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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亲事定下来了

马红英放出了话,可草兰子没有表态。嫁不嫁下庄,你马红英说了不算。蒲塘里的人都在看,你金支书家,哪是你马红英做得了主的。别看你吃个瓜子都用兰花指翘起来拿,有时候还学人家许先生、卢素素讲普通话,死嫖卖怪的,恶心煞了,鼻子里面插葱,装象个啥哟?

大队里的其他干部们,像方德泓啊,方德麟啊,就连团支书方国强啊,也都在替金支书瞎忙乎,操心草兰子的终生大事啊!这支书家的事,就是蒲塘里的事,大家能不操心吗?可是,到了大队干部们碰头的时候,金学民总是笑笑,说,大家别忙,丫头子的事,丫头子,自己作主。草兰子,自己说了算。金学民说这种事的时候,也还是用短句,像是在做报告。铿锵有力,干脆。撂在地上听得见响。金学民喜欢这么说话。他对蒲塘里人说话是有点意见的,一站出来讲话,就像唱歌,跟谁讲话,都像是在商量什么似的,一点儿劲都没得。这样下去,是有危险的,没有斗志,就没有干劲嘛!社会主义,不能这么建设。毛主席早就讲过,要多快好省,才能建设好社会主义。

没得就是没有的意思。蒲塘里的话有很多确实让人不好懂,就像碰头,不要以为碰头是开会聚会什么的,蒲塘里人说碰头就是喝酒吃饭,说穿了就是大吃大喝一通。平常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难得吃上什么好的,回到自己家里吃饭,看都不要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瓜菜半年粮,山芋干子煮粥、麦粯子煮饭,桌上永远是一菜一汤,夏天若是炒把韭菜,外带一碗冬瓜汤,告诉人家说,不少了,今天十样菜:九(韭)菜一汤!冬天一般就是腌丝瓜子,再不就是炖个蛋,烧个咸菜汤。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弄点酱油,放点油花,好佬的人家,挖点猪油,搞点花椒粉子,切点葱花蒜花,开水一冲。这也算是个汤了,实实在在地说,这是酱油汤,可是蒲塘里人讲起来好听得不得了,说这是十鲜汤。细鬼儿他们听不明白什么十鲜汤八鲜汤的,都听成了神仙汤,遇到人家就说,我家今天吃的是神仙汤。话里头全是幸福美满。蒲塘里人好玩,觉得细鬼儿的这种说法还有点意思,于是,连大人也都跟着说那叫神仙汤了。要是来个亲到个友,最多到桥口刘洪炳的肉案上买半斤肉,到庄中心麻根其的小商店里买五分钱萝卜干。真要改善伙食,也可以,自己拿个罾子到河里沟里,弄个一二斤鱼回来烧烧。那就不简单了。一二斤鱼,再放点梅干菜里,烧出来后,还只能先吃梅干菜,鱼要省着吃,这样才能吃上一个礼拜。要晓得,鱼也不太好弄,除了下大雨,把罾子往水沟头一支,鱼直往网里跳,但那样危险,打着赤脚,披着蓑衣,雨脚如麻,往河岸边上那么一站,稍不留神,人会滚到河里,自己倒变成一条大花鱼了,还捉什么鱼?要是在冬天,那鱼就更不好弄,弄到的鱼,都要煮好成了鱼冻子,然后,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拿出来,弄点鱼冻子嗍嗍。这就非常煞馋了。碰头不一样了,上桌子的菜不会想到留到第二天,全部吃光,连汤夹水,也全都喝光。桌上最起码总有一样荤鲜,猪肉狗肉野兔子肉什么的不管,蒲塘里人嘴也不刁,都能吃;河里的也得有一样,鲫鱼长鱼鳅鱼的都可以,蒲塘里人也不会挑挑拣拣嫌好识歹的,能吃到就不错了。有时候弄得好,还能弄个六大碗。六大碗就不得了了,那是待上宾的席口。娘舅来了也不会摆六大碗,除了上梁、结婚、出嫁这样的大事,蒲塘里的人才会在桌上摆上六大碗。六大碗就是六样菜:肉,鱼,肉圆,杂烩,炒猪肝,长鱼。长鱼就是鳝鱼。长鱼都是韭菜和着一起炒。最后一道青菜豆腐汤。肉是主菜,一般总不是第一碗上来。要到酒过三巡,先上了炒杂烩,接着炒猪肝,然后上长鱼。接下来,红烧肉上来。再接着肉圆子上来。这是一桌酒席的*了。鱼最后上,鱼到酒止。酒一停,就吃白米饭。蒲塘里的人喜欢杀狗,特别是到了冬天,民兵们嘴里寡味了,就会说服大队干部组织打狗队,或者雪天打野兔。有了野兔肉或者狗肉,大家就碰头,地窖里越冬的黄芽菜来一两棵,往锅里一来,拔点肥气,肉也好吃,黄芽菜也好吃。粮食紧张,米的问题只好大家各自解决,大家都凑点米,弄出一锅饭来。再想办法打点烧酒,这碰头的事就成了。为难的事还在米上,这有了点菜,饭就吃得特别香,也就吃得特别多。摔一斤米下肚一点问题没有。