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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熙攘,好久不见

宁党骄傲吧!by:晓残灬凌枫

蛮荒南疆的荒凉天下与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的边界交界处有一座屹立万年的城墙,数十万人占据此地,或是刑徒、流徙之人放逐至此,或是来自各州的练气士来此砥砺剑道,有的人伴剑而生,更多的人持剑而死,世世代代在此为浩然天下抵御荒凉天下里数万妖族的入侵。

在通往剑气长城的必经之路上,屹立着一座巍峨山岳,倒悬山。

这座倒悬山被喻为世间最大的山字印,是那位号称真无敌的道祖二徒弟的手笔,这位道家掌教硬生生的在整座浩然天下里嵌入了这么颗钉子,就像是在别人家里开了自己的私人庭院,还要求所有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的各洲练气士,必须签订一桩“山盟”。

而就在这座倒悬山下,开着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客栈。

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几乎位于浩然天下的最边缘,不说一般人少有听闻,便是山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对涉及于此的话题,也是雾里看花一笔带过。

世俗凡人多半没能力也不会长途跋涉来这片地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真不是说说而已。无论是来此做买卖的山上商贾还是上五境的大剑修不沾俗世因果来此磨砺剑道,多半第一时间奔赴剑气长城。

因此这间客栈,是名副其实的门可罗雀。

经营这间客栈的是个仪态大方的美妇人,妇人在柜台安静的翻着账本,一颦一态,温润如流水,只有那如狭刀的柳叶眉,才似乎稍稍微契合了点自己背后万里的那座万里长城。

有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看模样似乎是妇人的父辈帮忙一起打理生意,在这人烟稀少的地界乐的清闲,此时坐在客栈一角的桌椅上似乎在闭目养神,突然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嘴角扯动微微一笑。

店小二是个独臂的胖子少年,此刻正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甜, 圆嘟嘟的脸庞,嘴角流着口水。

老板娘似乎也有所感,瞥了眼坐在一角发笑的老爷子,抬起一本书朝着胖子少年砸了过去笑骂道:“胖子,别睡了,来客人了.”

胖子少年睡的正香,突觉脑后一疼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想骂哪个狗粮养偷袭自己,看了看笑盈盈的老板娘立即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扫了扫四周,原来真的进来了个客人。

客人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身后背着一匣双剑,腰间系着个朱红色酒壶,颇为另类的是脚上还踩着双草鞋。

胖子少年处在这片地界多年,不谈剑术高低,眼光是磨砺足够毒辣,来剑气长城的练气士不乏有奇葩人士,有的身负数剑打扮的像个市集的贩剑商,也有打扮的像个乞丐但出手就是一掷千金,而眼前的这个黑小子,明显的就是铁公鸡身上拔毛,榨不出点滴油水。

虽说百般不情愿,胖子看到老板娘投过来的淡漠眼神,还是咽了咽口水,忍住烦躁,上去把草鞋少年迎进门,可是眉宇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

草鞋少年似乎对胖子的态度熟视无睹,径直走向柜前问道:“老板娘,这里的酒怎么卖?”

老板娘笑道:“这地界偏远,可比不上那些大门大户的客栈,只有些八钱一斤的自家土酿烧酒,少侠要是不介意可以买些尝尝鲜。”

少年点了点头,颠了颠腰间葫芦:“老板娘给我拿十斤。”

老板娘瞥了一眼在旁边无所事事的胖子,胖子忽然打了个寒战,立马小跑着窜到后院拿酒。

趁着闲暇老板娘抬起头来细细的打量眼前这个略显平淡无奇的少年。

没错,细细打量之下,最适合这个少年的四个字就是平淡无奇。

老板娘久居这片地界,来来往往商贾走贩,富贵人家的护道人,什么样的练气士武夫剑修没见过,不管是杀人如麻被流放至此魔头,还是一袭青衫仗剑江湖的侠客,身上或多或少都走落着多年积淀下来的剑意。

有的澎湃如大江大河,气势汹涌,一往无前。有的绵延如娟娟细流,胜在持久,后劲无穷。

而眼前这少年不能说没有,只能说一身意气似乎是被打磨的太过内敛,沉稳的有些不像个少年郎。

角落里的老头子突然睁眼抬头看了一眼草鞋少年背后所负双剑,缓缓问道:“少侠也是来练剑的?”

