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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乌夜啼》

风,悄悄地,把他能够记起的美梦一股脑儿地埋葬,枕着一缕花开的馨香,寂静的夜里,他依然无法安然入眠。一份无法抑制的忧伤,一份永远痴缠的记忆,依然在他无法合上的眼里明明灭灭,于是,无限延伸的孤伤,终还是在盛大的思念中翻开了一生的惆怅,任那些遥远的往事没有止境地在心底蔓延缠绕,以久违的姿态,一再重复着所有难以忘怀的刻骨铭心。

都道是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可惜再多的忆念,那些杏花掩映下的烟雨楼台,都只是他回不去的恍如隔世。蓦然回首,又看到一袭思念的霓裳,起舞在婉约的古乐府里,娓娓诉说着满腔的情深义重,却不知道那年的姹紫嫣红究竟遗失在了哪一处的明月光里。古韵声声,在柳丝轻扬的那一刹,依旧缠绵着心中不灭的梦魂,而他满眼忧伤的风尘,则在她走过的浸满离愁的尘世里,瞬间遗落下遍地哀鸿的痕迹。

世间的繁花似锦,在她走后,毫不留情地在年华的帘幔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剪影,潸然的泪眼中,却是谁将那亘古绵长的幽怨,在风中一一折叠,细细收藏?转身之后,多少曲折连绵的心语,多少执手相望的柔软,终是在烟花尽头失却了温度,于是,只能借助一曲清婉缠绵的韵调,深情而又感伤地怀念起那些逝去的红颜,逝去的流年。然而,忧伤的音符,总也弹不出那年的欢喜,更弹不回她娇美的容颜,所有的过往都在指尖下渐渐沉重成一座移不开的山,再也无法承载四季芳华的温情与思念,却又一如既往地滋生出千篇一律的满笺珠泪。

一阕红尘离歌,唱断长亭春晓。梦中怦然心动的错觉,终成他醒来后无病*的疼痛,那些温柔的呢喃,幽怨的梦呓,都在摇曳的灯火下,转瞬碎成了一地无法收拾的相思,亦清瘦了她顾盼生辉的娇颜。知不知道,那些年,卷卷痴婉的词阕中,写不尽的草长莺飞、柳暗花明,都只为描摹她的、素心裹雪?而今,这字字句句的柔情似水都因为隔了天涯海角的距离,一一化成他眼里最深的冷漠,又怎不让他彷徨得不知所措?就这样走了吗?她和他,就这样诀别了吗?他不舍,也不甘,可不舍不甘又能如何?她走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思念在笔走龙蛇之间瞬间化作千年的沧桑,唯任字里行间的心语,溅湿他心底一曲又一曲的悲歌。

在他深深浅浅的叹息声里,他看见,她披一袭素衣轻衫,自陌上的垄烟中一路逶迤而去,蛾眉淡扫,粉黛不施,和着两行清泪,在桃花漫天的花絮中徘徊起舞,终与他渐行渐远。一回眸,云天相接处,那一抹自哀自怜的瘦影终在他眼底瞬间零落成灰,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到最后都付与这断井残垣,而那些陈年往事里的甜蜜亦在无人过问的刹那沦陷成一道无人凭吊的废墟!再回首,梦里繁华早已斑驳成经年锈迹,烟雨江南亦成他回不去的谶,无法抑制的悲伤里,他已想不起今夕究竟是何夕,却记得与她已成陌路之人。以后的以后,是不是每一次念起,都要在追悔莫及的回忆里,用他滂沱的泪水,为她写下一篇又一篇关于她前世今生的悼文?

曾经以为遇上了良辰美景锦洞天,却不知从遇见的那一瞬便已注定他永远都无法走出命运既定的奈何天。思念潮起的时候,所有的追忆与不舍都在他蹙眉的眼波中流淌成梦里梦外的恍若千年,再多的情深不悔也无法再冶艳成烟花三月里的花开锦绣。曲罢舞歇,琵琶声断,故事已在他模糊的泪水中落下最后的帷幕,所有的主角亦已穿云破月,携风而去,偌大的舞台唯余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守在无人喝彩的角落,把寂寞弹了又唱,唱了又弹。然而,任凭他怎样追思,怎样忏悔,也只是演绎了一场无法演绎的伤罢了。仿佛,一切都该烟消云散了,那素衣轻衫也早已褪尽了曾经的风华,被封进无人收拾的衣奁中,为什么他还是不能挥一挥手,与过去从容作别呢?

