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含苞欲放的年代 >含苞欲放的年代

冬天的朝阳升起在圆明园的东方,显出浅浅的桃红色,被来自附近乡村的薄薄的炊烟笼罩着。古老的园林里,一如既往地,早早地响起了年轻学生的脚步声。

齐望和刘胜利跑在大苇塘旁的小路上,反思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捉坏蛋,是不是如陈露老师所说,体现了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倾向?既非如此,又是好事,当初为什么没有大张旗鼓地进行?其实,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有不想被他人制止的意愿。他人,首先就是老师。两人分析到这一步,都笑了。是的,我们偶尔也想做一做老师不让做的事情,像所有的少年一样。这时,刘胜利突然提出一个问题:“齐望,你说,昨天晚上是谁告诉老师的?”

齐望说:“难道是偶然碰上的?”

刘胜利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你没看陈露和徐少白在一起吗?他们俩哪有工夫平白无故地研究咱们……”

齐望:“你是说……”

“对,有人告密!”刘胜利说。

齐望说:“别用告密这个词,用汇报比较好。”

早晨上课前,全班同学都在兴奋地议论着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于大兴正和几个走读的同学说得热闹,他指手画脚地说:“……只听一声怪叫,严卫国奋不顾身就扑倒了他,我们大家高喊‘缴枪不杀!’一齐上去把他按住了!……”

秦小力问:“后来呢?那人是干什么的?”

于大兴说:“后来我们把他送到海淀派出所,民警一看,都认识他,老流氓了!专门吓唬女的,多次在女厕所、女澡堂附近耍流氓,这次跑咱们学校来捣乱……”

这时,范大越一拐一拐地进了门。秦小力一眼看见,忙问:“范大越!你怎么了?”

范大越说:“昨天晚上……可能把脚扭了。”

李丽珍二话没说,飞快地跑了。一会儿,她从医务室要来了几贴伤湿止痛膏。这种薄薄的伤湿止痛膏是当年伴随青少年成长的最重要的药物之一。在学校,它浓重的中药味常常弥漫在教室、宿舍,甚至食堂里,一闻就知道,又有人受伤了。

范大越的伤脚架在一把椅子上,李丽珍蹲在旁边给他贴膏药。这一块,那一块的。范大越脸色通红,李丽珍贴一副,他就哆嗦一下。于大兴在旁边指手画脚,直到从脚面到脚踝都被贴满了白色的膏药。

贴完膏药后,李丽珍小心翼翼地问:“范大越,还痛吗?”

范大越红着脸,说:“不痛了。”

李丽珍忧心忡忡地说:“要是再痛了,怎么办呀?”

于大兴立刻插嘴,说:“哟,李丽珍,别那么酸啊!”

李丽珍反击说:“讨厌,于大兴!”

于大兴又学了她一句:“‘还疼吗?要是再痛了,怎么办呀?’……就是酸嘛!”

李丽珍又骂了一句,说:“讨厌,谁理你呀!”

听着他们吵,秦小力忍不住笑了。齐望和刘胜利也听到了,却紧绷着脸,互相对视片刻,一言不发。

下午下课后,按原定计划是团员发展会,这次又加了一项内容,检讨前一天晚上抓流氓的行动。开会前,刘胜利喊住了王明明。他黑着脸问她:“我问你,昨天晚上的事,是谁告诉老师的?”

王明明说:“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你还告诉过谁?”刘胜利追问。

“谁也没告诉。”王明明说。

刘胜利又问:“也没告诉秦小力?”

王明明不干了,说:“嘿,刘胜利,你别凭空怀疑人啊!人家秦小力怎么了?”

刘胜利说:“没怎么。”

王明明说:“刘胜利,告诉你啊,你对同学有偏见!”

那个时候,团组织的活动一向搞得很神秘,连团员在开会前一分钟都不知道会议的内容。这显然是党团组织几十年长期地下活动遗留下来的痕迹。但是这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不是团员的严卫国也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等待着。于是同学们都知道了,这个会一定是个发展会,而且将发展的新团员是严卫国。教室里,秦小力听到同学议论,一下子就冲到窗前,向楼下看,越看越生气,她的入团联系人,一个齐望,一个王明明,谁都没有向她透露哪怕一点点消息。虽然教室里还有几个同学在,她也顾不得了,气得直跺脚。萧博抬头看她。邢还也抬头看她。

萧博走过去,顺便向窗外看看,小声说:“秦小力,你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很灰……”

秦小力不承认,反问:“谁灰了?”

