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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午夜里突然下起了一场雨,点点滴滴的雨茫然地敲打着窗户,嘀嗒的声韵和着风声在深深的静谧里瞬间回荡成一首黑暗里哭泣的哀歌,于他惆怅的心头倏然响起。梦里醒来,他再一次失眠,披衣下床,怅坐案边,空虚的寂静里只听到他忐忑不安的心在无尽的悲凉中呼吸着夜里湿润的空气。

风铃的摇曳依旧荏苒着时光的飞逝,轻轻的呓语依旧诉说着流年的传闻。他伸出双手,抚摸着风儿轻浮的灵魂,低低地叹息,悲伤得难以自禁。一抹雨丝肆意地吹进窗口,毫不客气地撒在他沉默的脸上,冰凉的感觉一点一点地沁入肌肤,深入骨髓,心底的温暖刹那间灰飞烟灭。

漫步红尘路,相思风雨中。凝眸望向窗外的秦淮水,宁静的河水亦漫溢出一碧孤寂与落寞。多少的欲说还休,多少的脉脉情怀,都在岁月流淌的无声中悄然漫过了遥远的沧海桑田,再也无法在眼皮底下缠绵缱绻;曾经朦胧的泪眼,用心篆刻着的山盟海誓,也都在缥缈的思绪里渐行渐远,万籁俱寂里,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苍茫大地,却开不出满目的姹紫嫣红。

风儿吹皱了长江水,里面写满了淡淡的伤悲,但他知道,有她的彼岸,秦淮水终会漫溢出所有曼妙的情愫,也会描摹出天下所有的风情万种。然而,这漫漫长夜,他注定无法从婉转蛾眉的嫣然一笑里走出陈旧的心伤,注定会为国事清醒,注定会为江河日下失眠。既然睡不着,那就把那些令人心碎的往昔,一点一点地镌刻在灵魂的最深处吧,那样便可不再想起,因为永远都不曾忘记。

娥皇,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我爱你,想你,念你,走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不肯入我梦里再回望我一眼?一直以为抓住的幸福就会永远属于自己,当午夜的清芬远逝,才发现曾经的承诺只不过是雨中花蕾,经不住一点点的风吹雨打便早早地断折了憧憬。再回首,她离去的背影泛白了一整个雨季的悲伤,而他却始终守候在烟霾中等她,任飘零的花雨淋湿情感的荒漠。

没有关于油纸伞的回忆,没有关于爱恨的离愁,有的只是她黯淡的微笑把他轻轻地淹没,然后悲伤着走向失却阳光的地狱。噩梦从她离去的那一天起便紧紧囚牢他这孤寡的天使,即便扑腾的翅膀抖落下灿烂的色彩,也终究不能填补她遗失的空白。半梦半醒间,他枯萎的心枕着在夜里碎裂成片片落花,那熏红的记忆却刻录不了一点一滴过往的温馨。

流年染指,他挥写的祭诗没有平仄的韵律,只有哀悼的悲情,梧桐叶落,脚印踩踏的秋风亦没有踪影。窗外的月亮仿佛藏着一个忧郁的女子,颔首颦眉间,便把那淡淡的月光投入稀疏的树缝,将五彩的梦悄无声息地装进了落叶的躯壳;远处的山峦郁郁葱葱,清风朗朗地吹过,蜿蜒的云朵正修剪着天空层叠的衣袂,那一抹羞涩的温柔让他跳动的心脏变得更加癫狂。

是秋天的时节了,他轻轻地叹息。眼前的风景依旧盎然着春夏的风韵,只有稀落的淡黄镶嵌于碧绿的生意之间。然而,此刻的心,却无暇顾及那抹夏末初秋的恬淡和怡然,美丽的风景对他而言依然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在他眼底留下印迹的唯有翩跹的落叶。旋舞的悲伤,正伴随着浅浅的忧思,一同落在散着清凉的秦淮水中,如蓬漂泊,无依无靠。

调皮的秋水不知从哪捡来一枚残留着火红思念的枫叶,轻轻丢在他的案边,他一直未忍丢弃。枫叶上那清晰可见的脉络,如深厚的祝福裹藏着浓浓的情意,可是,总有遗憾在他心底徘徊不去,就像秋天里绽放的菊花,烂漫之后终免不了秋霜冻雨的肆意摧残。鱼书遥有寄,流水莫匆匆。当娥皇不再入他清梦,心亦远去了梦园,在花红柳绿、雪雨冰霜中掩藏了真实的自己,背叛了承诺和真挚,任萧瑟的心情,唯余黯然的沉默,如墙缝里的苔藓,不经意间便慢慢憔悴了自己。

一个萧瑟的秋,究竟渲染了多少寂寞的魂?流水载不动心底的忧愁,一种无法诉说的伤,瞬间便爬满了山川的褶皱,勾勒起岁月沉重的印痕,只任流年把他青丝如柳辗转成斑斑霜白,在落寞中酝酿成一坛苦涩的酒,发酵了悔恨的痛。夜无眠,静静的夜,静静地想她。人生,充斥着太多的无奈与缺憾,然而,千山万水里的远远眺望,镜花水月里的深深牵挂,还有那不变的信念却仍旧无言地支撑着彼此多情的心海。无奈三生石上,早已注定了他和她无缘的结局,任他情切切、意绵绵,到头来终是摆脱不了万千思绪逝如烟云的谶。

