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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Act3·裂魂

136.

有许多词语能够与公主扯得上干系, 但是在此刻, 浮现在人脑海中的那个词一定是弱不禁风。

太娇贵了。

真的太柔弱了。

马车中的公主双目紧闭着,此刻她的面色是一种像褪色城墙一般的石白,太苍白, 也太憔悴了。她的嘴唇看上去已经不像先前的那样娇软,而是在那短短的时间里, 竟然都翘起了一些干枯的裂皮。

她就像是一朵仲夏夜里摇曳的小玫瑰,在朦胧皎洁的月色中肆意招展, 在清爽微凉的夜风中骄傲绽放。

鲜红的花瓣、翠绿的枝叶, 那是整个花园中最耀目的一朵。

可玫瑰毕竟只是一朵玫瑰,她不像白桦树这样,拥有挺拔高岸的身躯, 也不像院里的小草, 拥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

合盖被小心翼翼的呵护在温室里,否则, 只要暴风雨来临, 那盈盈不堪的绿茎,就会被狂风摧残,就会被暴雨蹂|躏,尔后,在半空中折断。

于是那朵娇艳的玫瑰被打落在了泥泞的地面上, 原本火热夺目的花瓣也坠|落入了尘埃,沾满了暴风雨后的湿泥,被人践踏

可不就是他们强行要把小公主带回翡冷翠么。

格伦夏尔心中有一丝迟疑, 向来忠于皇帝的他有那么一瞬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做得正确,将小公主从北方斯坎迪拉维拉山脉强行带回。

他记得以前阿佳妮在翡冷翠的样子,瑞文路辛广场中央天女散花的喷泉外,洁白花坛中的白蔷薇旁,她一个人坐在长条靠背椅上,垂下了脑袋,从远处望去,只能够看见漆黑浓密的发丝,像缎子一般流泻而下。

教堂的钟声缓缓敲响,金色的阳光照彻了大地。

市民游人络绎不绝,他们撒下一小捧面包屑,逗弄着广场上的白鸽;或是站在喷泉前,郑重的投进一枚硬币,双手合十在此许愿;更有孩子们欢笑着、打闹着,围绕着喷泉奔跑,清脆的笑声像风笛一样悦耳。

可是阿佳妮都没有参加。

她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长椅上,从日出到日落,身影被傍晚的日光剪得狭长。

她不快乐。

尽管是纳塞索恩的掌上明珠,尽管被西瑟索恩视为珍宝,尽管生来就享有了最尊贵的身份。

索恩家族唯一的公主,德加帝国最美丽的玫瑰

可是,她不快乐。

格伦夏尔看见了她,隔着大半个瑞文路辛广场,隔着水珠晶莹的喷泉,隔着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人群,他看到了阿佳妮。

那个坐在长椅上的少女,她不曾穿着繁复华美的宫装,她不曾带上精致闪耀的首饰,她就像一名普通人家的寻常少女,穿着最简单、最普通的白色长裙。

他想要上前,又怕打扰了阿佳妮那一刻的安宁,于是最后,他也不曾上前,只是遥遥的站在远处,看着阿佳妮的侧影。

日落之后,夜幕降临。

像雕塑一般无言的、沉默的坐在那里的阿佳妮,她终于离开了长椅,转身走向了中央大道。

那是通往翡冷翠王宫的方向。

不久之后,王宫中就出现了那样的消息。

贴身侍候公主的女仆见着她迟迟没有醒来便想要将她唤醒,公主温和的脾性让她大着胆子拉开了帷幕,于是就发现,公主早已经不知所踪。

她离开了,去往了北方。

皇帝震怒的不成样子,派人去寻找公主的踪迹,久久寻不到,那怒气淡去,又转变为了浓浓的担忧。

当北方魔族苏醒的消息传来之后,纳塞索恩终于按捺不住,令格伦夏尔带领骑士团把公主带回来。

于是时至前些时候,在斯坎迪拉维拉山脉中相遇。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赶快将公主殿下带回去,陛下他其实也没有……”

“辛格尔!”

名叫“辛格尔”的棕发骑士讪讪的咽回去了自己刚才的那句话。

格伦夏尔看着他,面容上并没有出现什么神情,可眼神里却流露出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辛格尔知道自己是犯了错,于是闭上了嘴巴。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当务之急是尽快寻找到医生,给公主瞧一瞧。”

“或许来之前我们应该带上一名牧师……”

“哦,得了吧,有哪个牧师能够吃下这样的苦头,别忘了我们寻找了多久。”

事实上他们其实带了一部分药品和圣水,但是在寻找过程中,遭遇了猛兽、魔族,都已经用的干干净净了。

“那怎么办?”

