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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见到是他, 心中倒是先有了三分的不快,她虽然并不害怕这个兽一样勃勃野性的少将军, 但也顾忌着他的尊贵身份——很多事在这样一种身份上,小事也要变作大事。万一弄巧成拙两边又拌了嘴, 反而更闹出麻烦。因此倒是想要扭头跑走,懒得搭理许凤佳。

她身形才动,又见许凤佳抱着手斜斜靠在墙上,脸上似乎有些嘲笑,好像在笑自己没胆子。一时间不禁有些不忿,转了转眼珠子又转回了身子,略带了不快地道, “我才不是野丫头呢!野小子少将军。”

许凤佳显然被她逗得很是开心, 他火一样明亮而灼热的眼睛更亮了,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天色,又伸展了一下身子,漫不经心地道, “三小姐胆子还真不小——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善桐稍微一伸头, 就看到小二房家院门口有好些人在探头探脑地瞧热闹,便知道这是借粮的那批人已经开始四处拜山头了。许凤佳多半是又当过了幌子,眼下是溜号出来散心的。她对许凤佳倒是起了一份敬佩:从早上忙到现在,这幌子也实在是当得不轻松。许凤佳辈分还小,要是从小四房大太太的亲戚关系论起来,恐怕进一次门就得行无数的礼,更别说和同辈们的厮认见礼了。

善桐想到这里, 就有些感同身受,觉得他也不容易。对许凤佳的敌意不禁消退了些许,她笑着说,“我去找我大哥玩,要是找不到,就回去吃饭。你们晚上在哪儿吃?”

许凤佳撇了撇嘴,往后看了一眼,“主人家自然是要留饭的了,不过多半还是回下处去。”

这个傲慢的少年世子爷一旦不再摆谱,其实也并不太让人讨厌。慢吞吞的话声似乎总是有些意在言外,可这一回善桐却不大明白了。她想问,‘为什么不在小二房吃饭’,但又怕问出口来被许凤佳嘲笑,便没有开口。冲许凤佳点了点头,就要穿过他身边去。

不想世子爷似乎忽然间来了兴致,善桐才经过他身侧,又被他叫住了道,“你说要找你大哥去,这么说,离晚饭还有些时辰?”

见善桐纳闷地点了点头,许凤佳眼神又一闪一闪地,他露出了一口白牙,很亲切地说,“愚兄曾听四姨夫多次提起杨家村内的往事,只是初来乍到,竟不知道四姨夫当年故居何处。三世妹,你若是无事,能否带愚兄前去瞻仰长辈祖居?”

他忽然间这样说话,善桐只觉得浑身毛发竖起,禁不住好气又好笑地道,“干嘛这样做作!”

这件事本来也不大,她本想一口答应下来,不过想到小四房的屋子在村墙边上,自己如果带着许凤佳过去,路途远不说——又实在靠近老七房的屋子。善桐便转了转眼珠子,告诉许凤佳,“你叫我野丫头,我可不带你去——”

见许凤佳居然眉头微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久居上位者被人拂了意思之后的不悦,善桐心中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她原本以为此人是闲坐无聊,偶然间想到亲戚家里看看而已。可没想到许凤佳居然在意到了这种地步……

看来他是真的很仰慕小四房大爷了——善桐心中倒是对许凤佳又多了一份好感。以他目无下尘的作风,她还真没想到许凤佳是这样发自内心地孝敬仰慕长上。

“从这儿过去非但远,而且路也不好走,一来一回你再站在那儿看看,就得小半个时辰。到时候你上哪里吃饭呀?”善桐毕竟年纪还小,看许凤佳亲切起来,又因为两人年纪差距不大,就已经你你我我地称呼上了。她笑道,“倒不如明儿早上起来,你让宗房派来照应的小厮带你过去,就在村墙附近,大家都说得上来的。”

许凤佳环着手,他的神色缓和下来,又多少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哪有空啊,你当我来就是为了玩儿的?”

善桐先是一怔,紧接着越发同情起他来。

说起来,比檀哥还小呢,就是比榆哥大一岁。哥哥成天只知道傻玩,人家就已经要出来办差了……

她又看了看天色,想一想,便道,“那我为你找个人带路好不好呀?”

