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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李煜《子夜歌》

日月嬗递,腊鼓催春,转眼便是周显德七年(960年)。正月初三,周大将,手握禁军的殿前都检点赵匡胤欺负周朝孤儿寡母,与弟弟赵匡义、谋士赵普合伙导演了一幕逼宫闹剧。赵匡胤谎称契丹勾结汉朝(史称北汉)大举南下,便受命率师御敌,当行至汴京东北四十里的陈桥驿时,毅然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然后策马赶回京师,逼迫年仅八岁的周帝柴宗训禅位,登基当上了皇帝,建国号宋,定都汴京,改显德七年为建隆元年,是为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宋太祖也!

赵匡胤取代周帝,摇身一变成为中原新任天子后,最为惊惧的自然非一江之隔的大唐李璟莫属。几年前的清流关一役,赵匡胤打得大*落花流水,大将皇甫晖因之力竭战死的一幕至今都令大唐君臣心有余悸。现如今,他又“点检做天子”,李璟自然马虎不得,立即于同年三月遣户部尚书冯延鲁往汴京朝贡,送绢两万匹、银一万两作为贽见之礼,接着又派人贡金器五百两、银器三千两、罗纨一千匹、绢五千匹。第二批贡使尚在途中,七月,以礼部侍郎龚慎仪为首的第三批贡使又从金陵启程,这次带去了乘舆、御服,并俯首向宋称臣,承认唐是宋的属国。

李璟的卑躬屈膝本为求得江南一时苟安,不料示人以弱却助长了赵匡胤必欲吞灭唐国而后快的贪婪气焰。这边赵匡胤正在汴京摩拳擦掌,对江南虎视眈眈,与宰相赵普暗中谋划着要如何拿下金陵,那边,驻守扬州的大将、扬州刺史李重进却于十月毅然发动兵变反抗赵匡胤,因自知势单力孤,成不了气候,便派人前往金陵联络李璟,要他协助一同举事。李重进本是周太祖郭威外甥,二人又同殿为臣,现今眼睁睁看着赵匡胤从孤儿寡母手里谋夺去柴氏江山,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不肯善罢甘休,于是扯起了反叛的大旗。李璟对赵匡胤本就心生惧意,又哪里敢跟李重进合兵举事?二话没说,便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没了唐的配合,孤军奋战的李重进自然无法成事,那赵匡胤也不糊涂,立即御驾亲征,很快兵抵扬州城下,率军猛攻,只几个来回便打得李重进的守军纷纷丢盔弃甲,举手投降。李重进自知不保,*而死,一场叛乱到此烟消云散。偏偏李璟为了讨好赵匡胤,又忙着派遣右仆射严续前往扬州犒军。这还不够,严续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又派蒋国公从益与冯延鲁前往汴京朝贡,贡上金玉、鞍勒、兵器无数,赵匡胤自然一一笑纳。

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唐重臣、前宰相冯延巳在家中病逝。至此“五鬼”已去其四,唯独冯延鲁没有受到触动,但也不像之前那么得到重用了,加之贪恋权位的太傅宋齐丘也在九华山吊死,朝中奸佞几为一清。韩熙载、江文蔚、常梦锡、严续、陈乔等一直被宋党排挤在外的清正官僚得到重用,朝纲为之一振。冯延巳死后,李璟又想起被贬往饶州的钟谟,恨他与孙晟同使大周却不能保全节气,反而通敌卖国,遂遣使至饶州下诏赐死,问曰:“卿昔与孙晟使周,晟死而卿独生还,何也?”钟谟自知不免,顿首服罪,遂被缢杀,宣州副使张峦亦坐诛。钟谟有女,因感于家祸,矢志不嫁,出为道姑,名守一,博通孔老书,尤善讲说,端拱中,汴京建洞真宫,召其入观主持,此是后话,略过不提。

再说赵匡胤即位后,李璟虽多次给他送去厚礼,可这一切并不能阻止他吞并大唐的决心,但因国事初立,四方不靖、百废待兴,赵匡胤无暇旁骛,两下倒也相安无事。转眼便又到了建隆二年正月,一直惴惴不安,但恐赵匡胤一时兴发、攻灭江南的李璟却又接到密报,得知宋朝在汴京南池操练水师,制造艨艟战舰,又在江北迎銮镇演习水战的消息,似有饮马长江之势,不觉惊慌失措,又把迁都洪州的议提摆了出来。