“我记得约瑟普会一点儿半吊子医术,让他给公主瞧一瞧?”

“喔,别了,约瑟普那个医术,医治一只毛茸茸的卡特兽都不够的!”

卡特兽是一种大陆上很常见的小动物,因为外表乖巧可爱、浑身毛茸茸、喵呜呜的叫声而在贵族妇女小姐之间非常流行,这种小动物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但是约瑟普的那个半吊子医术,治疗卡特兽都够呛,更不要说是尊贵的公主了。

格伦夏尔的目光朝下,尔后他的目光停了一下,他知道马车里铭刻的有一些法阵,可以减轻颠簸,让坐在里面的人感到舒适一些。

那么底部呢?

他翻身下了马,伸手在底部摸索,毫无意外接触到了高高低低的凸显,就像是铭刻着什么精美的纹路。

“有谁知道文图拉大师的风格?”

“我!”博努奇立刻道,“虽然他屡屡输给了海伦娜宗师,但也不失为帝国里最负盛名的炼金大师,我曾经见过他的一个作品,在武器上铭刻法阵而使之变得轻巧更方便于士兵攻击,当然最后因为过于高昂的造价而被陛下放弃了……”

“过来。”格伦夏尔朝着他招手。

而博努奇还在喋喋不休:“不瞒你说格伦,他其实是我的一个远方叔叔,我小时候还在他手下当了几年的炼金学徒,嘿嘿嘿不过后来为了公主我跑去当骑士了,差点没把我叔叔气了个半死嘿嘿嘿……”

下一秒,喋喋不休的话痨止住了。

他被格伦夏尔塞到了马车底下去,像一只断了尾巴的壁虎那样,紧紧地贴着马车的底盘。

“曾经的炼金学徒,你认出来这是什么了吗?”

博努奇努力的辨认着:“这个……好像是一个使得物体轻盈的法阵,啊,我想起来了,这个法阵可以让车厢变得轻巧,甚至带起威风在马车下盘旋,让马车行驶的更快。”

那其实就是炼金大师文图拉的那个轻盈法阵,因为造价过于昂贵而被放弃了用在武器之上,没想到却用在了公主的这驾马车里。

信息被汇聚在了一处,让他终于安了安心。

或许马车的极限速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格伦夏尔道:“那么就全速出发,天黑之前赶到奥哈拉小镇。“

没有人去过这个小镇,但不妨碍奥哈拉小镇是离他们最近的一点。

在那些遥远的书页中、提到的宛如末法时代的黑暗天灾里,教廷曾经有神官拼了性命去点亮了北方的法阵,让圣光长明于被黑暗侵袭的大地里。

奥哈拉小镇作为北方城镇之一,一定被神官点亮过圣光,不可能没有教堂。

就算找不到医生,那么让牧师施加祝福也好。

然而全速前进的念头却被现实所打断,一路上,他们三次遇见了魔族,第一次是一只普通的魔族士兵,除却体积庞大一些、力气惊人一些并没有什么特别,训练有素的骑士对上了魔族士兵,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砍下他的脑袋。

然而再往后,却出现了一只和昨日相同的血法师,甚至还有一只翼生恶魔!

那是一种能够飞行在空中的魔族,看上去就像是一颗深紫色的头颅长了一对丑陋的肉翅,飞行中盘随着尖锐而古怪的嘶嚎。

翼生恶魔惯会偷袭,飞行在空中撒下来自于地狱的黑色尸甲虫,如跗骨之蛆,将人的躯体吃的只剩下一个外皮。

那只翼生恶魔悄悄的潜伏着,突兀的撒下尸甲虫,着实给他们带来了大麻烦。

轻便的弓箭射不死这种恶魔,唯有军用重弩可以射穿它的脑袋。

格伦夏尔射杀了那只翼生恶魔后,那只翼生恶魔就“砰”的一声爆炸,洒下了漫天带着臭气与腥气的黑色污水!

“闪开!”

不待得格伦夏尔出声众人就纷纷后退,在原地的马儿感受到了惊吓,猛地撒开了蹄子,飞快的朝着山路尽头跑去。

那一下几乎把人吓得心神俱裂。

阿佳妮索恩还在那架马车里!