流珠死了。她抱着他赐给她的烧槽琵琶,一头撞向石阶,顿时血溅轩辕,香消玉殒。他在深院小庭里默默地怀念她,望断几世凡尘,用涛起的泪水挥洒下不悔的丹青,半为思念,半为祭奠。忧柔的情思,难耐的愁绪,转瞬便揉入了幽韵的诗情画意,以一枝青梅的羞涩,在纸笺上轻轻落下当初你侬我侬的欢喜,她一双柔情似水的娇眸,刹那间便在花下染红他痴守三生三世的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然而他并不打算作别这样的幻境,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只想忆着她娇俏玲珑的背影,用他瘦了的指尖为她在月光下挑拨一曲缱绻的弦音,给她想要的温暖与明媚,哪怕醒来的时候画里画外的桃红柳绿早已凋谢成他窗外的飞雪飘零,哪怕每一声珍重到最后都心酸成他前世今生永不衰竭的眷恋。

残风暮雨中,他倚醉疾书,散逸的尘烟,模糊了她梦里归来时顾盼的双眼。轻蘸点墨,孤灯清寒下,思念在不舍的剧痛中缓缓落款成她琴弦里烟锁重楼的伤,而那一回眸的深情更是在无法言说的痛中细腻成一纸诗意的朦胧。再回首,那些为她写在三生石上的相思,依旧隔着千里烟波,在寒风中私语着清冷落寂的流年;那一曲幽然凄婉的箫音,亦依旧穿梭在时空的长廊里,执着地追寻着那一抹早已远去的清姿丽影,冉冉,袅袅,飘飘,缈缈……只是,风烟过后,那些残落的叹息,该如何拾取?那些逝去的红颜,该如何寻觅?盼只盼,隔着时空的河流,永远都徘徊在她路过的晓风残月里,为她低吟浅唱,用心海的颜色点缀不悔的深情,陪她辗转轮回在每一世的花团锦簇里。然而,如果真有来生,她还愿意沿着他花深似海的园径,轻笑着缓缓向他走来吗?

就在他缅怀祭奠流珠的时候,那个将他掳至北国的宋朝皇帝赵匡胤也死了,死在了这年的十月。他掰着手指数着,从被押送至汴京,他和嘉敏已经在这孤寂的小院中整整度过了十个月的囚徒生活。赵匡胤封他做“违命侯”,以示对他抗命不遵的惩罚。违命侯?违背他的旨意?可大唐国本来就是他李家江山,赵匡胤也只不过是个巧取豪夺的巨盗罢了,又有何资格说他违命?

可他不敢争辩,国破山河碎,他连月儿、流珠都无法保全,又怎敢向赵匡胤的皇权挑战?然而,赵匡胤终究还是死了,死在了他李煜的前头,其弟赵光义即位称帝。十一月,赵光义下旨去其违命侯的封号,加特进,封“陇西郡公”,以示荣宠。陇西郡公?他低低地笑,笑出了泪花,笑出了凄楚,流珠已经不在了,就是封他为王为相又能如何?

流珠走了,秋水也不能幸免。一群手执兵器的强盗公然闯进他的宅院,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那小鸟依人、弱不禁风的秋水架了出去,甚至都没让他知道这来的究竟是一帮什么人!秋水撕心裂肺地哭喊:“国主,救我!国后娘娘,救救奴婢!”

嘉敏躲在帘后掩面而泣,而他,却在窅娘和庆奴的拖拽下,硬生生被她们挡在了门内,眼睁睁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秋水被那帮贼人拖走。那天晚上,外面下了很大很大的雨,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到天明才迷糊入梦。恍惚中却又看到秋水袅娜明艳地走到他面前,望着他深深浅浅地笑,一如当年簪花引蝶的娇俏模样,却始终与他隔着一席的距离。

她告诉他,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保全名节,不让他的名声受到玷污,她趁那帮强人不备,投河自尽了。

他悲痛欲绝地望着她,泣不成声。

她叫他不要悲伤。

她告诉他,佛说,前世的他,是佛前的一朵青莲,日日夜夜都沐浴着清幽的梵唱,静静绽放在忘忧河上。几乎静止的河水波光潋滟,澄澈得可以照见所有的微尘。佛祖告诉他,忘忧河不仅可以照见一切尘埃,还可以照见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于是,他常常偷眼瞧看到那些红尘中的男男女女,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开心,看他们忧伤,看他们欢喜,看他们愤怒,看他们相聚,看他们怅离。

