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李煜:只愿君心似我心 >李煜:只愿君心似我心

碧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李璟《望远行》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思念的季节里,我离开南京,一路跟着飘舞的杨花顺流而下,到了晚唐诗人杜牧笔下“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扬州古城。

我们曾经见过的,对吗?是的,在梦里。在梦里,我和你——扬州,早就有过约定,相逢一笑,其实本是故人。

沿着码头拾级而上,轻轻念着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心里默默揣测着,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在黄鹤楼畔送孟浩然东下广陵的李白恐怕至死也未曾料到,自己无意中留下的惜别诗句,竟能传诵千古,成为咏怀扬州最脍炙人口的名句。

遥望古城,我轻轻地叹。一棹孤舟,两杯浊酒,烟花三月,黄鹤楼头,水天一色,大江东去,拱手相送,再见何期?别离情,是最浓。此情此景,正合为千古绝唱,心头不禁又泛起一阕李白的《忆秦娥》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诉不尽的相思,唱不完的离愁。原来,相见总是为了别离;原来,离别总是永恒的主题。

放下行囊,已近黄昏。开窗远眺,我看到外面飘起了淅沥小雨。密密的细雨如丝如线,斜斜地织出锦绣繁华,瞬间润湿整个天地,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柔软与细腻腻的清爽之感。远近的绿树与假山一律被洗作了铅灰色,亭台楼榭皆似涂了一层釉似的变得晶莹剔透,令人不由得想起那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小令来。最动人的是满圃的牡丹芍药,在斜风细雨中更添一份别致的风情与雅韵。

吃过晚饭,我漫步在夜幕降临的扬州街头。夜晚的扬州没了城市的浮躁,少了游人的喧嚣,静如处子,却又透着诗人的韵味,让沉浸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去闲庭信步,去风花雪月,一切都显得从容而不迫,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情。

雨后的古城清新如初生的婴儿,杨柳拂面,心意荡漾,不是梦中,却疑是在梦中。徜徉瘦西湖畔,看水上亭台掩映在静谧的夜色中,朦胧而雅致;看错落的红灯笼倒映在水面上泛着迷离的光,晕染一湖温柔,心里不禁泛起阵阵甜美的涟漪。遥望二十四桥,我轻轻吟起杜牧另一首咏怀扬州的《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原来夜里的扬州竟是如此优柔,它就这样轻轻触动了我心底那根沉睡的弦,叮叮咚咚,奏着逝去的曲调带我沉入远古的怀想,只是一眼,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里的夜色。

虽是烟花三月,桃花已经次第萎谢,早就看不到满地炫目的落英缤纷。然而,落花是落在了水里随风飘逝,还是化作了肥沃的春泥?瘦西湖畔只余下那依依的柳枝,是不是又在诉说一场亘古的离别?

怎么又是离别?我望向湖面上轻轻漾起的涟漪,那是来来往往的游船留下的痕迹。只是来的来了,去的也终将去,相聚过后便是别离,些许痕迹从来都掩饰不了眼底的惆怅缠绵,到最后都归于了然无踪,心头顿时一片萧索。

为何要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只是相逢不如别离!

我到底是为谁而来?是为了在那二十四桥明月夜下教人吹箫的玉人?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真是为了那个不知来历、无从相见的玉人而来?还是为了南宋诗人姜夔笔下“波心荡,冷月无声”的瘦西湖美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夜我沉醉在了这满湖春色的朦胧里,冷不防却被她的琵琶声牵引着淌进了那个白衣男子用娟秀小楷描绘的广陵古城……

那一夜,一袭白衣白衫、羽扇纶巾的他也是被她一曲悦耳的琵琶声牵引着淌进扬州古城怀抱来的。

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他手拈一枝素白的琼花,斜披一袭温婉的月色,打马路过姹紫嫣红的湖畔,浑身都流泻出一种恣意的风情。那飘飞的白衣在风里翻卷成一面耀眼的素旗,与他如玉盘般温润饱满的面庞相得益彰。只一个浅淡的回眸,便将他与生俱来的风流倜傥与精致剔透描摹成一幅天上人间难有的丹青胜景,在柳色青青的水面横斜成长短不一的诗篇。他身后还跟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个个精神抖擞、目如朗星,有的手持弓箭,有的怀抱琴瑟,有的以扇遮面,有的勒马楼畔,说不尽的潇洒,道不尽的飘逸。然而无疑只有他才是今天的主角,所有人都围绕着他,众星拱月般地奉承着他,迎合着他,即便天色已晚,他们的欢声笑语仍然是纵情欢畅的无所顾忌。风从湖面上吹来,小厮们捧上一壶酒递到他手边,他一边豪饮,一边拈花轻笑,四周的空气里流溢的是满满的酒香与琼花的芬芳混合在一起的馨香,刹那间便醉了整个瘦西湖,还有湖畔的所有亭台楼阁,以及湖中的所有轻舟巨舸。