草鞋少年转过头来,才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位老爷子,摸了摸头脑道:“我嘛…也不算是个剑客..只是为过来见个朋友。”

老板娘听到此处,忍不住笑道:“只是为了见朋友?少年郎,你知不知道此处是哪里,是两座天下的交界之处,是四座天下里最为凶险的地方!我开店这么多年,也算见识过不少那些个意气蓬勃的神仙侠客,进去时那叫一个豪迈潇洒,可数年之后多是埋骨他乡。”

少年笑了笑,不多言语。

老板娘似乎为眼前这个榆木疙瘩着急,又加重语气劝道:“剑气长城可是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咯!里面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浩然天下里那群读书人所谓的仁义道德可半点都讲不通,战事一起,别说老一辈的剑修,就是你这样未及冠的少年也得舍命搏杀。”

少年摇了摇头道:“我答应了我朋友一定会去…而且有件事对我也很重要。”

老板娘轻声道:“少年郎你还没娶妻吧,这个年纪就没在外面有什么放不下得姑娘?”

草鞋少年有些羞赧,懦懦弱弱脸色微红不知道怎么搭这个话题。

老板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问道:“你喜欢的姑娘,也在长城里头?”

少年面露犹豫之色,抬头看了看老板娘,轻轻点了点头。

老板娘一下子笑的花枝招展,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在这座剑气长城里,虽说异于外边浩然天下,再大的家族,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担负起“送剑”职责,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去往南方斩杀妖族,但每个杀敌的少年少女都有自己的护道人。

护道人既要保证这些剑道种子在生死之间磨砺,又要确保这些种子不至于被妖族一些老不死的大妖扼杀在萌芽中。

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这个少年是真正的独自一人从浩然天下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人心鬼蜮,有时候可比一人一剑斩杀妖族更为凶险。

少年负剑远游,少年走剑江湖,少年闯荡天下,少年上阵除妖。

这种志怪小说里写的故事,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傻的事情?

可是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草鞋少年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居然惹的老板娘这样发笑。

老板娘好不容易捂嘴止住笑道:“少年郎,我想知道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也喜欢你吗?”

少年憋了半天,犹豫问道:“掌柜的,你见多识广,我想问你,假如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当初问我喜不喜欢他我说不喜欢,现在我再去告诉她我喜欢她,他会不会不高兴啊?还有一个老前辈告诉我,假如说一个姑娘说你是个好人,这关系基本就黄了,可我喜欢那个姑娘还几次说我是烂好人了…”

老板娘刚要调戏几句,咯吱一声,角落里的老爷子突然起身,笑着朝少年走来

“少年郎,背后长剑能否借我一看,不是那柄未开锋的,是你身后那把槐木剑。”

未等少年回话,老头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手中已凭空多出少年背后背负的长剑。

“枯木逢春,世间稀有。”

老头子轻轻弹了弹剑身喃喃赞叹,转头看了眼绷紧心弦,脚步后撤一步蓄势待发的少年笑道

“少年郎放轻松,我没恶意,来剑气长城的人族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东西都欢迎,说不准你还得感谢我来着。”

“此刻战事正打的火热,进城之后不必逗留,你要见的人多半在南方万里大山里头,不怕死的话尽管前去。”

老头弹指将槐木剑送入少年的背后剑鞘中,这手巧劲玩的是行云流水,转头又回到了自己现在所在的角落,继续闭目神游。

老板娘看着从院落里走近的胖子,接过他手中的酒递给少年,然后趁其不注意,轻弹他额头。

看着捂住脑门的少年,老板娘笑道:“不入相思门,岂知相思苦,哪个姑娘都对喜欢她的人有察觉,藏,是藏不住的。少年郎加油哦,我很喜欢你。”

草鞋少年抱着酒若有所思,走出门外数步回过头来正色道:“掌柜的我也很喜欢你,但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一个姑娘。”

胖子双目瞪圆,这小子境界不高,胆子倒是不小,身边这婆娘的玩笑也敢乱开?

老板娘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少年又说道;“您真的很漂亮,像我娘亲。”

老板娘本想调笑几句,看着眼前少年的清澈有神的双眸,最后只是嗯了一声,脸上笑意更浓。

心中想到读书人的道理,果然不能尽信。

看看眼前的少年,是哪个负心书生为自己找理由说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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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草鞋少年走远,那个胖子少年屁颠屁颠的靠近老头子苦着脸说道:“我说爷爷,宁姚喜欢的就是这个家伙啊,真的不是我说,先不提这小子境界,就是长的也忒….那啥了吧。”胖子刚想诽谤几句,看着妇人撇来的目光,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妇人狠狠给了胖子一板栗道:“被罚来这里打磨道心多久了,怎么丝毫没长进?上次如果不是姚儿及时赶到,你会只断一臂?”

