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中国第一流的大都市,向童智展示了它特有的繁华。摩天接日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汹涌的人潮,陌生的语言,海关大钟的爵士乐,给予人异国情调的感觉。要不是车站上有“D大学新生接待处”,他真怕自己会迷失在这茫茫的人海中。
开学典礼、校史报告、参观图书馆、实验室……像一阵风吹过去了。跟童智一个宿舍的七个学友,分别来自七个省市,性格不同、语言各异,他感到从来未有过的陌生与孤独。
入夜,躺在床上,听着街上市声的喧嚣,江面上大小船只的轰响,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的长鸣,他久久不能入睡。
他索性起了床,爬上宿舍楼顶。
脚下,是S市万家灯火;头上,是满天繁星点点。
这儿的星空和故乡没有两样。南天的银河边,飞马座昂首向西、展翅欲飞;金牛、白羊紧随其后,奋蹄狂奔;猎户座弯弓搭箭,似欲射中马头;飞马座下广漠的夜空,犹如烟波浩淼的海洋,双鱼、鲸鱼、南鱼漫游于灰蓝色的海面上;熠熠闪光的北斗七星与端坐北天的仙王、仙后遥遥相对;蜿蜒盘旋于北极星旁的天龙,忽然引颈而下,俯首向着天琴座,他又看到了寒光闪闪的织女星。
他仿佛有很久不看星空了,也不记得他们分别有多少天了,一度,他以为已经忘记了她。看到织女星,他不由得想起高考前后的一段日子,那令人焦虑而激动的日日夜夜。在那些夜晚,他把对她的思念,尽情地寄托在织女星上,在他的心目中,这颗璀灿的星仿佛就是她的化身,他怎么能忘记呢?
以前他常常吟诵杜牧和白居易的诗句,只是为了一吐心中的郁闷,对于那些诗的含意,其实缺乏深刻的体会。如今,他们当真成为牛郎织女了。不同的是,她在黄河以北,他在长江以南,他们之间隔着两条大河、那大约比银河两岸离得更远些吧?
他在楼顶站了很久。飞马座已西沉,逐渐与市区的灯火连在一起;北斗七星正落入西北地平线下,仅仅从华侨大厦上空露出斗柄上的三颗星。东边天幕上,启明星已升起。
夜将尽也更凉了,他却毫无睡意,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又给她写了封信。写完信的时间是那年的10月日凌晨6点。
她会回信吗?他痴痴地等待着。
每当班级的信使拿信件,高声叫着收信人的名字时,他就紧张得心要跳出来似的。失望,失望……他几次想问问那充当信使的同学,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不好意思。他悄悄地跑到收发室去,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看收发员分拣信件,一天、二天……一周过去了,依然是失望。他从未感到时间过得这样慢。
“童智!”一天上午,上完两节数学课以后的课间休息,信使终于点了他的名,一个浅蓝色的信封,带着淡淡的芬芳,飞到他的课桌上,右下角“N大学”几个铅印的红字特别醒目。他赶忙夹进书本里。他不敢马上启封,这又是一次命运的判决,他有点怕。
直到下午课外活动,宿舍里没有人的时候,他才拿出那封信,忘情地嗅着、吻着,几乎要流泪了。他不急于看信,只要看看信封上娟秀的字体,便感到莫大的安慰。那是她写的,写给他的,这就够了,写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呢?