迁都乃是大事,此议一出,立即引起朝野哗然。右仆射严续、中书舍人陈乔、户部侍郎韩熙载等人都不同意迁都洪州,唯独给事中唐镐站出来声援李璟,即刻引起一番唇枪舌剑。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叵耐李璟去意已决,听不得任何不同的意见,遂命唐镐先行前往洪州营造宫殿,并宣诏升洪州为南都,置南昌府。大家见多说无益,也只好作罢。二月,李璟正式立吴王从嘉为太子,留其在金陵监国,并命右仆射严续、枢密使殷崇义、中书舍人陈乔留作辅弼,监察御史张洎因娴于文牍,也被留作记室,替从嘉掌管笺奏,自己则带着钟皇后率领满朝文武,入鄱阳湖,取道赣江,一路逶迤,直奔洪州而去,并于同年三月抵达新都。

洪州虽被辟为都城,但其气势远不能与虎踞龙盘的金陵相提并论。那些安享尊荣惯了的大臣们满以为新建宫苑必然是巍峨壮丽、金碧辉煌,谁知却狭小湫隘,出入多有不便,未免思念起金陵,常有怨怼之言,传入李璟耳中。李璟至此也颇后悔事行仓促,铸成大错,常常北望金陵黯然神伤。群臣一致抨击唐镐敷衍塞责,未将宫阙修好,就连李璟见了他也是怒形于色。唐镐本为逢迎李璟才站出来力排群议,赞成李璟迁都,没想到最后却落了满身的不是,却又有口难辩,遂至疽发于背而卒。唐镐即逝,群臣又怂恿李璟迁回金陵,李璟也有意回銮,君臣一拍即合,遂下诏称南昌僻在一隅,治国多有不便,国都仍应迁回金陵,先做好准备,俟夏初搬迁。

谁知搬迁工作尚未就绪,长年忧心积劳的李璟终因偶罹风寒病倒了,渐至饮食锐减,不能进膳,只能靠饮甘蔗浆维持生命。眼看着蹉跎至夏六月,已是瘦骨嶙峋、形销骨立了。他亦自知无痊愈之望,遂预立遗嘱,死葬洪都西山,累土数尺为坟,棺椁不必迁回金陵。仅仅过了数天,李璟便驾崩于长春殿,享年四十六岁,只留下一句“违吾言者非忠臣孝子”的遗言。

李璟崩逝的消息很快传到金陵,留守的太子李从嘉怎么也不敢相信年富力强的父皇就这么去了,望着父亲留给自己这满目疮痍的江南山水,还有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大唐社稷,不禁五内俱焚、悲恸欲绝。因不忍心将父亲葬在偏安于一隅的洪州,他没有遵从李璟死葬西山的遗诏,还是把灵柩迎回了金陵,先殡于万寿殿,继派大臣徐邈、冯谧前往汴京向赵匡胤告哀,请求追复李璟的皇帝称号。太祖许之,乃谥曰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庙号元宗,于次年正月以帝王礼下葬顺陵。

国不可一日无君。李璟崩逝后次月,即宋建隆二年七月二十九日,二十五岁的从嘉于金陵继位,更名煜,字重光,以应日月之明、大地重光之兆。尊母后钟氏为太后,因太后父名太章,故避讳,改号“圣尊后”,立妃娥皇为国后。徙封叔父信王景逷为江王,七弟邓王从善为韩王、南都留守,八弟从益为邓王,九弟从谦为吉王,十弟从信为文阳郡公,并以右仆射严续为司空平章事,韩熙载为吏部侍郎兼修国史,徐铉为右散骑常侍,陈乔为翰林承旨学士兼枢密副使,其他官员也一律加官晋爵,自是一番新朝气象。