她还没有醒来!

顾不得其他众人一路飞奔,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生怕没有人掌控的马车就那样一往无悔的窜入山林里。

不幸中的万幸是马儿在山路之上奔驰,并不曾朝着两侧逃逸。

格伦夏尔快马加鞭,眼见着就要追到那一匹受惊的马,却没想到那匹马突兀的停下了蹄子,竟然停在了山道上,不再往前半步!

怎么了?

嘶鸣声不断响起,那匹马跃起了前蹄,那看上去就像是受惊。

难道是魔族潜伏在左右?

重弩被握在了手上,弩箭早已经上好,随时随地都准备着射出,然而不管是魔族士兵,还是血法师还是翼生恶魔,都没有出现。

微风从山下传来,空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随着袅袅的风,递进了人的鼻端。

格伦夏尔的神色刹那间就变了。

那样浓重的血腥气

一开始是并不浓烈的,而有一些轻微的,然而随着风声越来越大,那股血腥气也越来越重,就像是从无数的尸体中、战场上飘来。

胯|下的战马尚且镇定着,可是另一匹,那匹驾车的骏马已经不住的嘶鸣,那样子就像是想要逃到其他地方去!

辛格尔从半道上一跃而上,控制住了那匹骏马,他的目光与格伦夏尔对视,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浓重。

没有战事,没有。

自从绰号“屠夫”的路透斯索恩陛下的铁骑踏遍了整个大陆、征服了德加旁的诸多帝国之后,那些小的王国、公国无一不对德加帝国表示了臣服。

埃德加的翡冷翠成为了整个大陆的中心,没有人敢心生出反抗。

何况北方当年是翡冷翠的神官费劲千辛万苦之力才点亮了圣光,如果不是德加帝国或许这些城镇早已经被放弃,那个故事在吟游诗人们的口中传唱,伴随着那段令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只有德加帝国不会抛弃它们,那么它们也不会抛弃帝国。

是以,这样的血腥气,便显得更加的没有来由了。

那是前往奥哈拉小镇的道路,更遑论他们是骑士,遵循谦卑、诚实、怜悯、公正、英勇、牺牲荣誉、灵魂这八项美德。

侦察兵被派去了,打探着前方的情况。

“我觉得……大概不会很好。”

是辛格尔在说话,一旁的赫斯普也点了点头。

重整队伍,全副武装,他们小心翼翼的等待在原地,当听到了马蹄“哒哒”的声音后,格伦夏尔看向了归回的侦察兵。

塞斯克阿尔塞纳,阿尔塞纳家族的幼子,一个今年只有十九岁的小伙子,他长了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而这个时候,这个娃娃脸骑士的嘴唇正在不住颤抖。

他像是想要极力克制住内心激荡的情绪,却很难以克制住,即便隔着银色的盔甲,都能够看到那之下的胸膛在不住地起伏。

“一起去看看吧……”他说。

那微微发着颤的、无法克制住的腔调,含着浓重的鼻音,足以让等待的骑士们心中生出不好的猜想。

娃娃脸骑士的表情中带上了一丝悲伤:“那些魔族……他们屠杀了整个城镇。”

奥哈拉,一个经由木材生意而繁荣起来的小镇,此刻,却如同人间地狱。

再也看不到昔日繁荣的景象。

北方的小镇都是相似的,因为某一桩生意,或是木头,或是药材,或是金属矿而吸引来了大批的淘金者,又在冒险者、吟游诗人们的足迹中渐渐壮大,变得昌盛繁荣。

而此刻,这座经由冒险者歇脚的小镇,已然如同废墟。

骑士们自诩已经见多识广,可是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场景。

碎肢与血肉疯狂的袭入他们的大脑,带来如狂风暴雨般的冲击。

一处又一处的碎尸与血肉,魔族的尸体与人类的尸体交织在了一起,长剑穿透过他们的身躯,把不知道多少个人类和魔族如夹心一样钉在了地上。

穿着黯淡的、杂乱的盔甲的人,或许已经不能够称为人,那不知道是冒险者还是士兵,被活生生的撕扯为两半,而在被破开的胸膛裂口处,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齿痕,其中的内脏与肠子不翼而飞。

“呕……”

