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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玉楼春》

岸边的垂柳,像极了他的微笑,温暖,绚烂,轻柔,和煦,望一眼便令人沉醉其中,如沐春风。然而,这一季草长莺飞的烟花月,纵是花团锦簇、画舸笙歌,一壶浊酒歌落明月光,也难解她心底悠悠轻愁。闲倚一江春潮,望远处轻烟袅袅,草色弥漫,她早已阅尽两岸旧事新人,寂寂里唯余惆怅一缕,总在她心头迂回萦绕,挥之不去。没他相守的日子里,她百无聊赖,只能拣起他旧写的诗词,在那浓淡相宜的笔墨里,在那平平仄仄的句子里,枕着他曾经温暖的臂膀,梦一遍江南胜却红尘美景无数。

月,悠然而洒脱地升入蓝天,在白浪翻滚的银河里欢喜地徜徉,又似怕被人发现,宛若含羞的少女,悄悄飘入她幽幽的梦中,朦胧而又迷离。微风拂过,她微微睁开疲惫的双眼,怅望长天,才发现,原来她熟识的江南并不都是巷陌深深、箫声袅袅、小桥流水、枕河人家与秦淮河畔的长袖曼舞,还有着无边的荒芜与无尽的遗憾。

他走了,走进了那个叫作黄月儿的女子用诗情画意编织出的写意人生里。和窅娘一样,月儿也是在她特意的安排下才在他多情的世界里占了一席之地。不过月儿比窅娘更加幸运,一夜缱绻,几度缠绵,她就被他封作保仪,晋身妃嫔之列。

保仪?她灿灿地笑,却掩饰不住内心失落的凄然。那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别的封号,但也是除她之外,他后宫里第一个获受妃嫔封号的女子啊!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难道是在妒忌?她轻轻地叹,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娇艳妩媚、眉目含情的俊俏少女,如今,风华不再,美貌也终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无情老去,她又拿什么来跟更加年轻貌美的黄保仪相媲美?

放眼望去,望不到她和他曾经的缠绵悱恻,望不到她和他痴缠的花前月下,映入眼帘的唯有那些斑驳了的雕阑玉砌,还有那细细密密的雨丝。俱往矣,往日的恩爱不再,千年的风雨飘摇,终是远去了鼓角铮鸣,淡没了六朝金粉,唯余江南旧事如梦,对着两岸江枫渔火,在她眼底伴着一支幽幽的琵琶曲娓娓道来。

闲极无聊,只能将案几上落了灰尘的书卷重新翻开,仔仔细细地阅读,却又看到史书里记载的那些金陵城中的绝世红颜,在她身畔轻舞飞扬,用心,用爱,用泪,用血,唱起一曲又一曲的悲欢离合。石头城里,那诗情纵横的小乔;桃叶渡下,那风华绝世的桃叶;玉寿殿内,那步步生莲的潘玉儿;莫愁湖边,那望穿秋水的莫愁女;秦淮河畔,那徐娘半老的徐昭佩;胭脂井下,那国色天香的张丽华;还有那冻毙玄武湖畔娇媚可人的大唐才女杜秋娘……

那一页页泛黄的纸笺上,前朝佳人的传奇让她掩卷不住却又平添纷乱的思绪。裹着一身的冷寂,她忍不住轻轻地叹息,却原来,所有的娇媚都经不起岁月的变迁,亦躲不开光阴的摧残。轻轻一个回眸,过往的一切便都在老去的月光中悄然变作了来世的旧梦烟云,哪怕当时美得再令人侧目惊心,亦只能沉沦在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中被酿成一壶叫作故事的酒,香醇或是凛冽,都已不再与之本身相关。回首间,那些隐藏在亭台楼榭中沉默了千年却依旧容颜不老的女子,一个个都在她闪耀的眸光中瞬间活了过来,鲜明生动,袅娜惊艳,窈窕多姿,没有一点世故与陈旧的气息,就像多年前与她失去联系的姐妹,乍然间伫立在紫陌红尘中,依然是当年的笑靥如花,依然是那年的倾国倾城貌。她们便那样在她的吟哦中笑看那世的凄凉,轻叹这生的繁华,等她关上窗扉掩卷沉思,却是难以猜透,当年的粉黛,如今都在何处笙箫,转身过后终又是谁将谁轻轻地淡忘。

