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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浙州后, 柔儿就在自家馆子里住了下来。

这雨一下就是数日,天气不好,来饭馆吃饭的人也少了许多。楼下冷冷清清, 只有零星几伙儿打尖的行客。

陈林两家人都闲的坐在里侧的桌畔,陈婆逗弄着安安,林氏怀里抱着壮壮,——壮壮是陈兴和林氏的儿子的乳名。因出生时太瘦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盼着他越长越壮实。

几人都围在桌前,瞧柔儿一笔一划的写字。她瞧家里账上一团乱,就买了个草纸册子重新誊抄账目, 遇着不确定的数额,就拿来问问陈兴。

她哥哥字识得少,可记性真不赖,一笔一笔数目记得门儿清。柔儿誊了半日, 就把新帐做好了,几人围在旁边看, 林氏稀罕地道:“阿柔,你会写字儿啦?”

柔儿不敢厚颜说会, 笑道:“学写了几个字儿, 勉强能认出一二三四来。”

林氏张大了嘴, “哎哟, 咱们家不是要出个女秀才了吧?将来你大侄儿开蒙, 可不有现成的先生了?”

柔儿臊的脸红, 直摆手道:“不行,嫂子您别拿我取笑。”

陈兴也凑上来,道:“以后阿柔就是咱们家账房先生了, 有这么一本帐,好像咱们这馆子才真算有了样儿。”

柔儿被捧得晕乎乎的,瞧着册子上自己不算周正的字有些赧然。过去在月牙胡同小院,赵晋教她写她的名字,写有她那个“柔”字的诗,她拿笔姿势不对,写的也不好看,赵晋嘲笑她,讥得她抬不起头,然后才握着她的手慢慢的带着她写。

两人距离太近,她稍稍侧过头,就能蹭到他的嘴唇。

他教字也不全是要过当先生的瘾,每每写到一半儿就行进不下去。书案晃晃悠悠,砚台都撞到地上去了。

她记得狼毫蘸饱了墨在肌肤上游走是什么滋味。

记得玉质的笔杆旋在身上,有多凉的温度。

记得那张金丝楠木的几案,色泽光润,她被推到上面,脸颊沾了宣纸上的墨痕。

还记得侧过头,看见东边那扇小窗没关紧。记得翠色纱窗外,那棵高直的银杏,和夏天炽烈的阳光。

她不知怎地,竟突然想起了那么久远的旧事,一抬眼,发觉林顺正经过桌旁的走道,他瞧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令她登时坐立不安,生怕心思给人瞧出来。

过去了,那一切都已过去了。

桥归桥,路归路,就让时光慢慢抹掉那个男人的痕迹。抹掉过去的痕迹。

“大人。”衙差快步走入衙门后堂,“出事了!”

关炳琛手里把玩着一只珐琅鼻烟壶,闻言吃了一惊,“快说。”

衙差道:“小的们查探到,赵晋将他妻房妾侍都送去了城外一个庄子上头,等小人们去的时候,却听四邻说,昨儿晚上那庄上糟了响马,凡是女人,都给掳回寨子去了。远近大小山头十来个,摸不准是哪个贼寇带头做的,小人命人去探了,兴许迟些能有结果。”

关炳琛寒着脸道:“怎么这么巧?咱们刚要抓这姓卢的,就被马贼截了胡?要让本官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干的,瞧我不把他心肝肺给他打出来!”

那衙役道:“大人,事情昨儿晚上发生的,院子里的仆役都给响马绑了,没能跑出来报信儿,这事,只怕赵晋那厮还不知晓。若他知道自个儿娇滴滴的妻妾给响马掳走,脸色还不定多精彩呢。”

这话简直说到了关炳琛心坎里去,早年他家境贫寒,靠同科学子们周济,凑了点住店的钱。一行人中,赵晋最年轻,也最打眼。旁人都是投店住店,他不然,他家在京城买了个没落的侯爵府,他还记得赵晋头回邀请大伙儿上门吃酒,他见着那院子时心里多酸苦。

原以为这富家子弟,必是个纨绔,可他没想到,赵晋也中了进士,且取的名次比他靠前得多。

这么多年他苦苦经营,好不容易从荒芜的蜀地调来富庶的浙州,这回赵晋落到他手里,他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哎哟,是了,赵大官人不知妻房下落,还不定多担心呢,既然咱们要替他找,咱们的好儿得给人知道啊,走,咱去牢里头瞧瞧。”

关炳琛负着手,笑呵呵带着人朝大狱去。

才进天牢大门,就撞上周文保带着人往外走,关炳琛上前打了个千儿,笑道:“大人在这儿?您要过来提审赵晋,怎么不跟下官通个气?这地儿多脏啊,大人身份贵重,哪能纡尊降贵上这儿来?下回您再有需要,只管吩咐,叫那些小的们把人提到后堂院里,大人不用挪动地儿,照样审。”

周文保摆手说不必了,“关大人所为何来?赵晋犯的案子,事关镇远侯,依我看,此事你就不必插手了。等过些日子,罪证一并得了,这人我是要押回京,交由兴安侯他老人家亲自过问的。”

关炳琛眸光闪了闪,“大人,您的意思是,不在这儿治罪?那若是问不出来,用不用刑?”若是不能令赵晋在他手底下受辱,他心里可就没那么畅快了。

周文保瞧着他神色,能猜出几许他的想法,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此事非同小可,人是兴安侯要的,事关朝廷大事,关大人可别错了心思,为了一点私人恩怨丢了官帽,值是不值?”他只敲打这么一句,就不再多言,理了理袖口,跨步越过关炳琛,走了出去。

那衙差试探问道:“大人,周大人不叫插手,咱们,还进不进去?”

