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红又“哎哟”起来，听声音，不像撒娇。我打开车灯看了看，她的膝盖又红又肿。
以前打篮球的时候，这种伤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现在年龄大了，人也娇贵了。
我忙着作检讨，以减轻她的痛苦：“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技术不过硬，还开这么快。”
万山红反过来安慰我：“没关系，这是皮外伤，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快报警吧。”
报完警，我和万山红偎在车里，一阵凄凉涌上心头。
万山红喃喃地说：“老刘，我俩就不该在一起偷鸡摸狗。”
我说：“你用词不当，什么偷鸡摸狗，是真情流露。”
她说：“老刘，你别介意，我就是打个比方。你看，我来那天，我俩要真情流露，结果我全身过敏；这一次要真情流露，又撞了车；中间还有几次，每一次都不顺利。”她叹口气，“也许老天爷不让我们真情流露。”
万山红这一说，我也伤感起来，恨不得去到后座上，当场真情流露一次。可是不能，交警和保险公司的说来就来，被他们撞见，不是开玩笑的，上报纸都有可能。
万山红说：“老刘，上大学的时候你怎么那么懦弱？”
我说：“懦弱吗？”
她想了想，说：“也不是懦弱，是斯文――上大学的时候，你怎么那么斯文？”
我说：“那时候，我外表斯文，内心狂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闷骚。”
她说：“你为什么不明骚？”
我说：“像程旭东那样吗，我做不到。他那是变态。”
她说：“我的意思是，心里有爱，就要大声说出来。”
我说：“年轻时不懂爱情。”
她说：“老刘，你当时要说出来，我说不定就跟你了。”
我只能一声叹息。当时强敌环伺，哪里敢说。
万山红是学校女篮的主力队员，属于万人迷，进进出出都有男篮的队员为伴。
男篮队员个个高大魁梧，一身腱子肉，而且特别抱团，打架喜欢一起上。我们这些斯文人，一对一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遑论抱团。没人敢惹那些牲口。
拿我来说，顶着“老大”的虚名，说多能叫来三五舍友助阵，真正能三军用命以命相搏的，也许只有程旭东一个。
这种情况下，要向万山红表白，摆明了是单挑那些牲口，谁敢！反正我不敢。
万山红说：“其实，我不喜欢男篮那些人。和肌肉发达的壮汉比，我更喜欢头脑发达的男人。”
可是，我和众多万山红的仰慕者一样，当时并不了解这个情况。
我告诉她，其实我作了和那些牲口对峙的准备，我去学校拳击训练班报了名，打算学成后向她表白。那些牲口要是敢跟我较劲，我就挥动一双铁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曾想仅仅练了天，我的拳击生涯就以手指挫伤而告终。
万山红说：“老刘，也许这就是命。”
我说：“我不信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属于死鸭子嘴硬，今晚的事加上以前的事让我相信，我和万山红并不合适。也许她真的命硬，“克夫”。
克夫这个词是程旭东赐给她的。程旭东说，瞧她那个样，一屁股能把男人坐死，还不“克夫”。这么恶毒的说法，饱含一个瘦削男人对一个丰满异性的刻骨铭心的仇视。
今晚，我和万山红被困在这荒郊野外，反而是一个机会，一个深入了解对方的好机会。
我说：“红，能不能说一说毕业后你的工作，还有生活？”
她说：“我可以说，但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
万山红说，毕业后，大家作鸟兽散，她托关系进了家乡的农机局，全称农机事业管理局，好歹算专业对口。上班以后，就面临恋爱结婚的问题。科长大姐做媒，把自己的娘家外甥介绍给了她。
科长外甥在扶贫办工作，单位是好单位，人是好人。但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科长外甥也有缺点，一是不会混，眼看0过头，还是个办事员。第二个缺点则相当严重，准确地说，不是缺点，而是缺陷。
小地方民风还是比较保守的，万山红虽然性格开朗，也不好逾矩，这第二个缺点，换句话说，缺陷，婚前就没法知道。等到稀里糊涂结了婚，万山红这才知道自家男人还有这个缺陷。
万山红要离婚，男人苦苦哀求，让她给他留点面子。