胖子捂住头求助般的望向旁边的老头子,老头子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漠道:“赤子之心,剑意平直中正,沉稳绵延,陈平安的境界不知道比这个只知道鲁莽砍杀徒有狠劲的傻子高到哪里去了。”

“那爷爷的意思是这进门女婿好?”胖子揉了揉头试探问道。

老头子呵呵一笑,一脚揣在胖子屁股上把他踢出多远。“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老头子又闷闷自语道“狗日的齐静春,狗日的儒家圣人,还说正人君子,他奶奶的居然算计到剑气长城这里来了。”

胖子欲哭无泪:“爷爷这意思是不好?”

妇人收敛笑意正色道:“他的身上让我有一种很熟悉很亲近的气息,不知道是姚家哪一位祖上手笔,你觉得那柄剑….”

老头子闭眼缓缓道“放心,他的身上我施了手段,到底心性品行如何,总要再观察段时间。背后的剑的确是阮邛的手笔,配的上姚儿。”

“配的上姚儿?”妇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头子。

老头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姚儿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件事上当然得由得我好好把关。”

妇人闻言笑道:“我可不管,姚儿跟我可比亲闺女还亲,我就觉得姓陈的小子不错。”

老头子也不辩驳,沉思一会道:“胖子,你去跟着陈平安,南方大荒十万里,别让他死在里头。”

胖子先是一愣,忍不住大喜,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

他娘的一队里可就数自己剑术垫底,这会可算来了个陈平安,落在我手里的小子还不得好好打磨?

还有那群挨千刀的妖族崽子,没想到胖爷我又回来了吧。

看到胖子的神色,老头子淡淡道:“你要是再做出格被罚一次,收拾收拾早点滚出剑气长城,自己想寻死也死的远远的,别脏了我的眼睛。”

看了眼胖子像是吃了半斤苦瓜的表情,老头子本想再教训几句,突然间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蓦然望向北方高空骂道:“陈平安既然已入倒悬山,就收了你们那些鬼蜮伎俩!我看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把手伸到剑气长城这里来!”

刹那之间天地轰鸣,老头子依旧纹丝不动,周身剑意势若白虹,手中剑气近乎凝练如实质。

过了许久,似乎妥协一般,来自北方云海的一股视线慢慢消失。

妇人脸色凝重,胖子少年目露狠色跃跃欲试。

老头子收回视线嗤笑道:”魑魅魍魉,小道尔。”

“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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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寂寥,荒凉贫瘠。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那堵不知有多长、有多高的城墙。

哪怕还距离百里,草鞋少年陈平安也能看到那十八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

还有一个猛。

看到那个大大的猛字,陈平安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名叫阿良的剑客果然从不吹牛。

他想起,阿良曾经问自己,如可以刻下一个传承千秋万年的大字,你会挑选哪个字?

当时他回答,如果可以的话,就要在那堵墙上刻下自己心爱姑娘的名字。

姑娘她啊眉如远山,是自己眼里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

想到这里,少年有些脸红,突然咧嘴傻笑起来,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嘴。

就是这么个姑娘,只是想到她都觉得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切忌交浅言深的道理,陈平安并非不懂,只是在客栈里,面对那个温润如水的妇人,陈平安感觉到一种悠然而生的亲近感。不只是老板娘从头至尾略带善意的提醒。

有些人,像是齐先生,像是李希圣,像是那个背着桃木剑的张山峰,你只是看见,就喜欢他们和世界相处的态度。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客栈里的听了老板娘话,陈平安并非是没有丝毫触动,那个姑娘曾经也再三叮嘱过他,像他这样的老好人在她的家乡里,多半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

这个地方,战事一起,谁会买你胸中那三两仁义?谁会在意你身后背景?一切的一切全凭手中剑讲道理。

陈平安并非不怕死,相反他怕的要死,为了活命他可以勤勤肯肯练拳百万次,可是生死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

比如说为了刘羡阳,他知道会死也和搬山猿搏命,比如说为了和齐先生的约定,他知道这一行道路坎坷还是要送那几位读书种子远游千万里。

还比如,他要亲口说一句,宁姑娘,我喜欢你。

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是生死之上的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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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过了倒悬山的那道玄之又玄的山盟,成功进入到两座天下的接壤之处,便是就能看四座天下间,最为壮阔的风景。

