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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李煜《喜迁莺》

素白的琼花开得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的时候,那浓郁的芳香又开始在雕阑玉砌的亭台楼阁中晕染着他的春梦。花开繁华,那些深藏在花丛中的心思,就这样被泛滥了的春光激活,在他忧伤的眼里演绎着亦真亦幻的灿烂。诱人的花香引来一群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五彩斑斓的蝴蝶,它们在风中颤动着快乐的翅膀,抖落出缤纷的色彩,在蓝天白云下画出一幅幅怡人的图卷。只可惜这一份美景少了她的参与,再多的芳华,再多的绮丽,到最后幻化出的也只是他眼底的一缕苍白荒芜罢了。

目光的尽头,还是那汪清清浅浅的瘦西湖,碧清的湖水缓缓地从西流到东,从她十七岁的花样年华,一直蜿蜒到如今,从来不曾断流,亦未曾远去他思念的世界。想着她,念着她,他深深地叹息,凝视花海的目光恍如隔世,怎么也无法穿越天涯海角的距离,像从前一样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轮廓,亦无法将思念的情愫传递给远在天堂的她。于是,只能一遍遍地回忆起当初的欢乐,一遍遍地回味着当初的温暖,等所有紊乱的思绪都归于平静时,再在她未曾远去的叮嘱里寻找她过去的种种温婉与柔软,任忧伤的幸福悄然泊在他的眼角眉梢,在想念的世界里继续拥抱她的温柔,还有她的娇艳与明媚。

且记得,春日暖暖的阳光下,微风轻舞裙摆,琼花簌簌落下,蝶儿翩翩,映衬着她娇美的容颜,眼波过处,是无边的春色流转;且记得,那汪清浅的湖水,在他眼前脉脉地流淌,缀满绿色的水草在他眼前旖旎出一城春色,还有那波光潋滟的湖面,在他们的欢声笑语里映出了蓝的天、白的云、素色的琼花,还有她溢满笑意的脸庞和他一袭白衣白裳的身影;且记得,脚下的那条小径弯弯曲曲,迂回幽深,不知道通向哪里,只看见路旁的柳条披散着长发在风中摇曳,柔嫩的青草在柳树下婆娑起舞,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在飞鸟的啼唤中摇响了手中的风铃,而这一切都在他们眼里缱绻成一帧明媚的画卷,惹得他们惊喜连连,刹那间便在心湖漾起阵阵涟漪……

俱往矣。回首顾盼间,他却读不懂梦里的她眼眸深处嵌入的究竟是谁的思念。那一年,她笑靥如花,满面娇羞地望着他,紧紧拉着他的手,缓缓走在瘦西湖畔,二十四桥边,一串串欢快的足迹朝着琼花深处缓缓延伸,而她却不知那时的他是多么用心地在读她。他读懂她沉默里的那份怅惘,那种孜孜以求却得不到回应的苦涩;他读懂她浸润在黑夜里那漫无边际的苦苦相思,以及眼神里透出的淡淡忧郁;他读懂她始终没有说出口的美丽期许和顾虑……可是转身之间,她却早已消逝在天尽头,以后的以后,又叫他如何再将她心底懵懂的相思轻轻念起,读个明白?

娥皇啊娥皇,你可知,金陵城的琼花也开了,开得丝毫不比扬州城里的琼花逊色,可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再看它们一眼?你看,它们开得艳丽烂漫,开得摇曳生姿,梦里梦外都是它们热情奔放的身影,像极了你曾经说过不止一次的要相守终老的誓言。可是,繁花似锦的季节,我依然没能与你相见,难道我们之间真的已隔了一条银河的距离,此岸是我,彼岸是你,注定这辈子只能这样两两相望?

回来吧,娥皇!你说过你这一生一世都要伴我左右,永不分离的,可为什么你又要狠心食言?难道你就是用这种方式在惩罚我和嘉敏吗?你可知,赵匡胤的军队已在我将你安葬懿陵之际灭亡了远在西南方向的蜀政权,蜀主与他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都已沦为宋的阶下囚?