萧博说:“你是班干部,又是文艺积极分子,你入团是早晚的事,用不着着急,他们会主动找你来的。”

“你怎么知道?”秦小力说。

萧博说:“我想的呀。他们肯定需要既有影响力,又有号召力的人,哪儿能都是严卫国那样的普通人呢?”

秦小力气得想哭,说:“你知道什么?!”

萧博离开,回了座位,说:“好好好,就算我没说。”

秦小力觉出自己态度不好,忙说:“我知道你是好意。”

“知道就行了。”萧博说。

秦小力含着两眼热泪转身出了教室,邢还紧跟着她出了门。邢还的态度,不用多说,秦小力也知道。她追上秦小力,说:“秦小力,你别哭。咱们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有很多,哪能什么都抓在手里呀?我觉得,多多学习科学知识才是最重要的。”

秦小力说:“我觉得,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邢还说:“可是,一入了团,就老开会,其他活动也多了,就会耽误学习。”

秦小力说:“我并不觉得耽误学习。邢还,我和你不一样,你学习拔尖就够了;而我是个在各方面都要强的人……你不懂!”

在团支部会上,王明明又和李丽珍吵了起来。组织委员李丽珍说:“这次把班上同学的基本情况普遍做了调查。现有积极分子1个,基本符合条件的有4个;但是这次为什么只发展1个严卫国呢?支委会认为,我们团支部的每一次发展工作,都应该是宁缺毋滥的。”

她刚刚说完,王明明就急了,大声问道:“什么?有4个基本符合条件,为什么就不能发展4个?为什么只发展1个?你们什么意思你们?”

王明明早就对团支部在发展工作上的偷偷摸摸的做法感到反感。她是会议开始以后才知道要发展谁入团的,心里先就为秦小力不忍,继而就有些气愤。李丽珍感到奇怪,王明明昨天晚上捉坏蛋的时候还和她好得如胶似漆,互相保护,互相帮助,她以为王明明以后就会成为自己在团支部里的坚固的基本群众。今天怎么就翻脸了?但是也听得出,王明明不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她说的是“你们”。李丽珍忍了忍,没说话,刘胜利果然就出头了。

刘胜利说:“什么你们、你们的?!我们怎么了,不发展谁,必有不发展的道理!”

王明明说:“你们就想显得你们重要,显摆你们是团员,根本不是从班集体进步出发!”

刘胜利说:“王明明,你人身攻击呀!谁得罪你了!”

齐望说:“团员有意见可以好好提,不必扣帽子;时间不多了,我建议支部发展会按照程序进行。王明明有意见可以以后再讨论,好不好?”

发展会开完,几个支委就直接找陈露老师去了。陈露首先肯定了他们对严卫国的思想情况、学习情况、劳动情况的具体分析,认为严卫国是比较均衡的,是合格的新团员。同时,她也指出了这次有意压下其他个合格的同学不发展,就有些问题了。她认为,团组织应该是成熟一个,发展一个,把最优秀的青年尽快地吸收进来,万万不能搞孤家寡人,唯我独革的路线。“团组织应该是最基本的进步青年的组织,我们的责任是团结起最大多数的青年,跟着党走,保卫和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说完,陈露问他们:“对不对呀?”

刘胜利说:“对。”

李丽珍还有不同意见,她说:“老师,实际上,各方面很均衡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一些同学优点很突出,但是缺点也明显,这样就很难判断,他究竟是不是符合条件……”

刘胜利说:“对,秦小力、邢还就是这样的,缺点很明显……”

宣传委员唐小生补充说:“其实王明明也属于这样的,对集体的事非常积极,事事带头,可是说话不管不顾,工作方法也不够好……她不是也早入团了吗?”