许凤佳露出一丝苦笑,又指了指小巷深处,却没有说话。善桐一看之下,却只见巷子深处隐隐约约,俱是人影,细看之下,却都是些相对更穷困些的族人,虽然远远望着,但也可以看出这些人的神色,倒都是写满了好奇。更有些年纪轻些的妙龄少女,看向许凤佳的眼神,已经写满了别样的东西。

眼下要找个人来带路,恐怕年长些的族叔、族兄们,不是惦记着要问这借粮的事,就是惦记着想要世子爷做个东床快婿……这可不是什么体面人家该有的做派!善桐一时间不禁大窘,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红了脸半天才嗫嚅道,“唉,西北和京城不一样……”

在她小小的心灵中,从来都认为杨家延绵百年以上,杨家村里的每一个族人,都是古朴厚道、富裕健康、举止得体的积善之民。此时心智渐开,这才明白即使杨家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在哪里都有些让人难堪的举动。只是平时大家都是族人,倒不觉得什么,此时当着外人的面,她就觉得那些个冲许凤佳使眼色的女儿家,实在是轻薄到让自己都有了些羞愧。

没想到世子爷却没有因此嘲笑善桐,他反而严肃地道,“这没有什么!西北民风彪悍,我们在武威、定西的时候,当地的女孩儿更不得了。这和京城当然又不一样。”

善桐忽然间觉得许凤佳其实的确是个好人,虽然他也有种种傲慢之处,但却似乎并不是自己第一眼时所认定的纨绔子弟。她一时冲动,便笑道,“那我带你过去吧,不过把你带到了地头,我可就要走了。不然吃饭晚了,祖母该数落我啦。”

许凤佳转过眼睛,似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善桐,他定睛瞧了许久,才举步随着善桐出了巷子,笑道,“我知道你像谁了,你很像我的一个表妹——野丫头,你今年多大?”

“过年就十一啦。”善桐始终记恨许凤佳叫她野丫头,“我们乡野村姑,那哪里会像世子爷的贵戚?世子爷真是抬举了!”

许凤佳哈哈大笑,“她也是你的堂姐呢,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要比你大上两三岁——我也有几年没见她了。”

善桐就知道他说的是小四房的女儿,小四房和小五房虽然有过来往,但多年来都是异地为官,并未相见。她摇了摇头,多少带了些好奇,“我听说小四房的堂姐妹们全都住在江南,难道世子爷也下过江南去吗?不过,他们家女儿多,我却只见过他们家的七姑娘。她还比我小了一岁呢。”

世子爷的步伐忽然一顿,这位英姿勃发却犹带了一丝青涩的少年面上,忽然闪过了一丝意绪,却是快得没等善桐看明白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他才慢吞吞地拉长了声音,道,“噢?我倒不知道,她和你见过?她不是五六岁就已经去了江南吗?”

“嗯。”善桐笑道。“她小名杨棋的对不对?我们年纪差得不大,她去江南之前,有出来我们就在一块玩儿的。不过她姨娘管得严,她人又听话乖巧,没我们那么野,平时总是在屋子里帮着姨娘做针线,也很少出来。后来还是我先动身去京城的,这一次回来问了善……问了十三房的妹妹,才知道我走了没多久,她也去江南了。”

许凤佳许久没有说话,善桐也觉得杨棋虽然说起来是许凤佳的表妹,但她是庶出,人家世子爷未必认这门亲的,和他说太多杨棋的事,似乎也有些尴尬。她便安静下来,只是一边走,一边大略向许凤佳介绍了村子里的布局。“这里你们来过了没有?这是外九房的院子……嗯,外九房有钱,做粮油生意的——”

又说了些时候,许凤佳忽然清了清嗓子,又问她,“杨棋这个人脾气倔得很,她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说起来,小四房女儿那么多,光光是总督那一房就有六七个女儿,虽说排行年纪什么的,善桐并不太清楚。但许凤佳先说的自己和他一个表妹很像,这表妹肯定不是杨棋了——年岁对不上,听是听得出来,他挺喜欢那个表妹的。怎么自己一提到杨棋,他就全问起了杨棋的事?

善桐心中倒觉得有些不对起来,她想问一问许凤佳,想了想——现在她是越来越觉得,问出口之前想一想,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习惯——又收住了口。只是反驳许凤佳道,“杨棋一点都不倔,她懂事着,聪明着呢。我带她回家玩了几次,祖母都说,她虽然才五六岁,但聪明得就好像十五六岁一样——”

在她心底,又一块泛着重重迷雾,几乎被遗忘到了深处的记忆忽然间浮了上来,善桐的说话声顿住了。她想到了祖母当时的说话,却不记得祖母是对着谁说的了,也许是三婶,也许是四婶,也或许是嬷嬷奶奶。

“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聪明得就像是十五六岁一样。甚至要比一般二十五、二十六岁的人更沉静精明。我们家善檀也算是个聪明孩子了,和她一比,竟觉得平庸的很!”祖母话里满是讥诮,“嘿嘿,这个姨娘是不得了!她的心大着呢!”

