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笑。”
“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笑。”
那一刻,我确实有同情他。
六爷回到北平的三天后,四万援军就浩浩荡荡地出城了。
多亏了手下小乞丐的情报,整条通往铁国的路线已被我掌握。
军队的组成大致分为有编制的和临时加入的。临时加入的多半是方士。有的是真有些水平,有的则是神棍。
比如一个和尚,每天都能从兜里掏出一块烧肉。包得倒也扎实。往天上这么一抛,掉下来正好进到嘴里。
每天来一次,枯燥的行军中,周围人都被他给逗笑。
“各位嘿,你们看。”
和尚往上一抛。那肉块逐渐消失在上空,两个时辰之后,他嘴里念叨着到了,到了,要到了。随后跑到一处,伸头张开嘴。
那肉就乖乖掉进了嘴里。
“谢谢了您。”
由于我掌管着方士的名目,所以这个和尚时常来讨好我。
“总管,辛苦了您。”
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只叫我总管。
“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总管,前途大有可为啊。”
“总管一表人才,这倾世的容貌该是哪里的贵族公子吧,来这里参军,定会建功立业的。”
“总管,你看,这场仗打完了,还请给小的记上一笔啊。我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行军的日常自是无趣,每天负责记录方士的行动,其他时间,便一言不发。
但是我倒喜欢这份安宁。比起北平城的腥风血雨,这里正和我意。
和尚一直找我说话。
有时候忍不住,便会搭上一两句。
“和尚都是你这样敷衍趋势的么。”
“总管,我名叫喋喋,你也可叫我喋喋和尚。”他左右张望,附耳过来,“其实是假和尚。当日,天下大乱,我为了躲避流寇的追杀,进了青龙寺。被那七个疤的大和尚骗了。”
“既是已被点了疤,进了庙,又怎么能说是假的。”
“但我撞一天钟,念一天经。想的都是反的。撞钟时,我便告知自己,现在是天底下最安静的时刻,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念经时,便和自己说,我一个字也不识,一句话也不懂。吃了斋菜便说是烫酒烧鸡。吃了肉,那便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肉。”
我觉得这人有意思,笑出了声。
“总管,你别笑啊。你一笑,和尚就要跟着哭了。因为和尚一切都和别人是反的。”
“不怕佛祖他老人家心眼儿小,哪天报复你。”
“不怕,我心中既无佛祖,又有很多个佛祖。既有佛祖,又有神仙。神仙佛祖每天都在打架,管不了我。”
“你这话可就是大忌了。”
“我不止入过佛门,还入过沃教。”
“沃教?”
“挺奇怪的,尊崇火焰。还加入了......”
“行了行了。”
他凑过来,一股酒肉味道,我赶紧让他走开。
“那怎么又到我们军中来了。”
“为了建功立业。现在这天下纷乱,和尚化缘也没多少粥米了,和尚也得讨生活啊。这次胜了,就可以去皇城领赏了吧。”
“建功立业是要掉脑袋的。”
“痛死总比饿死强。”
说完又往上抛一块肉,我摇摇头走了。
去往铁国的路,先锋们每日刺探。得出结论,三个月,行军已经超过了一半的路程。但至今没有遇到伏兵。
点出乎意料。
不过,出现了一两件怪事。多吃军饷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只是一两人也就罢了,但人数渐多。
夜间巡视,我经常能看见有士兵围着放军饷的军帐,走几圈,然后再回去睡。
一日,队伍中有人身体虚弱病死了。刨开,竟看到尸体的腹部有两个胃。
“借过,让我看看。”
一股熟悉的味道。
“九......”
我的嘴被捂住了。转头,正看到一并普通的士兵,盔甲严实。
“有趣,行军的中段果然比前头要有趣,不过肆儿......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来军队,有点不妥吧。”
我盯着他不说话。我知道,现在说多错多。那双丹青的墨眼也回盯着我。
他搂住我的腰,不肯放开。
太紧了。
脑袋里,我想象九爷来军队的目的。立刻有了三四个结论。
“我把七哥的眼睛弄瞎了,人给废了。现在顶替七哥的位置来辅助我六哥。”
九爷所说的六哥,吴相的第六个儿子,传闻也是他最器重的子嗣。从小便远送皇城,远离家族内的是非,和小皇帝跟着太傅一起读书。
这次又直接将领军的机会给予他,在吴相心中的地位想必不用说了。
那么九爷这次来,是为了和六爷争斗?但仔细一想不应该啊,六爷在皇城的势力已暗处深扎,九爷哪会这样冲动,一头撞过去。
猜不透这个男人。
不过这和我没有关系,只要不碍着我就好。我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确保战事胜利,二,确保自己活下去。
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皇城了。
当然,万一输了也要确保活下去,自有别的方法入皇城。
“人平白无故怎么会长出两个胃来呢?肆儿。”
“我怀疑我们的军队里已经混进对方的方士了。”
“什么时候?”