他不明白,为什么世间的人总是笑的时候少,哭的时候多,开心的时候少,忧伤的时候多。他问佛,佛祖怜爱地望向他说:人生在世就是一种修炼,只有看破红尘之后,才能大彻大悟。他把佛祖的话放在心底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便又去向佛祖请教,佛祖却告诉他其实他并不需要明白世间的事。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心里有了疑惑,并因疑惑产生了烦恼,但更多的时候,他依然一如既往地静静绽放在忘忧河上,每天都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照常听风,看雨,醉月。

一切的改变都来自那个早晨,一种从未见过的景象悄然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淡淡的、青色的、温柔的事物轻轻地笼罩了整条忘忧河,并以无限包容的姿态紧紧拥抱住她,如同佛祖爱怜地注视着他一般,目光中充满怜悯。她只记得佛祖望着他重复低声嗫嚅着孽缘两个字,她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心里若有所动。她听到他问佛祖,那青色的淡淡的事物到底是什么,佛祖告诉他说那便是他没见过的雾;她还听到他好奇地问佛祖说,那孽缘又是什么,佛祖则和蔼地望向他,如同雾深情地拥抱着她一般,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她告诉他,佛说,前世的她,是一片白云,总是轻轻地飘浮在忘忧河的上空,无所谓悲喜,亦无所谓牵挂。在那一场大雾到来之后,她仿佛陷入了一场沉睡,等她睁开双眼时,才发现自己已落在了青莲的莲瓣上,成为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他沉静如水,温婉轻柔,周身都带着淡淡的幽香,在他身边,她觉得很安全很妥帖,自此,便与他相依相伴,终日厮守在一起,同看明月繁星、日出日落。

静静的忘忧河水犹如碧玉一般的温润,佛祖常在河边打坐,每每微风徐来,便可听到阵阵清幽的梵唱,而她和他每日都沐浴在这醉人的清风梵音当中,自是无忧无虑,逍遥快活。他常常会望着她浅浅地笑,却又不告诉她究竟在笑些什么,而她也会满含娇羞地望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没心没肺的。他说她像是一颗圆润的珍珠,而她说自己只愿做他青莲脖上的颈链,每每这时,他的笑意便更加浓了,像孩童一样纯真。她问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傻呵呵地笑,他却不无忧伤地望着她说,她总是要走的,因为他的莲瓣上是不能够永久地戴着颈链的,所以他不会奢望那些不该奢望的东西。他还告诉她,奢望会衍生出不快乐,而世间的人就是因为奢望太多才引起不断的争执乃至战争。她听了他的话后,虽然心生彷徨,但也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心底不免生出些许淡淡的忧愁。

她总是不愿想太多,总是不愿像他那样看着人世间的红尘万象默默地沉思,所以她每天都匍匐在佛祖面前静听佛祖讲经,把佛祖讲过的每一部经都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她和他依然相依相伴,亲密得仿若血浓于水的亲人,总是在互相扶持,互相鼓励,从来都没意识到有一天他们也会像世间的人那样刹那分别,更没意识到他们早就水*融,几乎分不出彼此。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千百年,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离开青莲到了佛祖的掌中,成了佛祖掌中的一颗佛珠。回头望去,青莲还在忘忧河上静静地绽放着,一如既往地散发出脉脉的幽香,而就在那一刹那的回眸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青莲,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油然而生。为什么她没有及早意识到自己感情的变化,为什么偏偏要等她成为佛祖掌中的佛珠才明白对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爱青莲,她不想离开他,而他,是不是已经记不起莲瓣上那颗愿意做他颈链的露珠了?

忘忧河上清晰地映射出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她知道,这就是佛祖常说的众生相。芸芸众生,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都在紫陌红尘间轮回着那前世后生的恩怨纠葛,欢喜也好,痛苦也好,富贵也好,贫穷也好,爱也好,恨也好,都逃不开一句注定。佛祖总是坐在众生之上,默默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双手合十,默无一语,只是静看日落月升,静听花落花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似乎人间的苦痛从来都与他无关。她常常无法理解佛祖的冷漠,为什么以慈悲为怀的佛祖不肯将这些人通通都点化了去,偏偏要让他们受尽磨难,在轮回中尝遍酸甜苦辣的滋味?