祖母在记忆中吐的烟圈,又似乎弥漫在了善桐鼻端,传来了一阵辛辣。

“这就是没父没母没人教养的坏处了。”祖母当时又说,“别看海东是个能人,这后院的事他就是管不好。十多个姨娘,妻妾相争,家里就不安生。少年时父母去得太早,很多事当时真是不觉得。”

就是现在听来,这话也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善桐就根本不懂为什么祖母会从杨棋的早慧里,读出这些个感想来。她望了许凤佳一眼,想要问,却又住了口。

杨棋毕竟是庶女,世子爷却是正太太的亲戚,很多话现在问出来不要紧,将来连累杨棋不好和世子爷说话,倒是显得她搬弄是非了。

许凤佳毕竟和善桐并不太熟悉,他没有察觉到善桐的沉默,又似乎是不经意地开了口,“哦?她懂事?嗯……她肯定是刚出娘胎,就聪明得像个小怪物。哼,小小年纪就……”

话说到这里,看了善桐一眼,他又收住了口。善桐打量了他几眼,就是她也看得出来,这位世子爷虽然面上并不太显露,但提到杨棋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神态,总是有微妙的差别。

“你到底和杨棋有什么恩怨呀?”这个问题在心底转了转圈,善桐终于没有忍住,冲口而出。“我说她一个小姑娘,也不能把你往死里得罪了吧?还是——”

她一下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懵懵懂懂地打趣许凤佳,“世子爷看上了她呀——”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他瞪了善桐一眼,但却没有多少斥责,语调也依然是温和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顿了顿,见善桐面露不以为然之色,他又咳嗽了一声,才慢慢地道,“她还欠我一次呢——姐弟连手,算计得我好狠!这笔账,我一定要讨回来。”

善桐望着许凤佳,又带着他转过一个弯,指着院墙道,“那,这就是小四房的院子了。不过他们家院子里常年就一两个老家人住的,现在掩着门,怕是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你现在认路了,改日再自己来吧。”

她和许凤佳毕竟不熟,含在口中的另一句话就没有出口:眼神本来就亮晶晶的,提到杨棋的时候,更像是烧起了一把火。杨棋一个小姑娘,能把他怎么样?这个人的心胸,也实在是太狭窄了。

许凤佳眉头一皱,居然直接推门进了小四房的院子,善桐见了不禁大急,忙跟着跳进去道,“别,可别,门虽没关,却也不是你能随意进来的呀——”

才进了院子,话的下半截就又被善桐给忘在了口边。

因为小四房的祖屋靠近村墙,她小时候其实并没有进来探访过。之所以知道这里是小四房的祖居,只是因为小四房这些年来红得太冲。

在善桐意中,这祖屋虽然方位不大好,太靠近外围,但应当是极大气极稳重的,她没有想到,眼前的景象居然这样寒酸荒芜。

虽说没有荒凉到令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但屋檐上的青草,腐朽的门条窗框……那泛黄的窗纸——说起来,杨棋也就是走了四年。可看这堂屋失修的样子,怎么也并不止四年。

再说,就算这里没有人住,按小四房如今的富贵,时不时修缮一番,能费几个大子儿?小四房大爷居然轻忽成这样,连修缮都不修缮?

许凤佳环视周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忽然绕到堂屋背后,推开一扇门进了内院——脚步居然迈得飞快,善桐要跟上去都没来得及。

此时天色已晚,惨红夕阳挂在天边,沉沉地压在了屋檐边上,这寒冷而没有一点生机的院子,竟让善桐略微有些害怕起来。她壮着胆子想要跟在许凤佳背后推门而入,可是推开门探出头去,只见长长的甬道,两边似乎都没有人迹,许凤佳竟是不知道走哪儿去了。

想要不等他自己回去,可走到院门边上,又见到巷子对过老七房的院门开了,温老三正叉着腰站在门口,不知和院子里的谁吵架。善桐想到自己这几天来已经惹出了无数的事,今日里要是再和温老三发生什么故事,实在是太没脸面对母亲、祖母。一时间竟是进退两难,僵在了当地。

正踌躇时,却只见在一片血红的暮色之中,又有人缓缓走来,看面孔穿着,也是少年形象。只是光线一时逆行,善桐竟没看清楚他的脸,只听到温老三住了骂声,咧嘴问了一声好。

“桂少将军,怎地贵脚踏了这贱地——”一句话没说完,又扭头去骂院子里的那个谁,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听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头去,悄悄地冲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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