就这样,无意于政事的从嘉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被推上了帝王之位,可偏偏就在他登基的第一天,却给自己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原来,古代帝王在登基那天都要搞个大赦天下的仪式,即在宫门前竖一根七丈高的长杆,顶上立着一只四尺高的木头雕刻成的鸡,头部用黄金装饰,口里衔一根七尺长的绛红色长条形旗帜,下面用彩色的盘子托着,再用绛红色的绳子捆扎固定,然后宣读赦令,这在仪式上叫作“金鸡衔幡”。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古人以正旦为鸡日,认为鸡具有阳刚之气,金鸡一啼,丽日东升,红光普照,有着吉祥的寓意。而鸡又有五德:头上有冠为文德,足下有爪为武德,好勇斗狠为勇德,呼同类进食为仁德,每日守夜报晓为信德,取其五德之意,更象征国运昌隆、社稷长久。偏偏李煜出生那年的干支为丁酉,酉属鸡,“金鸡衔幡”正好与其生肖吻合,吏部侍郎韩熙载认为大唐虽已沦为宋附庸,但毕竟还拥有江南十数州的统治权,新国主登基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敷衍了事,于是提出登基典礼应依古议,需在宫门城楼前竖立“金鸡衔幡”的大红旗杆,并诏告天下。哪知这一番自娱自乐,却引起宋朝皇帝赵匡胤的震怒,他立即把唐国安置在汴京的进奏使陆昭符叫到宫中,先是劈头盖脸地将其臭骂一顿,然后又就李煜谮用天子之礼要求立即给个说法。陆昭符也算机灵,连忙辩解说唐是中原的附属国,国主继位,在自己境内做做样子,怎么敢用“金鸡衔幡”的礼仪?他们搞的那一出只不过是“怪鸟衔幡”罢了!赵匡胤明知陆昭符狡辩,但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气倒也消了大半,立即大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再追究这只怪鸟了!虽是虚惊一场,但消息传至金陵,也着实让李煜惶恐了很长一段时间,并立即遣中书侍郎冯延鲁使宋,给赵匡胤上表,说明自己根本就不是做国主的料,也没有做国主的心,做了国主之后,也会坚定地沿着父亲李璟事奉宋朝的路线走下去,并且发誓说:“若日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冯延鲁刚从汴京出使回来,赵匡胤就派枢密承旨王文前往金陵贺李煜袭位。李煜见是宋朝天子派来的使臣,自然不敢怠慢,虔诚接待,不料一时疏忽,竟引起宋朝使臣的强烈不满。原来李煜在平日上朝时都身穿黄色龙袍,按照成规,只有真龙天子才能着黄色,唐既已成为宋朝藩臣,李煜自然不能与赵匡胤比肩,因此在接见宋朝使臣时便改穿紫色龙袍,以示退就藩臣之位。王文来贺袭位那日,李煜正穿着黄色龙袍,听说朝廷派使臣来贺,赶忙趋至大殿迎见,却不意忙中出乱,忘了更换紫袍,及至走到殿角才在侍从刘澄的提醒下发觉,又赶紧踅回去换上紫袍,但这一切却早已落入了王文眼中。当下王文也未说破,回到汴京后便一五一十地上奏给了赵匡胤。赵匡胤对李煜阳奉阴违的作风自是恨得直咬牙,但因其母杜太后稍后崩逝于滋德殿,全国举哀,不便发作,就将此事暂时丢开不提。

杜太后薨逝虽使李煜躲过一劫,但李煜却不敢马虎,为保住大唐江山,他很快就派出韩熙载及太府卿田霖携带重礼前往汴京吊丧。赵匡胤对李煜的恭顺自然无话可说,但对他身着黄袍的事仍然耿耿于怀,对唐国使臣自然也就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并赐诏答之,将韩熙载一干人遣还金陵。至此,宋一改过去与李璟往来时皆采用书信沟通的方式,对唐始降诏而不名,无形之中又将李煜的政治等级降了一阶。