佛说,这是他们的劫,亦是他们的缘,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要靠他们自己的修为去化解,旁人都是爱莫能助的。那么她和他呢,他们之间也有着劫和缘吗?她偷偷瞥一眼忘忧河中看尽人世百态的青莲,看他依然如故地吐露着芬芳,望向天空与大地,轻轻浅浅地笑。佛祖问她:知道何谓缘,何谓劫?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有所思,却又懵懂不明。于是,佛祖便让她投生做了秋水,亦让他成了南唐国主,而他们在人间所受的一切喜怒哀乐更是早在忘忧河上就有了的注定。

青莲?露珠?他望向她,低低地问。

嗯。她望着他嫣然一笑。不要念我,不要想我。这是缘,亦是劫。

缘?劫?他不明白。一个箭步向前,想要拥她入怀,她却早已失其所在。

秋水。他悲痛莫名地唤着她的名字,追逐着她的身影,飞快地跑了出去,一个踉跄,却从梦中惊醒过来。不,这不是梦,他伸手抚着一身的冷汗,模糊的意识告诉他,一定是秋水回来了,一定是她回来跟他作最后的诀别了,于是,匆匆披了衣裳,什么话也没跟嘉敏交代,就跟着她梦中的影子飞奔了出去。流景成殇的时节,伤心欲绝的他在水边不停地问那摆渡之人,可曾遇见曳水的裙裾,那孤傲的女子,和她手执的一朵青莲?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苍茫大地,从早到晚,唯余他一个人东跑西窜的身影,而落在他眼底的却只有那无尽的荒芜与亘古的悲伤。

终于,又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在那叫不出地名的荒郊野外发现了她早已失去温度的尸体,花颜依旧,来不及闭上的双眼写满对他的不舍与期盼。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跌坐在地,魂飞魄散,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雨还在不停地下,心却被剜成了一块一块,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不能也无力保护他心爱的女人?秋水死了,前尘的擦肩,终于凝固成眼前回眸的画面,在雨夜中倏忽篡改了那些相遇的誓言,也浇灭了他心中的热情如火。梦中的她抱琴涉水,长发垂肩,一曲离殇,一抹泪残,奏不尽他静闻心殇的尘恋,那丝丝缕缕的哀怨,弹到最后,只留下声声的凄楚,声声的颤抖,一次次放任他在风雨飘零中哭成一个万分委屈的孩子。

秋水,你好傻!为什么要寻死?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心有知音,阳光便会在昼夜嬗递的刹那间惊蛰萌发,为什么不留下性命等我来找你,为什么不肯等到我来寻你的那一刻?是怪我懦弱吗?是怪我无能吗?是怪我无力拯救你吗?是的,我是无能,所以才会让流珠遭遇血溅轩辕的惨祸,所以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那帮无耻的恶徒掳走,可我并不懦弱,哪怕面临再大的风浪,我也不会忍气吞声,更不会就这样放任你们一再地遭受欺凌!秋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可我向你发誓,我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纵使黑暗再深,纵使水浪滔天,纵使风起云涌,我也决不会丧失一个男人该有的气节与血性!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我不会永远都像现在这样蛰伏下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无异于勾践的卧薪尝胆,你明白吗?我要带你们回金陵,回金陵看小桥流水、花深似海,看秦淮河唱醒两岸沉睡的杨柳,看江南的月光唤出桃李争艳的欢喜,可你为什么还要弃我而去,让我在唤不醒你的彼岸,孤孤单单地咀嚼着这份永诀的痛?

雨中不悔的等待,难舍难分的情怀,终在他潸然的泪眼下化作寂寞跳动的音符,随风一一散落在紫陌红尘间,于漆黑的夜色中,一遍又一遍地娓娓倾诉着帘里帘外的幽怨。再回首,寒风瑟瑟,顿时吹皱他思念的心湖,泛起疼痛的涟漪,任惆怅在雨落的瞬息跌入凡尘的牵绊,兜兜转转,仍是难以逃开前赴后继的伤。泪雨滂沱中,枕着一怀相思,再看她徜徉在杨柳岸轻歌曼舞,再看她流连在晓风残月间泼墨抒怀,再看她踟蹰在花开锦绣下拨动琴弦,那翩跹的舞姿,那娟秀的字迹,那悠扬的琴声,便在风中轻轻荡起他流年醉梦里的微澜,*。

还是忘不了她曾经的明媚,忘不了她过去的温婉,然而,转身而过后,又留下多少个无眠的雨夜,只供他青灯之下,将那些过往的事孤单着一一残念成永远都无法逆转的寂寞?拈笔落字,为她写下一句句无言的依恋,心莫名地疼痛,而这一切,都只因他知道,无论如何,再多的努力,再多的怜惜,终不过是在昏暗中铺开尘梦的迷幻罢了!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昨夜风雨交加,耳听得帘外风雨相侵,还有那风吹帘帷发出的飒飒声响,更添他心中无限凄苦与愁闷。回首往事,流年瞬间苍老了风华的心颜,岁月迅速卷离了相识的痴恋,那些曾经的执手相望,都化成了他眼里剔不掉的伤痛。想着她,念着她,心野的萤火终于暗淡了尘世的夜幕,浮华的清梦亦羞怯了指尖的容颜,却不知道这浩渺的夜色,这淅沥的秋雨,终是掩却了谁的妩媚,谁的悲伤,谁的欢喜,谁的叹息。只记得她轻轻撩开如云秀发的那一瞬,那娇羞的颜在风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悄然打开了他的心扉。然而,时光辗转,尘梦轮回,昔日的韶华早就碎在了念念不忘的深情里,唯余这雨夜的迷醉依然在风中吹落一行行梧桐的泪水,只令他惆怅起无名。