那时那刻,她斜倚在画舫窗下,心里若有所动,冷不防轻轻撩开珠帘,定睛朝湖边望去,正要循着那股馨香寻找那欢声笑语的踪迹,忽而却不见了他的影踪。那个如水的夜色里,她就那样静静守在广陵城外的缤纷花事里,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少女心事,彷徨在静谧的月色下,任十指纤纤在寂寞中散发出的馥郁芳香在潋滟的波光里轻轻地荡漾。颔首处,指尖触碰到的每一个角落都沾染着琼花的芬芳,还有他恣意的欢笑。

琵琶声动,烛影轻移,摇曳的灯火下,她淡扫蛾眉,薄施粉黛,将一曲《广陵散》弹拨得如泣如诉,出神入化。他在芳草萋萋的湖畔遥遥相望,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高超技艺令他神魂颠倒,而那声声的弦动都仿若让他嗅到秦淮河畔熟悉的花香,芬芳、清醇、淡雅,而又带着些许的凛冽,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为之震颤着。那淡淡的清香从他心间汩汩流淌而出,一直从秦淮河畔绵延到瘦西湖畔,并由最初清晰似眼前的亭台楼阁渐渐模糊成远处隐约可见的忘川,到最后就连诗赋里那羽乘风而去的黄鹤都成了他心际挥之不去的芳醇记忆。那是谁家的女子,怎能把琵琶弹得那么动人心魄?他不得而知,只是徘徊在水边,顺着二十四桥下波光潋滟的月影执着地追寻起她清芬的身影。

流珠告诉她,那个手拈琼花打马路过的男子是从京城金陵来的富家公子。因为笙吹得一流的棒,又兼生得面如冠玉,不是潘岳赛似潘岳,所以扬州城里人人都以潘岳的小字檀郎唤他。檀郎?她轻轻放下手边的琵琶,终是忍不住掀开珠帘,偷眼瞧着帘外拍马而还的他,朝其投去羞涩的惊鸿一瞥。

她没想到他一直守在那里,守在那片如玉的月色里等着她的粉墨登场。只是这一眼,体态风流的他便醉了她怀春的眉眼,整个身子都仿佛被磁石吸进了他多情的眸底,在心底激起一圈圈青春的涟漪。

檀郎?他叫檀郎?扬州城里吹笙吹得最好的乐手?四目相对,情深款款,他们彼此沉醉在了对方一见倾心的神色里,无法自拔。他隔着一湖春水,将手里的琼花朝她帘外扔来,惊喜若狂,满面春风,笑声四溢;她却慌忙放下珠帘,伸手抚着发烫的面庞,强逼着自己不再去思,不再去想。

檀郎。那一夜,她像是着了魔,望着案几上铺开的新墨,正待谱新曲,却是半晌无才思,十指纤纤,单单划下“檀郎”二字。脑海里飘飞的总是他白衣翩翩、玉树临风的身影,缘何他指间的琼花带着淡淡的幽香,缘何他的笑声若流泉般清澈?依稀里,他模糊的影子铺满她手底整张画布,宛若静放的琼花,却又似湖畔那泓燃亮了的目光,在她心底绽开芬芳的渴望,迷离中,竟将檀郎二字低低地唤出口来。

雕阑玉砌,粉墙黛瓦,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好。熹微的晨光中,还没来得及在梦中与他凝眸,低眉颔首间便又看到他一身白衣胜雪,从绿柳掩映的湖畔一路逶迤而来,就那么淡定自若地驻足在她手边的素笺上。而他指间轻拈的那朵素白的琼花,竟在晨曦的光影里灼灼燃烧起来,瞬间便惊艳了她明亮的眸子。那一日,她照例没事似的唤了流珠去湖畔看花。沿着柳丝低垂的湖堤,放眼望去,满城皆是看花的人,却不见那个手拈素白琼花的他,不由得她心里一紧。没有人知道她今天的心思压根就不在花上,她只是想见到他,见到那个传说中令扬州城里所有少女都为之心动的檀郎,可一身白衣飘飘的他又在哪里?