念她时,长风轻掠窗前,往事一重重,旧梦一幕幕,都随同麻木的神思,一一升起在思念的月光里。浸在流珠一曲曲忧伤的琵琶调里,他试图忘却自己,却是肝肠寸断恨冲天。举头,明月无语,他和她早已是人各天涯,不知云归何处,又去哪里寻找她往昔的轻柔与明媚?千帆过尽,柔肠寸断,相寻梦里,他只能独自站在记忆的路口,一如风中摇曳的勿忘我,用那淡淡的紫色铺满她归来的路,在风中守候她绚美的降临。多想让它就这样一直延伸到她的灵魂深处,即使被孤独囚禁,也依然会坚守着散失的诺言。可是她真的会踩着他画出的这一片明月光,悄然抵达他期盼的清欢吗?

悲欢离合,心头牵。盼只盼她再回头看他一眼,再怀抱琵琶在他身边浅吟低唱一曲《邀醉舞破》,再牵着他的手在瘦西湖畔二十四桥明月夜下将惊艳的琼花轻轻拈起,然后枕着这月光同眠,拥抱这一湖秋水和他一起等待黎明的到来。然而,黎明真的会来到他和她的面前吗?

他摇摇头,那只是他心中期盼的奇迹罢了。不久前,赵匡胤遣合门使梁迥出使金陵,谓天子今冬将行柴燎礼,要他前往汴京助祭,甚至传出流言,说将趁他上船为梁迥饯行时将他挟归宋,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赵匡胤这次是真要下手对付江南了。去汴京助祭?这不明摆着是有去无回吗?

他自然不敢去,只能以沉默作为回应,并再次上表请求赵匡胤放归韩王从善,却仍然得不到允诺。没想到梁迥走了没多久,宋又派遣知制诰李穆为国信使,持诏来促其入朝,且谕以将出师之意。他没想到,长期的恭顺,连年的进贡,一再的自损仪制,最终还是换来了赵匡胤的一再相逼,看来天命如此,也只好稍尽人事了。为了继续拖延宋对江南进攻的日程,他一方面上表以疾辞行,且声言以死相抗;一方面,遣弟从镒贡宋帛二十万匹、白金二十万两,又遣大臣潘慎修贡买宴帛万匹、钱五百万,同时下令筑城聚粮,以为守备,整个江南都陷入了紧张的氛围中。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娥皇啊娥皇,要是你还在,我就不会这样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等着敌寇攻入金陵,成为任人宰割的鱼鳖了!不会出现什么奇迹的,能够抵抗宋的猛将林仁肇已被他派人毒死了,就连以正直闻名的内史舍人潘佑也因为对他心生不满、出言不逊,而被他下令关押了起来。潘佑不甘受辱,已于去年十月在狱中自杀而死,受到牵连的户部侍郎李平也缢死狱中。潘、李一去,朝中已经没有可以替他挽回大局的文臣武将了,为之奈何?

他好后悔,后悔不该听信谗言,枉杀了潘佑、李平、林仁肇,可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这杯由他自己酿下的苦酒也只能由他自己喝下去了。

他做错了很多事,老天爷不会再给他机会了,无尽的黑夜里也不可能再出现他期盼已久的光亮。带着满身的惆怅,默默承受着无边的寂寞和凄清,他独上西楼,望向那如钩的新月,深深浅浅地叹。忧虑,如一杯苦酒,在心底愈酿愈浓,或许只有让那隆起的隐痛,在风中追随那虚幻的文字魂游千里,才能稍稍解脱。

蹒跚在满是泥泞的人生里,冷眼望着那无数的风雨,无尽的寒夜,只是茫然四顾,身心俱疲,更不知何处是岸。怅然漂泊,往昔的坚强变成了可怕的脆弱,唯有怅然问月,心归何处?

心归何处?心归何处?期待,那么绵长,就像这月光之吻那样缠绵,却又充满悲怆,或许,也只有一阕《相见欢》才能寄他相思无限,才能抚平他心底曲曲弯弯的伤痕: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最了解他、理解他的娥皇不在了,心里缠绵不尽的忧思痛苦不知向谁去诉,只能“无言独上西楼”,凭栏伤神。“无言”二字,摄尽凄婉之神。

那如钩的残月经历了无数次的阴晴圆缺,见证了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如今又勾起他的离愁别恨。俯视庭院,茂密的梧桐叶已被无情的秋风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残叶在秋风中瑟缩,他不由得“寂寞”情生。然而,“寂寞”的不只是梧桐,即使是凄惨秋色,也要被“锁”于这高墙深院之中,而“锁”住的也不只是这满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妻的情,即将亡国的恨,都被这高墙深院禁锢了起来,此景此情,怎一个“愁”字说得?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丝长可以剪断,丝乱可以整理,而那千丝万缕的“离愁”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知音娥皇红颜早逝,嘉敏又太过年轻,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悲怆,月儿的镇定自若、流珠呜咽的琵琶声、窅娘风情万种的金莲舞、秋水出奇制胜的簪花引蝶、庆奴的不谙世事,都让他愁上加愁。一旦国破山河碎,这些女子又该往哪打发?诸多的愁苦悲恨哽咽于胸,纠缠不去,却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号啕倾诉的对象,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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