“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红烛滴残,更漏漏断,夜深沉。可他依然还醒着,忆着她的容颜斜靠在枕畔,起伏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忆往昔,和她携手在青溪边共赏一季的花落花开,看她把芳香的花簪在发间引来无数的蜂蝶,看她一袭素衣弹落漫天花雨,看她在花榭下临风轻舞,看她在小楼里倚窗抚琴,点点滴滴,都是他写不尽的风情,描不尽的倾国倾城。她甘愿为他浓妆淡抹,也甘愿为他洗尽铅华;她甘愿为他争奇斗艳,也甘愿为他沉默不语;她甘愿为他歌尽芳菲,也甘愿为他;她甘愿为他巧笑嫣然,也甘愿为他举案齐眉,总之,她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他而活,为让他永远都绽开欢喜的颜,她竭尽心力,鞠躬尽瘁,至死不悔。可是,他又为她做了什么?缥缈的琴声里,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什么都没替她做过,如果有,也只是回眸间那抹不舍的珍重与疼痛。

想起枉死的她,他无法不感叹人事的瞬息万变,只是那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无常之苦,又有谁能救渡,是在忘忧河畔静看世间万物而又默无一言的佛祖吗?心伤难禁,问山山不语,问水水无声,积郁心中的煎熬随着时间的更替越聚越多,越聚越深,到最后只换来日复一日的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看来,要靠他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脱离这欲望的苦海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世间事,无论多么纷繁,多么杂乱,皆如覆水难收的流川,最终都要走向一去不返的尽头。人生亦如春梦一场,就算再美也都是要醒的,可醒来后睁开眼睛再也看不到梦中的莺歌燕舞、倚红偎翠,又该如何寂寞着舔舐心口的伤?追忆初见那年的她,在一场璀璨烂漫的花开中,十指纤纤,轻拈漫捻,簪一朵芳菲在那油光可鉴的鬓上,只一瞬便绽开了他怒放的心弦。从此,无论月圆还是月缺,她都会守在他身边煮一炉烟,朝拜他的千怜万爱,而他亦会伴着她的莞尔一笑,为她在天幕下欢喜着书一绢素白的尺绵,不为寄予远方归来的鸿雁,只为催开她满脸的笑靥。然而,兜兜转转之后,她终归还是退出了他的生活,自此后,他又该如何守候在残缺的月光下追忆她当初的温婉明媚,是不是,待到明年春花满园的季节,他便会在一地的芳菲中捡起她今日遗落的红颜?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想她念她,望眼欲穿。在他念念不忘的心语里,转瞬间,风便拂离了雨中的柔情,雨亦涤荡了风中的牵念,寂寞深院,烟锁重楼,只留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在他模糊的眼里明明灭灭,一步一步地踏出红尘的繁乱与孤怅。抬头,在旧去的阁台楼亭中望断他凄楚的眼,却依然看不到她归来的盛装,于是,心殇便在雨夜的流连中化成了一曲曲总也弹不成段的音韵,在风中辗转吟哦出销魂的恋慕,一回回惹得他涕泪泗流,惨不忍睹。

还记得她含情脉脉的秀眸,还记得她如黛的柳叶长眉,还记得她素衣点碧水,还记得她绿鬓染春烟,顾盼之间笑灿了他合不拢的嘴。曾经,她清歌一曲,在烟花三月的江南夜雨中依偎着他的柔情似水,欢笑的眸中尽是无限的缠绵、无穷的缱绻;而今,风雨交加转瞬寂寞了他烛光下的思恋,却敛不住她翘首以待的回顾盼,更承载不了他太多太多的等待与守候。到底,该怎样才能携她之手回归昔日拈花扑蝶的小径,不必担心雨天路滑跌倒,更不必担心被人搅了清梦?或许,唯有醉乡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的路最平稳,也不会有人干扰,所以不妨频频醉酒,在醉乡里再看她红颜浅笑,再听她莺歌燕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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