一缕缥缈的笙歌,若有若无,似断似续,从远处轻轻地飘来,又轻轻地飘去,那一瞬,她看见堤上原本稀稀朗朗的游人开始变得愈来愈多,不一会儿的工夫便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起来。所有人几乎都朝向同一个方向飞奔而去,随之而来的则是雷动的欢呼与喝彩。流珠引导着她拨开人群,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匆匆走去,还没回过神来,便看见十余位素妆女子正坐在璀璨的樱花树下旁若无人地拨弄着手边的琴弦,一个个神态自若,清丽脱俗得宛如九天下凡的仙子。定睛望去,突地却又瞥见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白衫,依旧是仙风道骨的羽扇纶巾,依旧是满脸流溢着明媚而又灿烂的微笑,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已多了一管碧绿晶莹的笙。

他站在那十余位抚琴女子的身后,透过花荫不卑不亢地注视着她,如水的眸子中盛满清澈潋滟的波光,而那起伏跌宕、婉转悠扬的笙乐更若一抹清新甜润的春风扑面而来,转瞬间便将她周身裹了个严严实实。虽然自幼精通音律,但她从未听过如此悦耳动听的笙乐,那一刹那,她沉醉在了他忽而若海底捞月,忽而若白鹤冲天的笙歌里,心潮久久不能平复,难怪扬州城的少女都要为之心动若狂呢!檀郎檀郎,这就是那个赛潘岳的檀郎吗?为什么世间男子所有的好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就不怕造物主也对他心生嫉妒吗?他是谁,她来不及思量,额头早已沁出了潮热的汗珠,心也一直不停地突突跳着。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她也和满城的少女一样不由自主地迷恋上了他?不,她香汗淋漓,蓦然心惊,怎么会,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怎么就会……她不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哪怕只是想想也是不该的。可如果不是有缘,他又怎会在这里出现,在她最渴望见到他的时候出现?

阳光在他如水般澄澈的眸光中静静流淌,风过处,琴声与笙声完美地演奏出这世间最令人惊叹的乐章,让她禁不住感慨,原来那惊破水云的竹笙竟然能让那个马上拈花的七尺男儿如此痴迷,只是,究竟在哪一句笙歌里她才能从他不动声色的神态里遇见他按捺不住的心动?他的眼神在笙歌里沉迷,她心里却忽有所动,没来由地升起一丝莫名的惊惧,似乎每一声笙歌的起落都有可能错过他们相伴一生的希冀。当繁花褪尽、月上西楼的时候,浮华背后,他是否还会留意到她眼里只为他深藏的温馨与柔软?

满城的樱花在她眼前斜斜地飞过,四目相对之际,琴声流淌在瘦西湖畔的每一个角落,而他漫卷的笙歌却被春风缓缓吹散在她青绿色的梦里。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记忆,只有淡淡的芳香与馨暖被深深烙在了堤畔盘旋的烟柳中。只一回眸,她便悄然隐退在他的笙歌之后,回首之际,唯一记得的便是他檀郎的雅号,竟连自己的乳名“娥皇”也忘得一干二净。

她在梦里静静等他,亦如他在笙歌里将她默默找寻。终于,在十里琼花卷起浪漫情事的日子里,他打听到那个月夜之下于瘦西湖畔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女子竟然不是别人,而是唐国勋臣元老周宗的长女娥皇。娥皇,他欣喜若狂地念她的名字,香艳、朦胧、迷离、婉转,除了她,这天下再也没人能配得上这两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字眼了!

他开始找各种理由与她相见。她视他若神仙般的人物,只要听到他充满磁性的嗓音从湖畔远远传来,便忘了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于是,二十四桥下,五亭桥畔,她总是欣然赴约,楚楚动人,宛若神女自巫山而来。初见的那个月夜,她十指纤纤,掐下一朵素白的琼花印在略施粉黛的额间,望着他羞涩地笑,而他居然也有一丝拘束,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只是涨红了一张脸痴痴盯着她看,仿佛一个不经事的懵懂少年。