他们沿着大道缓缓朝前走去,两旁几乎全都是这样惨烈的景象,常常一个倒下了的、深黑色的魔族身旁,有无数的人类的肢体。

这样的场景如同地狱,足以让每一个心灵不够坚定的人生出梦魇。

而他们在那些尸体和碎肢中,甚至还辨认出了过于纤细的手指,还未曾长大的手臂。

那是妇女和儿童,男人们浴血奋战想要他们逃脱魔族的屠杀,却没有想到,依然没能够幸免。

奥哈拉小镇并不大,沿着一条道路就可以从南边的酒馆走到北方的教堂,将所有的房屋都看遍,而几乎是一整条大道上,都是这样惨烈的场景。

在道路尽头的教堂外,遍洒着鲜血。魔族的紫黑色的身体,和人类完全陷在了一起,那几乎都像是虬结的麻花。

毫无疑问,牧师已经遇害。

“……还有人活着吗?”

格伦夏尔几乎难以压抑住内心中的愤怒,有一团熊熊的烈火在他心脏之中燃烧,他从没有哪一刻向现在这样想要杀干净所有的魔族。

他提高了声调,声音响彻在了整个奥哈拉小镇。

骑士们分散开去,除却在原地守护着马车的他之外,挨家挨户寻找,是否还有幸存者。

在进行了这一场血腥的杀戮后,魔族已经撤离,只留下了这一地再也挽救不回来的生命。

格伦夏尔站在原地,他紧紧地抓着手中的长剑,无声的立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击退魔族的入侵,将他们赶出德加帝国的土地,他要斩杀掉所有的魔族,还世界一个清明与安定。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轻微的动静。

突然从魔族与牧师的身体之后,传来了一丝响动,就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抬起。

一刹那间,浑身紧绷,格伦夏尔拔出了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了那一丝响动的来源。

那是一只透着不祥的青黑色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格伦夏尔的长剑险些就要挥下,斩断那只手臂,然而紧接着脑海中的理智控制住了他,让他紧紧地握着长剑,只紧绷的看着那只手的动静。

那有些像魔族皮肤的颜色,却要浅淡一些。

最重要的是,尽管手上满是干涸的血渍、尽管手上是不祥的青黑,可那双手显得稚嫩而弱小。

那是一只人类的手。

人类孩童的手。

日头渐落,夜幕将临。

冷风从后而来,席卷过了连绵不绝的山林,席卷过了笔直宽阔的大道,席卷过了残缺破碎的肢体。

血腥味与恶臭在那一刻被激起,混杂着一股令人呕吐的味道,直直冲上了高处的天空。

格伦夏尔锁紧了眉头,那一瞬间他做了决断,平生研习的娴熟无比的技巧在这一刻使出。

长剑挽了个剑花,刹那间朝着教堂前的魔族尸体刺下。

一瞬间,那只青黑色的手像是凝固了一般,如同接受了即将被斩杀的命运。

然而下一刻,剑花就挑起了魔族的身躯,将那一团如血肉打成的浆泥挑到了远处。

“轰隆”一声巨响,响彻了整个大道。

血肉被溅起,带起了凝结的土块与石子,而格伦夏尔就像不曾看到一般,紧紧地盯着那双青黑色的手。

魔族的尸体与肉泥被挑到了远处,而那之下的谜团,也终于露出了真容。

他痛苦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只听得“咔嚓”的脆响,那只先前还努力竖起的手无力的垂落下去。

那是一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孩子。

身体嶙峋,面黄肌瘦,小小的身躯无力的贴在地面上,浑身上下都泛着诡异而不祥的青黑色。

他被魔族的血液浇透了。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在千百次的训练中烂熟于心,那是他一同训练的战友,骑士团的成员。

“没有活口。”

“……没有。”

“格伦,我搜寻不到活口。”

“没有找到一个幸存者。”

四散下寻找的骑士们在这一刻回归,他们的面容和腔调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整个奥哈拉小镇如同一座空城,所有的人,无论是冒险者还是原住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都被魔族残忍的杀害。

骑士们搜寻遍了主屋与壁炉,下到了地窖,上到了阁楼,他们原以为或许那里面会有藏身的幸存者,或许是身材娇|小的女人,或者是年纪尚幼的孩子,或者是沉沉睡熟的婴儿。

在那种隐蔽的地方,或许能够有人足够幸运,逃脱这一场噩运。

但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所有的希望都以失望而告终,最后在心中演变为一种浓烈的悲伤与绝望。

魔族屠杀了整个小镇,没有寻找到一个幸存者。

格伦夏尔凝视着身前那个瘦小的,倏尔,开口:

“这里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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