一堵高墙,高耸入云,屹立于天地之间。高墙以南,是这座天下真正的主人,高墙以北,就是一座无墙之城。

生活在这座城池的人,哪怕只是稚童,战事一起,人人皆要负剑御敌,人死则城破,人亡则墙倒。

在此生,在此死,以战死于城外为荣,以老死于城内为耻。

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这就是剑气长城。

而在剑气长城更南的南荒十万大山里,才是战事的主场。最早一波驻扎在此地剑仙曾经立下祖训,日后子孙代代需前进十里,直至斩尽蛮荒为止。

纵使世上剑道千万,可出剑之时大抵逃不过一个“一往无前”,顾左不顾右,顾前不顾后,天底下可从来没有过只会被动挨打的剑修。

所以战事一起,战线便会深入腹地,哪怕那座无比蛮夷荒凉的天下有十八位雄踞一方的远古大妖,可是铺天盖地的剑修谁也不会后撤一步。

大荒十万里,哪里成为战场都不奇怪。

大山千万座,死在哪里都不稀奇。

此刻在十万大荒的一隅,一场大战尤为惨烈。山间中处处鲜血淋漓,折断打碎的兵器,横七竖八的插倒在地面上。

五位大妖与四位剑修和一队负伤倒地的少男少女相隔不到一尺,遥遥对立。

此刻还站着的五位大妖,眼神愤怒,这场伏击是经由己方天师演算,花了大代价瞒过剑气长城那些上五境的老不死,为了就是灭掉隐隐有所察觉的未来之中的那个“万一”。本来觉得已是瓮中捉鳖,谁能料想那四个十境剑修的绝境反扑竟然硬生生的拼掉了自己方的三位费劲心机遮掩住气息的十境大妖,还有那些个只是中五境的小兔崽子,对敌之时的剑术招式,狠辣果断,哪怕身处敌对,也不得不赞叹一句天赋异禀。

拿一些废物,堆杀了这些以后有可能成为大威胁的剑道种子,值了。

想到此处,五位大妖笑容残忍的看着眼前这群剑修。

四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神色坚毅以剑驻地,但不过也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倒下,瞎子也看的出是强弩之末。

他们身后是四位少男少女,人人皆负重伤。

一位肤如黑炭、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已经体力不支,倒在身侧的一位独臂少女的肩上。

而一位容貌本来俊美的少年,此刻脸上沾满鲜血,显的尤为狰狞。

而站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位英气少女,少女眉如狭刀,虽然此刻已入绝境,自身状况也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但神情中却丝毫不显颓色,甚至战意满满。

只是在么一个小山间里,他们杀的周围妖族尸体满布。

这场计划之外的大战是中了妖族圈套不假,但他们也硬生生的杀退了十数位大妖,这要是换做那个曾经只是让搬山猿换了三口气就兴奋不已的财迷少年,多半也得说一句丝毫不亏!

英气少女想起那个笨蛋突然有些生气,眼前的大妖,最多也就是三十个,不对,二十个陈平安,自己战死在这里会不会有些太窝囊了?

突然间,少女心湖之间想起声音:“小姐,这场大战他们费尽心机想要遮盖住十境

的气息所花费的代价绝对不小!眼前这五位大妖,仅剩的三个九境也已负伤,中间那个境界有些飘忽不定,对半是连战之下,境界摇摇欲坠。剩下一个八境相信小姐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我们四个老骨头会为你们争取时间能拖就拖,死不足惜,待我等御剑为号,小姐就从中间突破而去,只要顺利翻出这群大妖设下的障眼法,自然会有人过来救援。”

少女也不扭捏,剑气长城之人,出生之时就有战死觉悟,活下来固然最好,能轰轰烈烈战死也是不错的归宿。

而且眼前的这位剑修,未必不是早就心存死志。

虽然只是平时家族里的只言片语,少女天生剑心通明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真相,于是收敛心中悲伤,神色坚毅传音道:“宋叔,这么多年,多谢了。”

十境中那位最为年长的剑修,一直被人认为是姚家护道人中最为古板之人,欣慰一笑,眼前的小姐,眉宇间可真是越发与她母亲相像了。

三年前的比斗,那个姓姚的女子死在城外后,男人的道心也随之崩碎。

之所以能强撑着境界不跌,是因为他答应那个女子,要帮忙看着她那个不懂事的女儿真正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剑仙。

他回头望了下英气少女,好一柄无鞘利剑,锋芒毕露,可似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宇间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一如三年前那个出城决战的女子。

三年前他无能为力,三年后他不想再一事无成。

护剑人,持剑而生,护剑而死,他宋长书愿来世再为姚氏护道。

男人深吸一口气,一气流转三千里。

“为小姐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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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涧中一个僻静处,一位英气少女脸色惨白,虽然明显的有些体力不支,但仍持剑而立,死死的盯住眼前某处。

一道魁梧身影骤然间从山间草丛某处上飞跃出来,落在少女身前二十余步,盛气凌人。

魁梧男子看着眼前已是强弩之末的少女,咧嘴一笑:“是不是觉得牵制住我,你的同伴就能跑的掉?”