陈露说:“对啊,这个问题具有普遍意义。如何判定一个人的缺点,这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没有缺点的人是没有的,就要分析他的缺点是什么性质的……接下来的事情是,团干部要深入细致地做积极分子的思想工作,把最优秀的同学团结到团组织周围……我觉得,像邢还、秦小力这样本来表现就比较好的同学,我们应该早些做工作……”

李丽珍立刻反对,说:“她们并不是最好的!再说,她们自己也要积极靠近组织,我们也不必去求她们。”

陈露说:“让团员们去做工作,团结积极分子,不是谁求谁,每个联系人都应该负起责任来!……作为一个团员,虽然光荣,但不应该仅仅看作是个荣誉,团员是要付出牺牲的,牺牲个人利益,包括牺牲个人的时间和精力……班里的口号我很赞同,‘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而更美好’,而不是相反。”

这天,感到最不美好的人就是秦小力。

晚饭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安静地吃饭。齐望却隔着几个人不断地看秦小力。当秦小力吃完转身出了饭堂的时候,齐望把剩下的馒头三口两口塞进嘴,追出去。秦小力在其他班级的同学中快步走着。齐望追来。

齐望喊她:“秦小力!秦小力!……你怎么了?”

秦小力并不回头,气嘟嘟地说:“干什么你?”

齐望说:“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没找着你。陈老师也找你哪。”

秦小力转身就跑,边走边说:“你又不是班长了,多管什么闲事!”

齐望停在原地。一会儿,王明明和李丽珍、刘胜利一起走来。齐望问:“王明明,秦小力怎么了?”

王明明说:“这还看不出来?”

李丽珍说:“一定是入团的事吧?……那也不应该闹情绪呀!”

王明明很冲地说:“人家明明够条件了,你们偏偏卡着……哼!”

李丽珍打断她,说:“王明明!说话注意原则!”

刘胜利说:“对!王明明,我再重复一遍,团票越是伸手要,越是不能给!……没见过不发展就闹情绪的!”

“人家要求进步有什么错?”王明明辩解道。

“嘿!没这么个要求法的!这就更说明她不够条件了!”刘胜利毫不退让。

齐望说:“要真是因为入团的事,我更得跟她谈谈了!……学习解放军,思想问题不过夜!”

王明明说:“你早干什么去了?早谈就没这思想问题了。”

齐望的确没想到,秦小力在这件事上反应如此强烈。他反省自己被撤了班长以来,总是接受别人的同情和鼓励,却忽视了对具体同学的关心和帮助,包括秦小力。

晚自习下课后,齐望再次在下课的同学中间追上秦小力。齐望说:“秦小力,咱们谈谈!”

秦小力说:“你们都发展完了,才来找我谈……”

齐望说:“那才更应该谈!”

“那还谈什么?”秦小力反问。

“就谈谈你入团动机的问题!”齐望说。

秦小力愣了,问他:“动机?……好,我动机不纯,我不入了,行了吧!”说完就往前跑去。

齐望追上她,喊道:“秦小力!”

秦小力疾步走着,边说:“齐望,我告诉你,我终于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我是什么人?”

秦小力说:“你是个没良心的人!”

“我怎么没良心了?”齐望也急了。

秦小力停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齐望,我再也不找你当联系人了!……”她哭着说,“我对你那么信任,一直都在心里把你当作榜样!当初,是我主动找你当联系人的,以为你直爽热心,可以帮助我不断进步!……可是你这么长时间,一直到发展新团员了,你还连一次正经话都没主动找我谈过哪!原来你根本就不关心同学,根本不关心人家的政治生命!”

齐望有些意外,问她:“秦小力,你真是这么想的?……秦小力,我一直认为你的表现比较好,群众基础也不错,在话剧队和广播站都很出色,所以我就放松了……”

“齐望,我再也不听你胡说八道了!”秦小力说完就跑了。

齐望怔在原地。这么干脆,她就和你断交了?曾经那么信任那么支持过你的人,就这么突然离开了。想想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的确总是满足于别人对自己的拥戴和支持,却并没有同时去关心对方,没有仔细想过别人的进步,你也许真的是没良心了?齐望啊齐望。

这个星期六一早,学校布告栏贴出了一个通知:学校学生会任命高一三班齐望同学出任学生会宣传部的干事长,原干事长因进入高中三年级临近毕业而退出学生会。

在教室里,于大兴高喊着:“嘿!齐望升官了!升官了!”

邢还说:“于大兴,他是学生干部,不是官。他在学生会,也是为全校的同学服务,这和在班里,只是岗位不同罢了。”

于大兴说:“我也想为全校的同学服务,怎么就不让我当……”

王明明正进门听到,就说:“于大兴,我看是全校的同学都得为你服务吧!”