看着赵匡胤的诏书,李煜心中充满悲凄,却又无从倾诉。赵匡胤在周当大将时就令唐将领闻风丧胆,现在他又当上了中原的皇帝,凭唐国日益衰弱的国力,他又拿什么本钱去跟赵匡胤争待遇呢?不但不能争,他还得继续奴颜婢膝地给宋朝进贡大量财富,在与宋朝的交往中处处赔着小心,努力让赵匡胤打消对自己的戒备。发展到最后,只要宋派遣大臣出使江南,他就会让侍卫将宫中屋脊两头装饰的象征皇权的“鸱吻”先行拆去,等使者走了再把它们装上去,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即使这样,赵匡胤两只眼睛还是瞪得大大地瞄着唐国,时刻盘算着将其一举歼灭。就这样,李煜在患得患失中熬过了建隆二年,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焦虑担忧中度过的,唯一让他开心的便是这一年里,娥皇又给他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他为这个可爱的儿子取名仲宣,但仲宣的降生却没能让他忘却卧榻之旁虎视眈眈的大宋,更无法消散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在大宋霸权的持续高压政策压迫之下,以往优柔寡断的他逐渐变得喜怒无常。

为了保住政权,李煜不断采取花钱买平安的“金钱公关”策略,只要听到宋朝打了胜仗或是有什么其他喜庆的事,一定会遣使送礼慰劳。自然,每次打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在巨额进贡面前,唐国库的家底很快就被掏了个底朝天,为弥补财政赤字、节约开支,李煜采用了韩熙载的建议,铸造较便宜的铁钱以代替铜钱的流通,结果又导致物价飞涨。最后,迫不得已之下,他不得不巧立名目,进一步扩大税收来源,居然到了连鹅生双黄蛋、柳树开花都要交税的地步。

建隆三年三月,他又派遣使臣带着大量稀世珍宝前往汴京进贡,承受不了巨额税收负担的老百姓一片怨声载道。他本非无情之人,也不是不知道百姓的疾苦,可他没办法,除了增加税收,他还能拿什么去支撑给宋朝的进贡?如果不给宋朝进贡,谁又能保证赵匡胤不会立即派兵渡江,将他掳至汴梁?

他不想做亡国君主,不想把父亲交到自己手里的江山轻易丢弃,也不希望大唐的子民像江北的百姓一样沦为中原的囚徒。他还记得显德五年初,柴荣攻下拼死抵抗的楚州后下令屠城的人间惨剧,一万多手无寸铁的军民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至今想来还令人心有余悸。一旦金陵有失,又有谁能保证江南百姓不会遭受荼毒?

李煜的苦,只有娥皇最懂。身为他的妻,他所承受的一切痛楚,她都了然于心。斜倚窗下,她深深浅浅地叹,眉头轻轻蹙起。其实她这个国后心里的苦并不比日理万机的李煜少,自打次子仲宣出世以来,整天愁眉苦脸的他不是捧着一堆奏章大发一通无名之火,就是躲到书堆里唉声叹气,甚至连跟她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愈来愈少,更别提会对儿子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了。

她不怪他。他本不是当帝王的料,却阴差阳错地被推上历史的前台,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又岂能指望他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更何况,先帝李璟留给他的是一个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朝不保夕的小王朝,面对这么个烂瘫子,他唯一能做的不就是竭尽全力保住大唐的半壁江山吗?他才二十六岁,可鬓角却已生出了白发,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果这时候他还只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郑王该有多好,要是那样,他不就可以实现和她携手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的愿望了吗?

她摇摇头。一切都回不去了。这就是他的命,也是她的命。然而,她该怎样做才能让他快活起来?隔着珠帘望向静坐书案下的他,在心里轻轻念起他的名,惆怅瞬间填满她整颗芳心。从嘉啊从嘉,还记得那年琼华飞雪,月华初照,你与我瘦西湖畔凭栏饮酒醉花楼的往事吗?