在小地方，离婚是件大事，执意离婚，就是不给科长大姐面子。别看科长大姐只是农机局的科长，她男人有来头，是财政局副局长，她男人兄弟是城关派出所教导员，她夫家一手掌钱，一手掌权，连农机局局长都惮她几分。
这样的科长，万山红得罪不起，但她又不甘于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只能自我放逐，自我救赎。这以后，凡是声色犬马的机会，她一个都不放过，跟各种男人打情骂俏更是日常功课。
科长外甥还有善心，不愿意耽误万山红，知道她的用意后，主动配合抓了几次奸――在万山红跟男人们卡拉OK的时候闯进去，破口大骂。仅此而已。
如是三番，科长外甥义正辞严地休了万山红。
万山红房子都没要，带着一身污名离开了令她伤心的家乡县城。临走，科长外甥给她磕了三个头，感谢她保全了他的名声，还把自己的积蓄给了她。扶贫办果真是好单位，一个办事员就能攒下八九十来万，否则以万山红的积蓄，万块钱都拿不出来。
这就是万山红毕业后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让我震惊。我原本以为只有深圳人，才有不同一般的故事，没想到小县城的故事毫不逊色。
万山红讲完，说：“老刘，你信吗？”
我说：“我信。”
她说：“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我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她说：“在老家，我的名声不好。”
我说：“你是一个真正的好女人。”
她伤感地说：“没人知道。”
我说：“我不就知道了吗？”
她说：“你肯定以为我太随便。”
我说：“我以前就没觉得你随便，现在更不会觉得你随便。”
程旭东曾跟我吹牛，他抓过万山红的“奸”，抓奸的情形被他描绘得栩栩如生：“雪白的手电筒照过去，是雪白的屁股，黑暗里，传来万山红惊慌失措的叫声。。一定是她，不会有错，因为她的嗓音比较独特。”和一般的女生不同，万山红有一口女中音，嗓音的确比较独特。
趁这个机会，我向她求证：“红，老二的变态你是知道的，他跟我说，他抓到过你。”
万山红笑起来：“老刘，你信吗？”
我说：“我当时信了。现在不信。”
万山红一点都不生气：“这就是我的命，一辈子被人说三道四。”
我说：“你等着，明天我就把程旭东的嘴撕烂。”
她淡然一笑：“用不着，多少年的事了，还较这个真干嘛。程旭东人不错，就是有时候喜欢乱开玩笑。”
感谢这场事故，让我认识了万山红。她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也不是除了她男人之外的所有人想象的那个样子。
万山红说：“老刘，这些事你不要给别人说，也不要给程旭东说。行吗？”
我点点头：“好吧。”
她说：“老刘，感谢你念旧，帮我开了这个餐馆。”
我说：“餐馆虽然因你而开，却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事业。希望你以后有好的生活，真的。”
她说：“我并不奢望我的生活有多好，只要是正常的生活就好了。”
如果不是刚刚知道了她的经历，我都不会知道这句话包含多少的心酸和无奈。
此前，对于万山红，我是抱着一偿夙愿的“占便宜”的心理，能揩油就揩油，能正法就正法。现在，我觉得不能这样了。
我说：“红，你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说：“早到什么时候？”
这一问把我问住了。毕业以后，彼此音信全无，怎么告诉。
我想了想，说：“至少来深圳以后，你要告诉我。”
她说：“这些事情本来就难以启齿，你又没问，我怎么说？就算说了，你会信吗？”
任何真相浮出水面，都需要契机，没有合适的机会，都是白扯。我感慨说：“如果不是今晚，不是这场事故，我都没法了解你。”
她说：“平常哪有这样的机会，根本没有――深更半夜，困在山里。这时候，因为面临共同的困境，人和人之间特别容易信任，也特别容易袒露心扉。”
我说：“你的意思，还要感谢肥彪啰？”
她笑：“我可没这个意思。”
我说：“以后肥彪犯真要犯我手上，我也许会考虑放他一马。”
她说：“老刘，如果你真这样做，那我得重新认识你。”
我说：“你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万山红又笑：“我说实话了，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有事憋心里不说，没事瞎叽吧乱说。”
我说：“好嘛，看来我也得重新认识你了，这么粗的话也能说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