刘胜利和齐望一起进来,嘿嘿地笑,回到座位前,他向齐望举了举拳头,以示取胜。齐望是前一天得知这个任命的,学生会宣传部长找他谈了话。他今后的主要任务就是组织学校的宣传和文艺活动,特别是大型文艺活动,比如班级比赛、校际比赛等。总之,没什么权力,只有更多的辛苦。齐望接受了,为全校的同学服务,的确是他所向往而且力所能及的。

星期六晚上回家的时候,齐望欣喜地发现爸爸也在家,他立刻就把当干事长的事情说了。爸爸问:“学生会宣传部的干事长是个什么职务?”

齐望就告诉他,干事长主要是配合学校的各项工作,在全校同学中组织宣传和文艺活动,包括黑板报、广播站、文艺社团,还有演出和晚会。

妈妈在一边说:“哦,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的。”

爸爸说:“不要小看学校和老师们的用心,他们给你的是一次重新起飞的机会;相信你能够在为同学服务的工作中逐渐成熟起来。以后,在学生会,涉及全校的工作,凡事就要想在前头,计划充分了,就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齐望说:“是,爸爸。……可是,这次有的同学认为,我犯了错误还升官,是老师偏向我……”

爸爸说:“怎么能说是升官?学生干部就是学生干部,没有任何个人利益可以索取;倒是有些光荣,证明老师和同学承认你的思想水平和工作能力。但是在这样的岗位上锻炼自己,要舍得牺牲个人的时间、精力甚至奖励和荣誉,要做好放弃一切个人利益的准备,为同学们服务。”

问了问范大越的学习情况以后,爸爸又说:“的确啊,齐望,对于自己的未来,你应该有个想法了。究竟要做什么样的人?要有个具体的目标。”

齐望说:“我想,将来要做毛、刘、周、朱那样的人,做职业革命家。”

爸爸有些蒙,又问了一遍:“什么?你再说一遍?”

齐望说:“就是说将来要做毛、刘、周、朱那样的人,做职业革命家。”

爸爸一听,怒气上来,说:“职业革命家?!……新鲜!你能当好一个普通的革命者就不简单了!刚有一点儿起色就沾沾自喜了!”

妈妈说:“孩子把目标定得高些也没什么不好……”

爸爸说:“齐望,你给我记住这八个字:‘脚踏实地,自以为非’。做好每一件小事情;时时处处检视自身;虚心向他人学习。不要好高骛远!……记住了?”

“记住了,‘脚踏实地,自以为非’。”齐望说。齐望平时是不敢在父亲面前显露自己的雄心壮志的,今天的确是有些膨胀,让父亲指出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好像狐狸的尾巴被捉住了。

陈露曾经反复梦想过与徐少白婚后的生活,她要和他过那种双职工的典型日子,双宿双栖,早晨一起跑步;星期天一起看电影;平时在一起练习唱歌,要把全中国的男女声二重唱的歌曲都学会;还要每天回家和他跳一支交际舞才睡觉,她要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让他幸福快乐。

星期六晚上,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教师们也都早早地下了班。徐少白和老母亲吃过饭,八点多就到了政治教研室外面,坐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根上等陈露。很久以来,他熟悉陈露的工作习惯,知道她总是工作到十点。他感到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山寨小伙,被心中涌动着的爱情挤压得无处藏身,非要跑到心爱姑娘的竹楼下唱唱歌才甘心,恨不得马上把满腔的爱倾诉一尽……看看表,已是九点,他再也等不及了,径直去敲政治教研室的门。

陈露来开门,是意料之中的,他们相互笑了笑。

徐少白关上门,迫不及待地说:“如果这次上级批准我入党了,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呢?”

陈露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舒缓地说:“好。”

徐少白问:“真的?”

陈露说:“真的。”

徐少白说:“你想什么时候结婚?”

陈露突然就笑了,一扭身,背冲着他,羞涩地说:“不知道!”

徐少白说:“那就尽快地结婚,早早给我妈生个大胖小子!”

陈露脸通红,推他一把,说:“讨厌!”

徐少白又说:“陈露,”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知道我现在特别想干什么吗?就现在!”

陈露想到很多,不知如何回答,索性说:“不知道。”

徐少白说:“跳舞!咱们跳个舞吧,——《春暖花开》?”

陈露激动地扑在他怀里说:“好!三步!”