摔这个字,在蒲塘里人这里,读成了第三声,摔开来斗!这一来,你看看,有劲得不得了了。这里的斗读第一声,你写成兜也可以,意思是拼命吃饭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把肚子当作布兜,然后把饭全装进这兜里。蒲塘里人和米有意见,有看法,所以就要跟米过不去,过不去的表现方式就是把你消灭光,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来一斤,吃你一升,来十斤,我就斗(兜)掉你一斗!在肚子饿得瘪瘪的时代,蒲塘里人对米反而有了更丰满的想象力,连斗啊兜啊的,都用上了。你别看这个字在这里读第一声,可是比读成第四声更干脆利落,更有劲。斗下子!斗就斗!语气里全是谁怕谁呀的味道。说到这里,我还真的得告诉你,这个斗字,如果念成第一声,实在不是个好字。蒲塘里人说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就说斗。斗×。当然蒲塘里的人更愿意把那事儿说成日×。这样说起来,声音都扬了起来,充满了无边的幸福,好听,也受用。很可惜后一种说法全国通用,不能体现出蒲塘里的特色。蒲塘里还有一种农活,别的地方叫罱泥,偏偏蒲塘里人叫斗泥。这下有意思了。总该是因为这活计是个重活儿。看来,凡是吃重的活计,蒲塘里人非要用斗,不然,这活计拿不下来。罱泥的活儿重,算一个半工,还得另外安排半个工配合。生产队安排农活的时候,还是非常注意人文关怀的,晓得一个男劳力半天半天地河里斗泥实在没撩摸。没撩摸就是无聊,寂寞。你瞧瞧这个蒲塘里人,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那上面去。什么是撩,女将惹男将就是撩;什么是摸,男将抚弄女人叫摸。做事没撩摸,就是做事没味道。所以,蒲塘里人说平常没有吃什么好东西,或者很长时间不近荤鲜了,都说嘴里没撩摸了,就是嘴里没味道,寡淡到极至的意思。乖乖东东,蒲塘里人的语言就是有天赋。好的,岔头官司不打,还说斗泥安排农活的事,生产队长一般都把斗泥的事安排给夫妻们做。男将在船头罱泥,女将在船梢拿船。拿船就是扶着篙子,不让船顺水淌。当然,这样安排活计,一看就晓得,既是生产队长照顾人家,也是一定要拿人家小俩口开心了,你听,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特别是下河罱泥的社员请注意,小俩口儿,要好好地斗。听好了,是好好地斗泥,不是叫你那个,啊——这个啊字,队长会拉得很长,有时候还把个声音搞得拐了弯。社员们这时会故意问队长,不是哪个?队长你得说清楚。随后便一阵猛笑。有些促狭鬼,遇上人家小俩人在河里罱泥,人家正在河中心说着甜甜蜜蜜的体己话哩,他在岸上猛地一喊:哎,小俩口儿,出劲斗用劲斗啊!遇上老夫老妻的,才不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哩,眼皮都不朝你岸上抬一下。如果遇上刚圆房的小夫妻,这效果啊,简直好极了。女将脸腾地红起来,心扑扑地乱跳,像被人窥破鬼心眼儿似的,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人家话;男将当然也会跟着脸红,想要做的就是这事,真恨不得就在河中心也能做一做那事情哩,这种时候,幸福的想象与体验,麻酥酥地,传遍全身,连反击岸上人的话都不晓得讲了。还有游泳,是个吃重的事儿了吧?蒲塘里人才不叫这个是什么游泳不游泳的,蒲塘里人叫斗澡。这下你晓得了,你说说看,这个字,用在吃重的活计上,用在吃饭和做那事儿上,你看这蒲塘里人的想象力是如何了得?但米这东西,它就不照顾蒲塘里人的想象力,它就偏偏不往蒲塘里的粮仓走。一年到头,肚子瘪瘪的,还抓什么革命促什么生产。当然,这话不能说。毛主席语重心长地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话一说,阶级斗争的事就来了。都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但蒲塘里人晓得斗争的结果,还是不能把饭吃饱。蒲塘里人在饭桌从没有个吃饱的时候,吃完了还想吃。你不晓得这白米饭来点红烧肉汤哪怕就是黄芽菜汤,是怎么个好吃法。真的,你不晓得。你没有挨过饿,你就没得法晓得。这事蒲塘里人都晓得。所以,一到碰头的日子,就是蒲塘里人的盛大节日。如果晓得这一天哪里有碰头的话,蒲塘里人的口水能挂三尺长。