从嘉。她轻轻喊着他的名字。寂寞的时候,想他的时候,她就会站在窗下,望向那一轮不圆的月亮,将他温文尔雅的面容在心里画了又画,描了又描。她只是想让月儿和窅娘用她们的柔情去抚慰他心中的创伤,未曾想陷身风流阵中的他却将她抛诸脑后。或许,这世界本就是有得必有失,如果能用自己的失宠和无尽的孤寂换取他的快乐宁和,那么她情愿一辈子都不再惹起他眼中的涟漪,就这样孤孤单单地老死宫中也好。

谁也不能保证一见钟情的爱情会至永远,她和他最终的陌路就是最为残酷的范例。曾经的曾经,她以为这一生,他都会也只能爱她宠她一人,所以绞尽脑汁,将窅娘和月儿推进他的怀抱,却给自己留下无尽惆怅。她不怪他,这世间谁也不能给爱情加上一把心锁,所以她依然坚信,她和他刹那间的灵犀相依仍是真爱,瞬间的放她的手入他的掌心仍是真心,只是,牵了手的手还会放开,没有一个人是能逃得出这爱情魔咒的。

可是没了他的相依相傍,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打发?她闲坐窗下,一遍遍掰弄着手指,打发这无聊得难以呼吸的时光。对了,教坊司的乐人曹生前几日不是告诉流珠,说他得到一部《霓裳羽衣曲》的残谱嘛,何不趁着这个时机,把那遗失已久的绝世华音整理修补出来呢?

她一遍遍地整理,废寝忘食地研究曹生拿来的那本残谱,终于将那曲盛唐最为华美的舞曲修补一新,成为宫廷里又一道绮丽的风景。她从没想过要用这前朝的盛世华章去挽回他渐行渐远的心,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寡淡而无味,所以必须找些东西来填补那颗日渐沧桑破碎的心,抒发那长长短短的忧郁。

她自幼酷爱音乐,所以再难的曲子在她听来都是雕虫小技。修补完《霓裳羽衣曲》后,她又开始了《邀醉舞破》《恨来迟破》舞曲的创作,优美的曲调,悠扬的乐声,让整个大唐后宫都为之一振。这回,他总算见识了她周身洋溢的绝世才情,也让他那颗曾经为之迷醉的心迅速回归到她柔情万种的世界里。

那夜,她用柔情将自己点燃,开始变成他手里的那碗美酒佳酿。他轻轻将她含在唇间,她丽绝天下的姿容顿时弥漫了他深情的眼。她望向他深深浅浅地笑,望向他低吟轻唱,望向他曼妙起舞,心甘情愿地做他的酒,做他眼里那泓清澈见底的溪流。

从嘉。她在心底低低念他的名字,眉目含情,却无法在他耳畔肆意欢笑。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只是,她还想告诉他一声,如果想她了,就让她在他眼底化成一杯美酒,任她幸福的泪缠绵他的指尖,哪怕化为乌有,她也不会心生一丝遗憾,只要今生来世都陪伴在他的身边,是生是死,她都无怨无悔。

“娥皇……”望着她带着淡淡忧伤的眸,他在她莹莹泪光里蒙眬着心醉的伤,痛不可当。

她还是他的娥皇,他的国后,他最最珍爱的妻。在他眼里,此时此刻的她却如一缕轻烟,倏忽飘入他的掌心,在他温暖的眸光里引燃柔情,不经意间便燃烧出一个别样的季节,令他辨不清岁月的颜色,分不清这一幕到底是他不小心编织的梦幻,还是记忆的伤痕种下的影子。

她小鸟依人般倚在他的梦中久久不肯离去,仿佛风中润物细无声的桃花雨,宛若雨中写满浪漫的丁香,让他情不自禁地沐浴在月色的温柔里如痴如醉。真的是你吗,娥皇?

“国主!”

她叫他国主。自他封月儿做了保仪,她便人前人后一口一个“国主”地叫他。国主?是的,他是国主,可他还是她的丈夫啊!从前,她总是亲昵地叫他从嘉,而今她却声声唤他国主,到底,是她疏离了自己,还是自己疏远了她?