两个人立刻摆好姿势,架起手来,异口同声地唱起来:“春天来了!春天的主人不负春光好,辛勤劳动,勇敢斗争,春天在为我们报效……”

一时间,幸福像海风一样鼓胀在两个年轻人的心扉之中。手一握住对方的手,就被电流击中,一片火花四射;他的另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腰,又像电流接通,血液在交换,每一个转身和扭动,都是一次开与关;她的另一只手搭上对方的肩,像群山环抱河流,呼吸相闻,四目相对,肌肤只在一丝一毫间。

新婚的生活近在咫尺。第二天是星期天,陈露和徐少白借好自行车,一起上街买东西去了。这几天,他们每个人每个夜晚都是含着笑入睡,每个清晨都是浑身燥热地跳下床,两个人一定要在操场相见后才能投入一天的工作中,每天的日子都和歌里唱的一样“向着太阳,向着光明,向着新生活,发出万丈光芒……”

被子和褥子等日用品都不必买新的,两个人的合在一起就行了,毕竟都还能用。要新添的除了一对枕套和被套之外,陈露还想给未来的婆婆扯几尺新布,做一身新袄裤。徐少白的妈妈见过陈露,很是高兴,她说她早就相上了这个姑娘。她刚来学校的时候,常常跑教工宿舍来找徐少白,每次来都是礼貌周全地叫伯母。老太太不喜欢人家叫大妈大婶什么的,有身份的人,称呼上就要讲究些。同时陈露每次来都不主动进屋,表现出是有家教的孩子。至于其他方面,老太太不多干涉,少白看得上的,就是好的。

在王府井的百货大楼布匹柜台,两个人还像真夫妻一样为给老太太挑选藏蓝色还是瓦灰色的斜纹布争了起来。最后还是徐少白说了算,他的妈妈他做主了。陈露抢先付了款和布票,徐少白只轮到了付裁缝的钱。他的无奈表情引得陈露笑个不停。

两人在一起,生活真甜蜜呀!

等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早上,在教导处走廊里贴出了一份红纸黑字的布告。上面是学校党总支又一批发展新党员的名单。——但是,依然没有徐少白的名字!

陈露是上班时最先看到的。她又惊又疑,呆立在墙根。怎么可能呢?明明学校党总支是已经报上去的,而上级机关往往是尊重基层组织的意见的,少白他,为什么又未能通过呢?体育教研室坐落在学校尽北边靠近圆明园的大操场,少白他一定还不知道。怎么办?怎么通知他呢?想到近在咫尺的幸福的家庭生活,陈露感到心脏揪成了一个疙瘩。她的腿一软,滑坐到地上,昏了过去。

实际上,徐少白前一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周日晚上,临睡前,方校长去了他家里,在对他母亲嘘寒问暖之后,他们两个到校长办公室谈了好久。仍然是那个地主出身问题,仍然是他父亲的下落不明,究竟是在国内隐名埋姓,还是去了台湾或海外,谁也无法说清楚。说不清楚就是问题,有问题就暂且搁置。如果他父亲去了台湾,就更成问题了,徐少白母子二人基本上就可以定为反革命家属,简称反属。徐少白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好几年就已经抛弃了他母亲和他,唯一的联系就是每个月小伙计送来的三块大洋生活费,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连这微薄的生活费也没有了。徐少白那时才十六岁,却要为这个找不着的父亲负一辈子责。他几乎绝望了。

他问校长:“是不是学校已经通过了,而上级不批准?”

方校长沉吟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不是。”

面对眼前这位爱将——学校课外活动的总指导、体育活动的总领队,方校长作为学校的领导,感到自己的羞愧和无能。他照例说了一堆鼓励打气的话,徐少白一声不吭。说着说着,方校长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就把话题转到徐少白今后的打算上去。

“今后怎么办呢?”方校长像在自言自语道。

徐少白说:“那就继续努力吧。”

方校长说:“我的意思是,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打算?还是坚持……还是……?”六十年代的所谓“个人问题”专指婚姻问题。

徐少白说:“我还是坚持吧。”

方校长说:“我建议你退一步,边解决个人问题,边争取入党。否则的话……你可能会错过很多好机会。”

“什么?什么好机会?”