那就是她给他的第一封信。
他数了一下,那封信共有七百五十个字。
他默默地反复读着,仔细咂摸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直到能从头到尾地背下来了。
她的信含含糊糊、闪烁其词,像谜一样难以捉摸,他的心不由得悬起来了。但他不敢揭破这个谜,怕打断了那一缕闪烁的星光般的希望。希望尽管渺茫,也是美丽的、诱人的,正如天上的星星,神秘而富于诗意,只要看上一眼,便觉得心旷神怡。谁会喜爱恐怖的黑夜呢?听说有种叫“黑洞”的天体,其引力足以吸住任何经过它的光线,他简直不敢相信,宁可不信。人正如暗夜中飞舞的虫子,总是向往光明。
就这样,靠着两地书信的联系,直到暑假。
大学一年级暑假,每天傍晚,童智趴在学生宿舍二楼的一个窗台上,百无聊赖地望着通向茶房的路。路上不断走过拎水瓶的人,大都穿着短裤、背心、木拖鞋。木拖鞋拍击石板路的“呱哒”声,增加了闷热傍晚的单调与枯燥。宿舍里没开灯,从墙边移到房中间的双人床堵住了门,一个同室学友在阴影里拉二胡。“病中吟”的叹息,“空山鸟语”的凄鸣,使他的心情格外烦乱。他们学校放假十多天了,而文淑秀的期末考试还未结束,他一连寄去两封信,却没得到一个字的回音,他不知怎么回事,感到很不安。
他本来不打算回家,想趁假期搞点专业资料翻译,但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窒息而踏上归途。
又到了一年前离家南下的那个小车站。没有人迎接,一个人踽踽独行在通往母校的路上。
母校仍是老样子,那校门、碎石路、操场,还有那块草地、那些白杨和垂柳,那熟悉的教室、宿舍和教师办公室……虽然离开只有一年,但他觉得似乎好久好久了。
校园外的小溪还是那样欢快地流着,溪水潺潺,如泣如诉。沿着对岸溪畔小路,走来一个女孩子,她扎着两根短辫儿,满脸透出俏皮的神情。她轻捷地跳过小溪,像表演一个漂亮的舞蹈动作。
童智正要从溪流中的石块上跳过去,那女孩子突然惊喜地喊道:
“嗬,又一个大学生,刚刚庄老师还提起你哩!”
他愣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高中时文淑秀的同桌女友吴萍。高中三年每次排座位,她俩总要坐在一起。但她们的性格截然不同,淑秀娴静文雅,吴萍泼辣俏皮。听到她提起庄老师,童智顺口问道:
“庄老师好吧?”
吴萍撅起小嘴,不无讥讽地说:
“嗬,看你那傻样儿,你还记得庄老师呀?我怕你连自个儿都忘了!”说着掩起嘴儿笑。
童智也笑了,说:
“哪里话,怎能忘记恩师,做梦都想着哩!”
吴萍俏皮地眨眨眼:
“嗬,真会说话,到底是大学生!”说得两人都笑了。童智接着问:
“你说庄老师提到我,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童智在D大学,也不知今年暑假回来没有。文淑秀说,你大概不回来了,说你要搞什么专业翻译,她夸得你像朵花儿似的。”说完又抿起嘴儿笑。
听到文淑秀的名字,童智的心“咯噔”一下,忙问:
“文淑秀也在那儿吗?”
吴萍忍着笑,却不回答他。童智拔腿要走,吴萍一下子笑出声,差点儿笑出泪来。
“嗬,看把你急的,像吃了枪药,只差一点儿没飞了!”
童智犹豫地站下来,斜睨吴萍一眼,她笑得更响,脸也红了,两根短辫儿直晃荡。
童智急不可耐地说:
“我得赶紧去看看庄老师,回头还要赶汽车。”
吴萍止住笑,走到童智跟前,逼视着他:
“你真地去看庄老师?走,我带你去!”一边说一边扯着他的衣襟,“庄老师可惦记你了,说凡是暑假回来的大学生都去看过他了,只差你一个!这不,我刚刚把文淑秀送走。”
童智的脚像一下子生了根,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吴萍却故意催促道:
“快走呀,别误了你赶车!”
童智猛然一震,像被提醒了,信口道:
“就是,我怕误了车,要不,麻烦你代我向庄老师问个好吧!”
吴萍两手一摊,尖声说:
“哟,美的你,我才不当你的传声筒!”
童智踌躇起来,吴萍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
“走吧你,误不了赶你的车!”
走了一段,吴萍问:
“你这趟回来,真没见到淑秀?”
童智摇摇头。
“她刚刚回家,她家里有客人。”吴萍故作神秘的样子,悄悄说。
“什么客人?”童智心里像闯进一头小鹿。
“你还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在她家过了好几天了。她妈不高兴,她不敢在外呆,怕她妈会赶人家走,刚刚……”吴萍絮絮叨叨的,像要把这个有趣的故事一直说下去。
童智却无心听她的故事,像突然遭到雷击,身体僵直、目光呆痴、嘴角抽搐得变了形,失神地站住了。
“怎么啦你?像掉了魂儿似的,快走呀!”吴萍只顾往前走,发现他没跟上,又走回来推推他。
他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仍然止不住神经质的战栗,天气虽热,他却感到发冷,像打摆子似的。他刚才想些什么,现在走到哪里,似乎都不记得了。当他从沉思中醒来,看到吴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支支吾吾地说:
“对、对不起,我觉得身上不大舒服。”
童智没有去庄老师家,他哪儿也不想去了,他没想到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得到的竟是这样的消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