“国主!”她仍然这样称呼着他。在这深沉的夜里,虽然他近在咫尺,但她却明白,他的心不在自己这里。眼看青春韶华随着时光静静淌去,终是无力挽留,她只能在忐忑里深思着他那曾经熟悉的模样,努力地试着接近他的目光,用心铸造起那一份只属于她和他的地久天长。然而她亦明白,昨日已成昨日,她和他,终是不会再走回曾经的风花雪月。

他有了金莲花中舞风流的窅娘,有了才情姿色皆冠绝于世的黄保仪,她亦只能在他迷离的目光里扮好她国后的角色。只是国后。是的,从今往后,她只是他的国后,大唐的国母,那个如花似玉的娥皇,就让她沉入历史的角落,冰封进锈迹斑斑的记忆中吧!

她把教坊司里的歌舞伎都叫了过来。在这月上中天的深夜里,在她已经冷清了许久的瑶光殿里。她只是要他再听一曲她用琵琶弹奏的《霓裳羽衣曲》,只是想在最后的狂欢里忘却所有的忧伤,用爱营造起那一份只属于她和他的美好,在那盛世遗音里,化她的浓情为灼热的火焰,化她的执着为美丽的乐章,化她的眷念为醉人的美酒,化她的誓言为刻骨的缠绵……

千帆过尽,云影沧桑,月在云上,她在心上。他终是醉在了她和宫人们袅娜的舞姿中。来不及多思,便在流珠奉上的词笺上写下一阕春意盎然的《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她的心就在他身旁,鱼贯而列的嫔娥就在他眼前。那些应召而至的宫女晚妆已毕,个个丽质天生、明艳照人、肌若白雪,仿似那水中成群结队的鱼儿一个接着一个地依次而行,顺序进入殿中,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迅速各就其位、各司其职,或弹奏,或轻歌,或曼舞,映入他眼帘的又怎是一句“花团锦簇、婆娑妖娆”可以形容得尽?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乐工们在娥皇的指挥下,按着修补好的《霓裳羽衣曲》新谱,尽自己所能,将凤箫吹到极致,乐声上扬,仿若飘荡于水云之间,天上人间到处充溢萦绕着美妙的音乐和欢快的气氛。而歌女们则在乐工们反复的弹奏中,按着曲调的节拍唱了又唱,一句“重按”,一句“歌遍彻”,便将她们恣意欢乐的浓情逸志表现得一览无遗。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台上,歌女们放声高歌,舞女们尽情挥洒舞姿;台下,主香宫女也在娥皇的授意下搬出各种精美的香器焚烧起名贵的香料。氤氲香气随风飘散,从嘉已经迷醉于这曼妙的歌舞中不能自拔、飘然欲仙,明知焚香所为何人,却故意装作不知道是谁人临风更飘香屑,掉转过头望向眉头微蹙的娥皇眨着眼睛调皮地问她。

还能有谁?还不是她宫中的主香宫女。娥皇本是性情极其高雅的人,所以其所居瑶光殿中常年香烟缭绕,光焚香之炉能叫得出名的就有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等,金玉为之,凡数十种,并设有主香宫女时时添香熏烧。这一切,深谙她心性的从嘉又怎会不知?她满斟一杯美酒,轻轻递到他的唇边,看他把盏而饮,看他应着乐曲的节奏、歌舞的旋律,轻轻拍打着阑干,高兴得手舞足蹈、如痴如醉,心却裹着一股深深的惆怅。

这样快乐的日子更有几回?她不无忧伤地盯着神采俊逸、兴味盎然的他,轻启朱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罢了,难得他高兴如许,就让他继续纵情欢乐好了!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曲尽人散,她终是没有刻意留他在瑶光殿就寝。她知道,黄保仪才是他心底最惦念最眷恋的那个人,既如此,她又何必留住他的身子,空惹佳人生怨?

回眸,月色温婉,飞红残落,星月梦稀,人已朦胧。他伸手替她将发间摇摇欲坠的玉簪重插,然而,一个浅淡的回眸后,终还是趁着外面大好的月色,踏着跶跶的马蹄声,带着侍从,径直往黄保仪宫中的方向逶迤而去。

她只听到他吩咐侍从休放烛花红的声音。“归时休放烛花红。”她将这句新词含在齿间念了又念,香艳却又寒凉遍生,只能偎着满腹深情望向他远去的背影,任爱他的思绪追随这如水的月光,在万籁俱寂中化作梦中的飞天,如一缕缥缈的轻烟,向着他并不孤寂的背影飞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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