方校长说:“比如说,你会错过某些好的……女同志;再比如说,还会错过一些改变现状的调动工作的可能……”

这正是徐少白最最担心的事情。陈露怎么办?还应不应让她再等下去?假如不让她继续等了,她能不能理解这一点?这段感情如何结束?对她的打击会不会太大,以致影响她今后的生活和工作?这段时间,他与陈露已是如胶似漆了,每天早晨最先想到的人就是她,每天晚上最后告别的人也是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乎每节课后,两人都会找机会见一面,有时是他去教导处办事,预期在走廊里见上一面;有时是她到大操场转一圈,远远地看一眼正在给学生上课的他。最美好的时光常常在熄灯铃声响起之后开始,那时的校园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两个在恋爱的火焰中燃烧,两颗心升腾在万物之上,就像一团火树银花绽放在云霄。——想到会失去陈露,失去这段珍贵的爱情,徐少白心如刀绞。方校长离开以后,他又坐了好久好久,直到值夜的老师来校长室关灯,他才如梦方醒。过了今夜,就是不一样的日子了。他们俩又会复原到原来的生活,各自一体,不相往来。想到陈露现在已经沉入梦乡,睡着她最后一个甜蜜的梦,徐少白落下了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陈露晕倒的消息,徐少白是在午休时间才听齐望提到的。他心里一惊,恨不得立刻就起身去看陈露。可是齐望正滔滔不绝地谈着他当了干事长以后的计划。听着,听着,徐少白不得已拍了拍齐望的肩膀,说:“下午吧,长跑以后找个时间,再来找我,现在……”

齐望听懂了,知道徐少白有其他事情,马上起身,打了一个立正,说:“是!”

徐少白也起身,出了门就飞跑起来,引得齐望也紧追他。他只得回头大喊:“齐望!立——定!不要跟着我!”

齐望立刻放慢速度,两步止住,说:“是!”

到了政治教研室外,徐少白却犹豫了。你一夜设计好的逐渐疏远陈露的计划,还要不要实施呢?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他转身又回去了。

陈露在办公室里看到了徐少白的背影。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但他还是走了。她吃力地站起来,挪到窗前,就这么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排树丛后面。她早上晕过去以后,被其他老师扶到办公室,掐了人中,喂了几口水,大家就匆匆赶着上课去了。政治课多是被安排在下午,体育课亦然。陈露本想趁第一二节课的时间去找找徐少白,却因摔得狠了些,尾骨疼痛越来越重,影响了走路,只好困在办公室枯等着徐少白来找她。但是,他来了,却走了。她理解他,非常非常理解他的一切举动。他们之间,那久困松绑后爆发的爱情,那一点一滴的细腻的感受,那丝绸般的精神的抚慰,那天堂般任你自由驰骋的情感的草原,难道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吗?一想到从此又要回到漫漫无期的冰冷的自闭的等待之中,陈露浑身都凉透了。

以后怎么办?虽然她决心要等他,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徐少白一定能得到党的信任……但是,想到将要十年、二十年地等下去,甚至一辈子,陈露不寒而栗。那还是爱情吗?还有任何的幸福可言吗?那只是一个誓言,是一种表态,是拿生命做的一场赌注,更像是一场对青春的祭奠。

这时,门被敲了一下,就有人推门进来了。陈露缓慢地转过身,见是学校卫生室的段大夫。段大夫是位40多岁的女医生,从建校以来就负责着全校师生的保健,从打疫苗,到处理小伤小病,到往医院送诊,整日忙碌着。段大夫一见她,说:“你在!太好了,海淀医院已经联系好了,跟我去医院!”

陈露推托道:“不用,段大夫,我能站着,就能讲课,一两天就能好!”

段大夫说:“你是大夫,还我是大夫?听我的,你可能是尾骨骨折了,去拍个片子,先不谈住不住院,好不好?”

门外,段大夫已经找好了校工,骑来一辆板车,上面铺着棉被,她把陈露扶上去。这个举动立刻引起正在校园里活动的学生们的注意,他们围上来,纷纷问道:“陈老师怎么了?陈老师病了?”

陈露说:“没事,没事,就是去查查。”

立刻就有学生去报信。段大夫打开自己的自行车,还没上车,高一三班的齐望、刘胜利、秦小力、王明明等几个学生就跑来了。

秦小力老远就哭起来,一边大声地问:“陈老师,你怎么了?!怎么了?!”

齐望说:“我们去送你!”

陈露俯卧在板车上,镇静地说:“都回去准备上课,我没事,就是去查查,拍张片子……”

最终,海淀医院还是把陈露留住院了,果然如段大夫所说,陈露的确是尾骨骨裂,所幸并无移位,只是轻微裂缝,但仍需要静卧三个星期。如果不好好休养的话,会影响她今后的行走、坐卧等基本活动功能。

下午课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有十来个同学决定去看陈露老师。出发的时候,齐望发现秦小力不在场。他问王明明:“秦小力不去?”