那时那刻,樱花沉睡,笙歌又起,一曲《春江花月夜》便从她樱桃般的小口中逶迤而出,听得他如痴如醉。他吹笙,白衣胜雪,玉树临风;她抚琴,低眉浅笑,顾盼生辉。偷偷的一瞥,是冷暖两心知的柔软与体贴,是她对他的仰慕,亦是他对她的珍爱。突地,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笙,紧紧握住她抚琴的纤指,满眼都是暖暖的笑意,而她周身弥漫的却是他给的轻柔与希望。他说她是他的春梦,梦里开满姹紫嫣红的花;他说她是他的生命,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流泻着他的心跳;他说她是他的阳春白雪,分分秒秒,给他的总是妙不可言的美好与清芬。他就那样微笑着注视着她,时间仿佛在她的回眸中停滞了,但他知道,面若芙蕖的她眼底正流泻着一种叫作情深不悔的情愫,而这恰恰印证了他对她的爱没有白费。二十四桥明月夜下,他们执手,笙琴相伴,相视莞尔。那些温暖惬意的片断,纵千百次地掠过他们年轻的心怀,却仍旧带不走他们些许的欢笑,而那抹能够令春风沉醉的笑容,一如蓝田生烟,在他们心间氤氲、弥漫,始终都令他们心动地醉着,再也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她。

娥皇,他唤她的时候,她心里泛起阵阵明媚的喜悦,满城惊艳的琼花刹那间便弥漫了她微醉的眉眼,任她眸子里盈着一汪梅子的青涩,于是,只好躲在绿荫背后羞涩地掩袖,假装不去看他。自此后,那一声声婉转的笙歌,恰似满城开得如火如荼的琼花,铺天盖地地一直激荡在她心底,而从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眸光里,她亦终于明白,十七岁的她迎来了人生里最最灿烂的春天。

碧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李璟《望远行》

这世间所有甜蜜的爱情都抵不过一句生离,纵是爱得如漆似胶,也有分别的那一天。远行时,当他吟起李璟新作的《望远行》小调,她才明白,原来倾倒扬州仕女的那个把笙吹得出神入化的公子并非什么檀郎,却是君临天下的大唐皇帝李璟第六子郑王李从嘉。

他说她一定会来扬州提亲,把她娶回金陵宫阙。她说她高攀不起,配不上他。其实她是名门千金,身为东都留守的父亲周宗也曾在朝为官,而且是权势煊赫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可她终究只是个静处深闺的女子,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在瘦西湖畔邂逅自幼便以聪颖闻名天下的郑王李从嘉。莫非这一切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他叫她不要惊慌,不要害怕。终是含着热泪松了她的手,在侍从的搀扶下,依依不舍地踱上了停泊在码头的大船。而她只能静静守在暮色昏昏的夕阳里,无可奈何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回首间早已是泪沾衣襟。

他走了,终究还是远去了她的世界,叫她如何不惆怅不彷徨?她相信他会回来,可又不敢期待,只能无助地守在送行的江边朝他离去的方向不停地挥手,直到他的身影由清晰变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她的目光里。她缓缓转过身去,又飞快地移步楼头,将他临别前送她的竹笙送到唇边,呜咽着吹了起来,却不知道这一首离别的调子究竟是吹给谁听。风起,一曲销魂,兜兜转转后,满眼里除了两泓晶莹的泪水,便只剩下漫过长堤的寂寞烟花和滚滚东逝的长江水,哪里还有当初的你侬我侬?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轻轻念起大才子江淹《别赋》里别离的句子,更是伤心难禁。送君南浦,送君南浦,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只是魂断江干春暮。他不在的日子,她又该如何忆取他曾经给她的暖?

竹笙,不经意间,从她怀中滚下楼去,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隐约地觉察到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怔愣片刻之后,她脚步匆匆地飞奔下楼,待把竹笙轻轻捡起时,却发现载着他远去的巨舸早已消逝在天际,再也找不到他遗留下的一丝丝温存。她不忍再任由自己悲伤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江边追逐着他缥缈的身影,可此时此刻,除了枕着旧去的时光一点一点地忆念他的好,她还能做些什么?