选择在方德麟家碰头,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方德麟家的二相公方跃进有一手绝活,捉黄鼠狼,用葵花秸子编成方桌大的一个扑子,上面压上干泥土或者石头,往野地里一撑,下面放些沾油腥味儿的东西,第二天早早地去看,肯定会扑到一个黄鼠狼。第二天去看要早一点,晚了黄鼠狼就被别人拿回家了。黄鼠狼肉也好吃,烧出来,真是香飘万里。黄鼠狼皮还能拿到供销社卖个好价钱。不过,一般人家不让扑这黄鼠狼。他们叫黄鼠狼是大仙。大仙怎么能动他呢,这黄大仙,有灵气的啊,轻易是动不得的。

草兰子的事草兰子自己作主。这话说是说,可是草兰子怎么会自己说要把得哪个不把哪个?到了婚姻大事上,草兰子是不说话的。但草兰子不说话不代表她没得话,她的意思是明白的,你得按她的意思去做。说到点子上,是金学民得按草兰子的意思做。金学民按草兰子的意思做,就是全蒲塘里都得按草兰子的意思做。草兰子对马红英说我咯草兰子不嫁下庄,草兰子没有反对意见,那么好了,草兰子就只嫁在本庄。至于她想嫁给哪个,那就是你们去办的事了。蒲塘里人说嫁出去总说成把给人家,把就是给的意思,把就是嫁的意思。在蒲塘里,把与嫁通用,看人高兴,说丫头嫁人可以,说丫头把得人家把给人家把人家也都可以。草兰子这一个丫头子,总不能天天把个我不嫁下庄嫁本庄挂在嘴上。丫头子就是丫头子,不然的话还叫丫头子?草兰子的心事藏在心里,但是写在脸上,你得把它讲出来,又要讲在点子上,讲得对路子。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而且,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草兰子的事已经搁得久了。要是搁在庄户人家的丫头子身上,这一日三两日四,日子就错过去了。丫头子的日子是不能错过的,这跟田里的农时不能耽误一个道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放在一般人家,丫头子过了二十岁还没有说人家,就危险了。你就是支书的丫头子,也一样地危险。哪里还有二十岁还没有谈婆家的事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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