那时的他风姿俊貌、谈笑风生,一壶浊酒、一阕新词,便激起她心中缱绻万千;而如今,衣袖翻飞处,霓裳与旧词宛若满院梨花般飘轻舞飞扬,却怎么也无法惹他眼底笑意纵横。他陷入了深深的悲怆之中无法自拔,从此后,她与他虽不再是曾经的形单影只,不再望断大江泪眼锁秋痕,然而,秦淮水畔,柳岸深处,却也依稀可以见到她旧日的孤影怜花容,蹙望连理枝。

怎么会?为什么近在咫尺,轻挽珠帘,她却有了望月离殇的惆怅?为什么有了梨树下折花回首见的亲昵,却仍旧走不出月下怀春的悲切?轻轻,推开临水的轩窗,望一湖痴水缱绻,她躲在寂寞深闺的雕花月影里,悄然追忆他当年的一袭白衣,还有他手中的桃红折扇,未想,盼来的却是他一缕愁眉,一绺白发。

灯花还是昨日的灯花,连绵的雨水过滤了白鹭洲上空的所有尘埃,心情却不复当年的明媚。一味留恋明月流波的清欢,她怅坐青苔丛生的湖边,任青丝凌乱蹙眉的相思,于雾霭层层里让红烛缓缓流下琥珀朱泪,更于孤寂彷徨中让流苏默默饮泣东风愁绪,自是悲不能禁。

她不怨他。可她就是这样无可救药地陷入了深深的悲怆之中。她能够忍受他对自己的冷漠,可却无法面对两个孩子期待父爱的悲戚眼神。仲寓和仲宣都还那么小,他们只知道承欢父母膝下,博得父母宠爱,可这些日子,从嘉却忽略了他们的存在,这怎能不叫她伤心难过?她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不希望孩子们在战争的阴影下度过一个不快乐的童年,所以她必须想方设法让从嘉快乐起来,因为只有从嘉开心了,孩子们才会重新获得他的疼爱,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也才能掉下来。

时光转,却转不去他眉上心尖的忧伤。她望向他深深地叹,波光潋滟的秦淮水,在无言的漠视下,也终会在慢慢地煎熬中苦成魄、凝成魂,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他。在这寂寥的夜晚,孤独无依的他一缕哀怨的眼神便又伤了她幽幽的魂,在他浅浅淡淡的眸光里,她唯有轻舞长袖,随清风乍现,随清风泯灭,涌出哀伤,潮出心血。

然而,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她想尽办法讨他欢心,只为博他一欢。她抱起婚后不久,李璟亲手赏赐给她的烧槽琵琶,在他哀怨的眼神里浅吟低唱;她领着流珠等宫人嫔御在后花园为黯然神伤的他跳起流传于宫外的民间舞蹈。为博他一笑,她精心设计了“高髻纤裳”和“首翘鬓朵”的服饰和发型,云髻高挽,鬓角蓬松微翘,细腰窄袖的紧身裙更是勾勒出她颀长袅娜的曼妙身姿,当那“纤秾挺秀”“高髺临风”的身影在宫中飘忽而过之际,望上去犹如天女下凡,美不胜收。

她想不到的是,自己为他所创的各种靓丽冶艳的妆容竟然会在宫里迅速流行起来,引起妃嫔宫人们的争相仿效。更没想到的是,最后这些服饰发饰还传出宫外,倾动京师,使她成为大唐仕女最为时尚的着装风向标。当然,她这一切的举措自然也吸引了那个日渐将她冷落的从嘉注视的目光。

她是冰雪聪慧的女子。她知道,仅凭倾城的姿色和惊艳的妆容并不能让他彻底摆脱心中的忧闷,于是,她又拉着流珠一起陪他玩掷骰子,陪他下棋,并首创“叶子格”游戏,也就是我们今天玩的扑克牌,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陪着他解闷,一任明月、梨花打漏她的双眸,一任深沉的秦淮夜为她覆上幽冥的玄裳,一任青溪水沉落她的躯壳,终是无怨无悔。

他不是铁石做就的心肠,她点点滴滴的好,他都谨记在心。他真的很想给她一片明媚的天空,很想给她一个可以倚靠的强壮臂膀,可是他没有。除了这半壁残破的江山,他还能拿什么给她?尽管他卑躬屈膝,丧尽帝王颜面,可大江之北的赵匡胤还是在汴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手里的半壁江山。这个时候,又叫他如何发自内腑地高兴起来?可他知道,他不能辜负她这片如水柔情,唯有强打起精神,在她面前强颜欢笑,不让她看到自己心里的斑斑血迹。于是,他又开始吟诗作赋,又开始在她面前铺开纸砚,捏起衣襟蘸上浓墨,在宣纸上写下字字珠玉的新词,只为抚慰他那颗亦已破碎的心: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李煜《子夜歌》