回不去了,过去的终将成为过去,而明天却是她眼下怎么也蹚不过去的河。从嘉啊从嘉,你真就这么走了吗?可知你转身而去后,再多的姹紫嫣红也无法让我孤独的轩窗变得流光溢彩,再多的灯红酒绿也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虚?我要的只是秉烛夜谈、琴瑟和鸣,我要的只是、耳鬓厮磨,你不在了,纵是春深似锦、高山流水,于我而言亦只不过是一幕又一幕深深的空洞罢了!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从此以往,还有谁能让我愿意为他浓妆艳抹或是淡扫蛾眉?我的美丽如果没了你的点缀与陪伴,就好比天空失去了飞鸟,池塘失去了游鱼,纵使再耀眼璀璨,有的也只是虚张声势后的苍白与荒芜,经不起任何的推敲。知不知道,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你说?知不知道,所有的良辰美景都应有你盛情的参与?知不知道,我所有的风姿都只为你一人而盛放?自今日起,你回你的金陵,做你的郑王,无论欢乐还是忧伤,我都会为你守候在扬州城的柳色青青里做一个等待的人。哪怕从此无人问津,无人怜惜,哪怕终日独坐在柳荫深处哀伤叹息,哪怕再也无心梳妆打扮,成为人见人厌的弃儿。可你要相信,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也会忆着你曾经的笙歌,在寂寞里撑起一片只属于我们的长生天,哪怕那天地里满满盛下的都是我的孤单与无奈。

他走后,她日夜怅坐帘下,将那一管忧伤的竹笙吹了又吹,用连篇的词赋记取无限的相思,却终是愁绝西窗夜雨,无人与共。隔着窗外迷乱人眼的柳絮,她在扬州城里遥遥凝望一江之隔的他,看到的却不再是他的羽扇纶巾、白衣白衫,而是他如水的眸中她忧伤的眉眼。凝眸,笙管上还缀着他当日送她的琼花,衣袂上还沉淀着瘦西湖畔笙歌的幽咽,而她却再也吹不完整一首像样的曲子。从嘉啊从嘉,纵是你遣人把皇宫里最好的玉笙送来,纵是你让天下最好的乐工谱就最完美的曲调,恐怕我这颗日渐忧郁彷徨的心也无法左右自己吹奏出能够令你激赏的韵律了啊!

风吹罗衣,满庭生香,寂寞的日子里,她只能守着一怀寂寞,默默地远眺、驻足、徘徊、叹息,纵使声声的呼唤换来的只是夜以继日的伤心难禁。看窗外一只只蝴蝶在花间穿梭嬉戏,心底那缕思念的波涛依旧翻滚如昔。檀郎,檀郎,她日日夜夜守在他曾经打马路过的小径,将他的名字念了又念,唤了又唤。却不知道六朝金粉的金陵城是不是也有她这样的痴心女子,能时时刻刻欢喜着他的欢喜,悲伤着他的悲伤,亦不知道皇宫里是不是也有她这样的细心女子,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她在他身边,该有多好,至少她是懂得他的,亦知道该如何讨他欢心,如何抚慰他那颗疲惫的心。从嘉,当飞花掠过你雕花窗棂的时候,窗下作诗的你可否听到我轻声的低唤?我在想你,在这温婉的月色之下,任思念都化作素笺上字迹潦草的词赋,每一字,每一句,都晕染着我心底青涩的叹息,然而,你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

唉!她缓缓轻吟别离时他在江畔念给她听的那首《望远行》。那是他的父亲,当今天子李璟写的一首新词,字字句句,无不透着一股悲怆的凄凉。她曾听父亲说过,李璟擅长以女子的口吻写闺怨词,借以表达他内心无法排遣的忧愁悲苦。堂堂天子,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后宫佳丽三千,他还会有什么愁苦烦闷呢?小时候的她总是托着腮,眨着明亮的眼睛调皮地问着父亲。父亲便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军国大事,尽管很多事她都听不太明白,但却懂得了一个看似深奥实则浅显的道理,那就是在这个世上,快乐并不和权位的高低、财富的多寡成正比,富贵如皇上,也逃不脱一个生老病死,又怎能没有烦恼愁苦呢?