王明明这才左右看看,说:“她刚才吵吵得最厉害,现在去哪儿了?是不是骑自行车去了?”

刘胜利说:“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没有自行车,咱们还是坚持腿儿着去吧!”

李丽珍说:“显摆她有自行车呗。”

王明明反驳说:“谁有你那么多小心眼!”

刘胜利问:“齐望,还等吗?”

齐望犹豫片刻,说:“不等了,整队,出发!”

一队人就浩浩荡荡地出了学校大门。

此时,秦小力正在体育教研室,她在做徐少白的工作。她告诉徐少白,陈露住院了。

徐少白不露声色地问:“住院了?这么严重?”

秦小力说:“是呀,去看看陈老师吧。”

徐少白说:“下午正是全校同学的体育锻炼时间,我怎么能缺席呢?每个运动队的活动都需要老师指导……离不开!”

秦小力反驳他,说:“可是每星期轮到话剧队活动的日子,你不是也能离开操场吗?找其他体育老师帮着看看就行了!徐老师,我陪你去看看陈老师,还不行吗?……徐老师,你难道不和陈老师好了?”

徐少白厉声制止说:“秦小力!老师的事,你不要管!……你和同学们去吧,什么也不要说!”

徐少白一厉害,秦小力就哭了,她说:“徐老师,陈老师现在躺在医院里,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她多希望她最……喜欢的……学生和老师去看看她呀……”

徐少白压低声音说:“去吧!去吧!别在这儿哭!”

秦小力坚持道:“不,你不去,我就不走!”

徐少白盯了她一会儿,叹气说:“好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自行车。”

秦小力说:“我有自行车……”

一路上,徐少白骑着秦小力的自行车,后面带着秦小力,两人各怀心事。秦小力在想,徐老师和陈露老师到底是不是真好着呢?徐老师今天表现得也太无情了,根本不像恋爱的样子,但是那天晚上她冲进陈露教研室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们的手是扭结在一起的,而且两人的眼睛里都焕发着热烈的光芒。秦小力学习表演也有几年了,她第一次观察到相爱的男女之间眼神里的那种火焰!……也许徐少白只是不想公开他和陈露老师的关系?徐少白在前边骑着车,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与陈露说明自己的想法。一方面,要说开是肯定的;另一方面也是肯定的,他们的感情是注定不能再持续下去了,为了陈露的前途,也为了自己的誓言。

远远地看到在路边 列队步行的十几位同学们,秦小力就下了车。学校一直在按照解放军的条例训练学生,比如上街,两人成组,三人成列等,一零一中学的学生在大街上很少三五成群围成一团走的。放下秦小力,徐少白继续骑车前行。他路过的时候,齐望和刘胜利看到了他。他挥挥手说:“我先去了啊,早去早回,学校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哪!”

齐望敏感地注意到,徐少白骑的那辆红色的飞鸽自行车竟是秦小力的!他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果然,穿着白色网球鞋的秦小力正小跑地追上队伍。

秦小力拉住了走在队尾的王明明的手。王明明说:“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不……”

“我去找徐老师了,他还不知道陈老师住院哪!”秦小力说。

王明明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秦小力微微一眨眼,笑而不语。

王明明瞪大眼睛,降低声音,问:“他们俩是一对儿?”

秦小力说:“你说呢?……这还看不出来?”

徐少白进入陈露的病房。一屋六张病床中,他一眼就看到陈露绯红的脸庞正埋在洁白的被子下熟睡。他的心一软。从此后,无论爱抚还是亲吻,他都无法给予她了;而她也再不能依偎在他身旁撒娇了。仅仅在昨天晚上,他们刚刚尝试了初吻,就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偷偷地、迅速地、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由点及面、由轻到重、由口而心!谁能料到,那虽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了。他们的初恋还未成熟,就已凋谢;就像学校桃园里那些随着春风飞舞,落在春风下的花。徐少白还没走到床前,陈露就醒了,她像不认识一样地望着他。徐少白轻声问:“陈露,还疼吗?”

陈露突然哭了,说:“少白,你又不理我了?咱们……是不是又要回到以前的日子了?”