他写《子夜歌》,在她同样的强颜欢笑里,和着心里颗颗珠泪,在暮春的日子里写下无尽的欢乐。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他紧紧拽着她纤若柔荑的手,在禁苑中观花饮酒,欢声笑语,过着看似闲适的欢娱生活,其实又有谁知道他微笑的眉宇之下却深藏着一颗悲怆的心?他想起了杜秋娘,那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女子,本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妾,却阴差阳错地成为唐宪宗最宠爱的妃,在长安宫中享尽荣华富贵后,最后仍然不免流落宫外、冻死街头。杜秋娘是金陵人,生在金陵,死在金陵,而他,和她一样,也生在这金陵城中,可是,他最后也会像她一样得以死葬金陵吗?

杜秋娘自有其不幸,但也有着不幸中的万幸。她为博李锜一笑,小小年纪就写下丽绝天下的诗文《金缕衣》,那首七言绝句他至今都还记得,每每忆起,犹在耳畔。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唐 杜秋娘《金缕衣》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轻轻念着这两句诗,望向这满苑行将凋败的春花,心里的惆怅却变得越加深浓。于是,一句“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的词句便在宣纸的一角脱颖而出。要想寻春踏青,领略春天的无限风光,自然应趁着早春二月尽情享受;要想观赏竞相绽放的群芳,自然不能等到花老枝上,否则就要像自己一样,只能面对这满目残红暗自心惊,默然伤春。

其实,国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父亲李璟不听从宋齐丘和“五鬼”陈觉、冯延巳等人的怂恿,不与邻国轻启战衅,保存实力,又怎会让中原有机会凌驾其上?俱往矣,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何用?花老了,终有凋谢的一天,大唐的春天也随着江北之地沦丧殆尽过早地收场,又哪里去寻那二月花正好的早春?

“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她和流珠一次又一次地举杯相劝,那浅青色的丝织衣袖在他眼前飘飞袅娜,洁白如玉的纤手顿时醉了他的柔肠,只好就着她们举起的酒杯,一次又一次大口大口地喝下那满斟的醇浓老酒。他要用最深情的文字写出她的含情脉脉,展现她妩媚的神态。他无法抗拒她的美意,只能一再以酒纵情,装出一副欢乐怡然的模样,却终是自欺欺人,也挽不回她曾经的肆意欢笑。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他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妻。他不愿伤了她的心,断了她的肠,既如此,又何妨在她面前频笑粲然,给她一个温暖的记忆?他爱她,他不愿看她一丝的不快,所以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在她面前连连放声大笑。

禁苑的春天也似乎通了人意,触目所及的居然不是刚刚看到的满目残红,忽地没来由地就多了很多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红花绿草,一再在她随风飘飞的裙裾下轻舞飞扬。这是一幅多么隽美的图画!玉人,美酒,名花,异草,还有她指下悠然四起的琵琶声以及流珠轻倩的舞姿,都在他醉了的眸光里重重叠起,他不由得称叹起这禁苑的春天就是比别的地方归去得晚啊!

“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他和她,一起醉酒,一起观景,一起随意评说议论着流珠曼妙的舞姿,和这满园的大好春光。他和她都已经喝得酣畅痛快,个个都是一醉方休,获得了内心暂时的安然恬适,在醉意朦胧中高谈阔论。

远处,侍从刘澄欢快地击起了羯鼓,而他手边的新词也随着鼓声的响起一挥而就。他望向她红了的面庞,痴痴傻傻地笑,摇晃着手臂,伸手朝案边的新词轻轻一点,唤她过来共赏。

她紧紧偎在他怀里,一遍一遍念他新填的词,却说不清这词里洋溢的究竟是无声的欢快,还是满纸的惆怅。他真的快乐了吗?她不知道。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他那双蒙眬醉眼,尚未开口,却已是潸然泪下。无论如何,醉了总比清醒了的好,或许在梦里,他那双紧紧蹙起的眉就不会再染着无尽忧郁了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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