一句话说得关炳琛涨红了脸,气得骂道:“这是浙州府,老子是浙州父母官,如何连自个儿地盘都不能进?又如何审不得浙州地界上的人?”

衙差见他恼羞成怒,不敢再说。关炳琛快步走到牢里,接过一旁典刑官的棍子,就朝围栏上砸了去。

轰隆一声巨响,里头盘膝坐在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此刻华服已去,穿着件儿青白中衣,平素一尘不染的衣角和鞋底,此刻都沾了些浮尘。

“赵晋,关大人来瞧你了!”

衙差呼喝着,踢了一脚那围栏,示意赵晋快起来。

里头的人没有动。

关炳琛在牢前踱步,低笑道:“赵晋,你还摆什么架子?如今你是阶下囚,见着本官,得行大礼。我劝你,主动把事情都招认了,免得皮肉上头吃苦头。对了,你猜猜,本官给你带什么好消息来了?”

他停住步子,抓住围栏笑道:“你媳妇儿卢氏,给响马抓了,你猜猜,这会子她在干什么?过了一夜了,怕是都陪了不少男人了,那贼窟里的事儿你知道的,但凡是个女人,就没有能干净出来的。你猜猜看,你媳妇儿,欢喜不欢喜?这么多人伺候她,可不比你一个人受累的强吗?哈哈哈哈。”

笑声一路从牢内传到外头。

可里头坐着的人像是睡着了,他没半点反应,也未曾羞恼,他仍保持着坐姿,并没有想要起身去问询妻子下落的意思。

关炳琛笑容一顿,“赵文藻,早听说你这人喜新厌旧最是无情,逗引得花楼里头的姑娘们为你争风吃醋要死要活,你还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卢剑锋要是泉下有知,见你这么待他闺女,真不知会怎么想。”

就在这时,外头快速奔来一人。来人赵晋也认识,正是崔寻芳失手打死人那回,负责审案的徐捕头。他先下意识瞧了瞧里头坐着的赵晋,压低声音禀道:“大人,在一线天发现了几具女尸,死状极惨,身上穿的衣裳是赵家吉祥楼所出,穿戴华丽,小人不能确准,不知是不是赵夫人。”

关炳琛讶异道:“死了?这他娘的谁干的?”

徐捕头道:“说不好,人被扔在黑虎寨山根下,可能是他们干的,也可能是被对家栽赃,还得进一步查探才知道……”

关炳琛没耐心听他多说,“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把牢里头那老婆子提出来,给她好生认认,瞧瞧死的是不是她主子,娘的!”说着,踢了脚赵晋牢房的围栏,“把门儿打开,把他押过去认认!”

一块空地上,并排摆着四具女尸,盖在身上的蒲草一掀开,入目就是白花花的肉,红彤彤的血。

牢里本就充满了血腥气和铁锈味,兼之潮湿腐败的难闻气息,秦嬷嬷一被提上前,就差点呕出来。

她跪在地上,徐徐抬眼,瞥见赵晋被人押着。多日未见,不想重逢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官人是个多骄傲精致的人啊,这鬼地方一点也不衬他。她眼眸湿润了,哆哆嗦嗦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

关炳琛手里拿着棍子,杵在地上敲得震天响,“看哪儿呢?来,认认这几个死人!”

秦嬷嬷这才看见草堆里的东西是什么。

脚底黏腻的液体,正是从它们身上涌出来的。

像是才死不久,尸身还是软的。

她堵住嘴,又惊又惧地打量着那四张苍白浮肿的脸。

是四个陌生女人。她迷茫了,不知为何自己会被带过来瞧这几个死人。

她抬起眼,正要说话,突然见到赵晋朝她打了个眼色。他动作极快,且隐秘,若不是她刚好那时正瞧着他,几乎发觉不了。

她怔住了,大脑飞快运转,在猜测眼前是什么情况。

其中有个女尸打扮得尤为华丽,这身衣裳,像是前些日子吉祥楼里新打的样子,且这姑娘瞧似二十多岁,生得文秀……

她不知自己猜对了没,也没太多的时间去细想,她突然高声哭出来,扑向那具尸体,失声道:“太太,您死的好惨啊!太太,是奴婢没护住您,让您受了这么大的罪,是奴婢之过啊!”

她哭得凄厉,嚷得心碎,关炳琛回眸去瞧赵晋,见他垂眼默立在那,也是一脸悲伤。

关炳琛整颗心登时沉下去,怎么会?他好容易就要抓住赵晋最大把柄了,只要卢氏露个面儿,赵晋就定然是死路一条,怎么到了这最关键的时候,却叫那些响马先把卢氏弄死了?

“来人呀,给我把这姓赵的绑上刑架,人死了不打紧,这不还有活着的吗?赵晋,你不是不承认,你老婆是卢剑锋后人吗?那就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本官的刑具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发了,还没来得及改。今天太匆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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