徐少白轻声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陈露伸手紧紧拉住他,说:“少白!近在咫尺的幸福生活,就这么没了!是吗?是吗?”

“陈露!你别哭……”徐少白说。

陈露哭得越来越伤心,说:“就是你!就是你不想给我……幸福生活!”

徐少白仍然轻声轻气地说:“我……即使我们继续下去……即使……怎么保证你能真的幸福?谁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过组织上的考验?”

“少白!你要经受住组织的考验!你别灰心,我也不灰心!”说着,她就哭了。

徐少白轻声说:“我知道,知道,你别哭,你们班学生马上就到了。”

陈露说:“我要等你,一直等你……”

徐少白说:“不行,那是遥遥无期的考验!我是男的,如果等到四十多岁还行……可我不能让你也等到四十呀!”

陈露撒娇说:“你怕我变成老太婆?你现在就嫌我老了?”

“我不能让你陪着我变老,”徐少白说,“真的,你的前途远大,党还会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怎么能被我绊住手脚呢?”

陈露说:“不,我就要等你!”

“不行!”

“就等!”

“真不行!”

“就等!就等!就等!”陈露说着,又哭了。

徐少白明白那眼泪是多么的无奈。他听得出来,其实陈露心里也是没有底的,她在给自己打气,以为这样多说几遍,就能坚定自己的决心。但是谁能在组织和组织原则面前倔强到底最终胜利呢?

学生们到达海淀医院的时候,徐少白已经出来了。他对秦小力说:“车我先骑走了,你到我办公室来取钥匙。”

秦小力立正,大声说:“是!”

于大兴悄悄问:“秦小力,你把徐少白拉来的呀?你是……媒婆呀?”

王明明立刻说:“去去去!于大兴,你的思想最复杂!”

齐望小声对秦小力说:“你知道徐老师这次入党申请又没批准吗?”

秦小力扭开脸,装作没听见,心里暗暗吃惊,原来是这样!难怪徐老师不愿意去看陈露老师了哪!他又要坚持他的誓言了,又想把自己封闭起来,放弃和陈露老师的爱情了!那么陈露老师怎么办?她一定要难过了。徐少白老师为什么不能为了陈露老师、为了她的爱情而抛开他为自己设置的障碍呢?

在陈露老师的床前,秦小力冲动地哭了。

陈露躺在床上,伸手推推秦小力说:“女孩子怎么这么脆弱?动不动就哭。我又没有什么大事,别哭了!”

秦小力抹干眼泪望着陈露,从她的眉宇间,看到了隐隐的疲惫的忧愁。秦小力又哭起来,转身出了病房的门。其他同学当然不明白,透过作为老师的陈露的强颜欢笑,秦小力却能感到陈露老师内心的痛苦,体会到同样的委屈和失落。同样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却遭遇无情拒绝;同样是共同追求进步,却被男方固守原则而回避。你和陈露老师何其相似!

临走的时候,陈露对学生们说:“我不在的时候,学校会派临时的班主任来,无论是谁来,熟悉不熟悉的,你们,齐望、刘胜利、李丽珍,还有王明明、秦小力,班干部几乎都来了,你们要积极配合新班主任工作……”

学生齐声说:“是!陈老师放心吧!”

陈露说:“我不是不放心,我是舍不得。马上期末了,我又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把班里工作的担子担起来。”

“是!”

回学校的路上,齐望故意落到队尾,走到秦小力身边,问:“刚才干吗哭得那么厉害?”

“你管不着!”秦小力噘了他一句。

齐望说:“我不是管你,是不是陈露老师还有更严重的病,我们不知道?”

“没有啊,”秦小力忙说,“因为……因为陈露老师还有比摔坏腰更伤心的事情呗!”

“什么事?”

“不告诉你。”秦小力说。

“是……是你把徐少白找来的吗?”他问。

秦小力说:“对,他不想来,被我硬磨来的。”

“你为什么偏要找他来?”齐望问。

秦小力瞥他一眼,说:“我看你是明知故问吧。”

齐望说:“是,是明知故问。他们俩可能要吹了……”

秦小力说:“我算看透了,你们都是除了进步,不顾别人,不顾一切的人!”

“谁们?我?……和徐少白?”

秦小力已经发觉说漏了嘴,她把自己和齐望的关系与陈露、徐少白相比,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她快步走向前,去找王明明了。留下齐望一个人在队尾琢磨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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