“碧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独处深闺的女子却紧掩朱门,足不出户,没有任何兴致去欣赏外面盎然的春色,这和她周娥皇现在的心情又有什么分别?念他时却见不到他,只能在孤独中拈一朵案上早已冷去的芳华,任其幻化成指间的韶光墨香,在梦里共他一同篆写楚辞赋,一同雕琢秦砖汉瓦,然而却又深深明白现实的世界里无法牵他之手,只好在寂寞深闺里将他以往的笑靥浸在相思的泪水中,念了又念,盼了又盼。

“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相思至极,刻骨难耐,便想梦中与他一见,可怜夜寒露重,梦也难成。寂静的夜是如此的漫长,深坐中的闺妇不停地想,不停地念,那已经点了许久的香炉行将熄灭,青烟冰冷,兀自亭亭升起,却仍然难以成眠。

推开小轩窗,但见烟锁小桥花径,指向春归的路,却不知道他的归路在何处。念他时,她遥望迢迢春水,在水湄用青丝绾就成千千心结,只想对着未褪的月色诉一怀无期的相思,盼望他一袭白衫,披一肩明月,乘一叶扁舟从碧波中闪亮地驶来;盼望他越过两岸盛开的万紫千红,在两颗心的灵犀中点亮湖畔相望的眸,读懂廊檐那一只盼春燕子的寂寞。唉,她深深地叹,她的心思,从嘉真的能读明白吗?征人已去,只余思妇寂寞锁春红,她和那青词小调中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分别?究竟,她是谁,谁是她?她和她,谁才是为相思瘦尽黄花的伤心女子?

“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遥远的辽阳,征人夜不成眠,仰望苍穹一弯新月,默默思念家中娇妻;而在秣陵,征人的消息依旧杳然,思妇依旧裹着满身的惆怅在河畔浣洗衣裳,月下砧声阵阵,不仅捣碎了她思夫的心,更激起她对远在辽阳出征的丈夫的思念。可又有谁知那东升西落的月亮和不绝于耳的捣衣声却传递着他们之间无尽的思慕?一轮明月,两地相思,这可真应了高适《燕歌行》里的那句“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啊!

从嘉,你到底在哪?念他时,她斜倚阑杆,守着一灯昏黄的烛火,写下一纸地老天荒的誓约,一行,两行,三行,四行,乐此不疲地杜撰着一页页只属于她和他开遍繁花的春词,然后,心甘情愿地为他发丝长、眉眼乱,做他案上烛、楼头月,替他守着前生今世的眉间事;念他时,她在长廊边唱着一曲寂寞如风的歌谣,让幽幽长长的叹息随风抵达他檐角下的那枚铜铃,在黎明时分轻吟低唱,反反复复,孜孜以求,只为唤醒他对她许诺的归期;念他时,她潸然泪下,执一柄遮阳避雨的油纸伞,盼望他为她撑起一方流泪的天空……从嘉啊从嘉,你便不是郑王,只是那街头吹响一管竹笙的少年,抑或只是皇上笔下的征人,我这一生也不敢与你相决绝啊!她轻轻地抽泣,今生只想做他眼里婉约如花的女子,只想与他结庐为舍,举案齐眉,从此,让相依相扶的身影与暮色斜阳映成世人口中不朽的传说。只是,一场春梦醒来时一切终已惘然,再多的相思亦不过是空自憔悴了朱颜,又有谁来相顾?悲只悲,前世今生的痴,没有一个人可以洞悉,难道此生与他这一段缱绻的深情只是偶尔同舟却永远都无法共济?

“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思妇的征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转家乡与之团聚?一缕晨光掠过她苍白的面庞斜斜射向窗户,映照得窗棂金光灿灿,她不禁蓦地惊醒,心生恍惚。虽然相互挂念,略感慰藉,但毕竟空闺独守,总是难熬。怕只怕等到征人归日,彼此都已头发斑白,大好的青春就此虚度,怎不叫人惊心?

娥皇满噙着泪水望向窗外飞散的落花,却不知自己是不是也会等到头发斑白,才能将她的檀郎等回。她轻轻掰弄着手指数着日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从嘉离开扬州已经过了半年,可他怎么连一封信都没有捎回来?难道……难道……她心里生出太多太多的疑惑,却又不敢深究细思,难道他只是把她当作了水中浮萍,抑或他根本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她?

从嘉!檀郎!夜已静,人已远,她却在月下将渴望、痛苦、迷茫和无言的呐喊,于琵琶的呜咽声中一并深刻表白。幽暗里,回眸的刹那,那些层层叠叠的压抑,便都在狭小而刻薄的记忆缝隙内挣扎着苦苦向外伸展,触摸着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似一游丝,牵着她在无法自拔的思念与无法排遣的郁闷中,又一次哀伤着她的哀伤,悲怆着她的悲怆。

她清楚地记得,和他初见的那年是大唐保大十年。那会儿,她十七岁,而他只有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季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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