“从北平出发时,已在队伍中。”
“哦,有点意思。”
我对九爷说,北平征兵都是户籍制。能够临时加入军队的只有方士营。但方士们报上来的奇门遁甲没有一项和这个有关。
“所以敌人已经发动战争了,对吧。”
“敌在暗,有点麻烦。”
九爷阴沉的笑声从盔甲里传出来。
“多久?”
“什么?”
“你的话,阴谋诡计那么多,随便拿出一个就可以找到这个人吧。”
我思索了一下。
“找出这个方士并不难,但是需要时间。我只怕,这只是个开头。”
我还想说下去,却发现前方的军队中开出一条缝。一个男人缓步走来。
是领军的大统领,六爷。
普通相貌,约莫三十的样子。
“大统领,你看,这左半边胃和右半边胃几乎对称,但颜色有深浅之分,右边的应该是新长出来的。”
“把肚子缝合好,去埋了吧。找的到人的话就超度一下。他是我们的第一位勇者。”
六爷半跪下来,随后涟漪一般,所有人都半跪下来。
行军四个月,越来越多人对食物的需求在增多,大多分布在末尾的一万人中。
原定物资,已然消耗了一半,这样下去,军队根本到不了铁国边境。不说铁国是不是支撑得住,就连援军自己都自身难保。
战争,其实已经开始了啊。
派遣了不少士兵驻扎在军饷周围。
饶是这样,还是有不少人待到晚上,在篝火旁走来走去,走一会,便又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具尸体被刨开时,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奇诡。一些细小的东西都长出了一对。
胃更是变成了两个半。
行军的后半段,听说流传着另一种传闻。说是铁国兵败,北方部落已经血洗屠城。
军队每天都在消失掉一些人。
有谣言,说军队的后面藏着一只恶鬼。每隔几天都会带走一些人。
我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恶鬼,一切都是对方的方士做的。
夜半,我正浅睡,喋喋和尚叫醒了我。
“总管,看呢。”
我看到几个士兵,带周围人睡着后,慢慢地起身,丢下盔甲兵器,向着四面八方走去。
逃兵?
不像,动作太慢了。
似游魂。
我跟在其中一个身后,走了很远。他没有发现我,走进,发现他居然是睡着的,于是入了他的梦。
梦境中,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战士们丢盔卸甲,欢呼着踏歌回家。
我双手一抹,那些梦都化为乌有。那个士兵惊慌地起来,看看自己,一脸惊慌。
哪有什么恶鬼,有的只有恶人。
黑暗中出现一个人,手持短刀,没有猜错,应该就是作乱的方士。
“你是怎么唤醒这个人的。”
他用刀捅进士兵的肚子。这次,我没有办法再让他醒来了。
“塞外北方的?”
“没有必要回答你。”
“你走不掉的。”
“天下大乱,只能派恶鬼铲除邪魔。”
我知自己不是短刀男子的对手。唯有避其锋芒,第一击之后,再找机会碰他。
可是,短刀男身后又出来三个人。
糟糕。
四个人的话,我想不到自己可以活下来的可能。
四把短刀一齐向我砍来。
炸裂。
四把刀都是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弹开的。
救我的是一个老兵。精瘦,但刀法惊人。他同时和三人对战。另一人在一旁寻找机会,却无法切入。
战斗似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几个来回,三个人倒在土丘上。还有一人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没有余力去追。
这老兵身上也被砍了数刀,但他身法很好,没有一刀在致命的位置。
“你救我一命......我扶着你走吧。”
“你跟着他们走太远了,这都是先锋的边界了。”
“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回到军营,发现营地燃着篝火。
人声喧哗。
“这场仗胜不了了,我们都会死在路上。那些走丢的人是去了黄泉比良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