荆南被灭了,湖南也被灭了,现在蜀也完了,大唐政权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覆没的边缘,可除了不断给赵匡胤进贡外,我找不到任何解决之道。或许,在不久的将来,金陵这座繁华的城池终归也要步上扬州的后尘,成为宋的囊中之物吧?可这一切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失去了你,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只不过是虚拟的摆设,激不起我心里一点点涟漪,可我唯一害怕的是,他们打进金陵城的时候会毁了你的陵寝。是的,你生前我没能好好地保护你,你死后,我若再没有能力保你周全,那活着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花开有期,思念无期,盼只盼你在天堂里一切都好,永远都不要再为我伤心,为我彷徨,或许唯有那样,才能稍稍减轻我对你所犯下的罪孽。你走了,流珠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她总是抱着你留下的烧槽琵琶弹了又弹,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尽管她弹的都是一些哀怨的曲子,可我却是由衷的喜欢,不仅因为那些调子是你生前所爱,更因为她弹奏的技艺已经可以与你媲美,有时甚至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情境,让我情不自禁地以为那个坐在珠帘后背对着我将《长相思》缓缓弹起的人就是你。还有,我在烧槽琵琶背后为你题写的那首悼诗你看到了没有?

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

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

——李煜《书琵琶背》

流珠整天对着那首悼诗默默流泪,我知道她是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你俩从小长在一起,玩在一起,虽有主仆之名,实则情同姐妹,若不是为了帮我照顾好仲寓,我看她连跟你一起去了的心都有。纵使你忍心抛下我,又何忍丢下流珠和仲寓不闻不问?

娥皇,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是那唯一的红颜,无论你去了哪里,变作了什么,就算是化作了一场如梦的烟雨,也是我心酸的快乐?又可知道,那年那月我们在扬州城的那场初见,是我让刘澄刻意的安排?我知道你喜欢琼花,所以就在琼花烂漫的季节出现在你的画舫前,只是为了让你记住那明媚春光里,高远蓝天下的弯弯小径、缕缕花香、声声莺啼、悠悠湖水,还有云淡风轻中流淌在我脸上的欢笑,充盈在我心里的兴奋和对你深深浅浅的爱慕。可是,远去了的你是否还记得那年二十四桥明月夜下我青春飞扬的神情,我热情爽朗的笑声,还有我如花似玉的年华?

又是一个夜过去了,天已经明了。可我仍然克制不住对你长长短短的相思,我和你,终是相逢相知却不能日日相随,相思相恋却无法时时相伴,难道所有的过往都只是在红烛之下读你、懂你、疼你、念你之中释放的烟雾,转瞬即逝?或许,你已经把我忘了。可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是我辜负了你,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惩罚我,我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我不求你宽恕,也不求你容颜不老、年华永驻,唯一求你的便是要你一生平安、幸福永远,并盼你从天涯的另一端再渡一叶扁舟,承月华春水,踏白练清波,驶过两岸花团锦簇的青山,袖饮清风,风舞明月,待满园琼花凝视你的霓裳之际,轻轻飘落我的窗前,让我再替你描一次眉,画一次妆,然后共看花事如瀑,并将你心底的所有愁与痛都轻轻抹去。

想着她,念着她,忧郁再次丛生,窗外花下亦依旧缓缓搁浅着他青春的故事,他知道,这个夜又是辗转难眠。无尽的相思无法排遣,只好披衣下床,偎在案边,铺开纸笺,写下一首《喜迁莺》,在字里行间慢慢品读、细细回味,梦着她年轻的身影,绘一幅绝美的诗情画意,任心田里袅娜地开着一季繁花,却仍是惆怅莫名。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李煜《喜迁莺》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早上的残月已经从西方消逝了踪影,一宿的云烟也被吹散。春天的夜过得总是那么快,可他却不愿看到天明,尽管在夜里他仍然孤独寂寞,但却可以希冀在梦里与她相逢。即使梦不见,有个念想也总是好的。

天亮了,他却辗转反侧,恍惚中似乎又看到她枕在自己臂弯沉沉欲睡的娇憨神态。娥皇啊娥皇啊,如今你亲手缝制的香枕还在,而人却不在,又让我如何睡得安稳?

“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梦中醒来,沿着满径芳草追逐着她曾经走过的踪迹,寻遍每一个相偎的角落,仍是望不到她轻倩的身影,就连天边的鸿雁也没了踪影,这该叫他如何把写满思念的词笺送到她身边,约她一起缠绵入梦?

“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她走了,昔日里,那些停在她窗外枝头啼叫个不停的黄莺也没了踪影,那些被她侍弄过的花草亦被春风吹残,虽然尚未凋谢却也变得纷乱不堪,更添愁绪。画堂深深,却深不过他寂寞的心怀,她不在的日子里,只是又添了他两鬓白发。

“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她一定还会回来的。怅望满院落红,他深深浅浅地叹。这里是她的家啊,她只是太累了,只是想好好歇一歇,所以才暂时离开了这里,可她终归还是要回来的啊!

是的,她会回来的。那么就不用叫人来清扫这里的落红了,等她回来,他还要看她轻歌一曲,让这片片落花共她轻舞霓裳呢!只是,那又该是什么时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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