少女并不言语,只是左脚后撤一步,似乎蓄势待发。

男子啧啧道:“你死盯住我不放,真觉得你的同伴能逃得过那三个九境?还是说你要拿他们当诱饵,顺势自己从我这个最弱的突破?”

少女漠然道:“剑修跌境最易停滞不前,不知道你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重回玉璞。”

魁梧男子目露寒光,这次的设伏追杀,哪怕面对那四个拼死抵抗的十境他的心境都没有丝毫波澜,十境十一境,看似一境只差,实则云泥之别。他虽然因为诸多状况惨然跌倒如今的第八境,但谁也不敢小瞧一位曾经真正登上山巅修士。

他或许没有上五境的境界,但他也有这些徘徊在山腰间修士不曾见过的手段。

说是追杀,但他还是猫捉耗子的玩弄心情较多,而面对眼前这个言语中想要坏他道心的少女,男子第一次起了滔天杀机。

男子收敛眼中寒光,转而叹息笑道:“若是同样年纪,我境界眼光皆不如你,真是可惜了。”

少女根本对此置若罔闻,手握紧剑柄,默不作声。

“其实你如果乖乖投…”话音未落,魁梧男子突兀直接奔驰近身,一拳直捣少女胸膛。

少女似乎早有准备,身形旋转,横剑一扫,就要扫向魁梧男子脖子。

刚才那番谈话,一是双方都想直击对方软肋道心兵不血刃,二是大妖因为跌境久处第八境,害怕少女有藏拙的手段,因而拖延时间小心观察,而少女小心应付何尝不是为了攒下几口换气的时间。

这片地界里,人族妖族勾心斗角,没有胜负只分生死。

魁梧男子眼见寒剑劈来,不躲也不闪,任由其劈向脖子。如同金石相撞,大妖残忍一笑,又是一拳直击少女面门。

少女整个人被击飞出去七八丈距离,所幸刚才少女拔出腰间狭刀遮挡,不然这一拳就算不死也要不省人事。

魁梧男子丝毫不给少女喘息的机会,奔跑着又是一脚直踢少女腹部,少女连续翻滚身子,险而又险的躲开大妖的攻势。

眼见在也避无可避,少女双指并拢作剑,抵住额头眉心处,咬牙目露狠色:“出来!给我斩了这个畜生!”

有一条细微金线在少女眉心,由上往下,渐次蔓延。

魁梧男子冷笑一声。

等的就是这个!

“此方天地,听我号令,给我封!”

少女眉心之处本来大放光明的细线,由下往上,渐渐暗淡,直到少女脸色惨淡,吐出鲜血。

浩然天下中,有圣人管辖一方天地。如同儒圣坐镇学宫书院,真君身处道观,罗汉坐镇寺庙,武圣统辖沙场。

一方小世界里的主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魁梧男子看到眼前底牌用尽的少女忍不住痛快大笑,他今天就是要让浩然天下里人死于浩然天下里神通!

正当男子思考如何折磨死眼前少女还有那些个剑道种子,突然只觉后脊一凉,不知从何处飞来两柄飞剑就要直刺自己双眼!

匆忙之间,他只来的及抬手护住双目,又觉得后背一阵吃痛,像是被鼓槌一击一击狠狠敲打。

正当他以为是少女的反击后手,余光瞄到不远处的少女,只见少女也是一脸震惊神色。

大妖一愣,自己难道也着了道,这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大妖被后背来的偷袭打的踉踉跄跄,一时之间根本无暇回头反击。偷袭之人选的时机之刁钻,拳势一拳接一拳一往无前绵延流长,妖族出身蛮荒天下,本就以肉身体魄见长,背后偷袭之人敢近身肉搏,是打定主意了想要以命搏命。这帮剑气长城出身的兔崽子,虽说境界不高,可真的是一个比一个狠辣狡猾。

大妖压住心湖涟漪,又重回淡漠神色,偷袭之人之时只是占了时机趁他心神松懈打的他狼狈不堪,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到这几拳看似势若奔雷,但打在他这个曾经十一境的大妖身上也只是狼狈而已,并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伤害。

大妖心中默默数着拳数,等待这背后之人的换气,只要被他逮住一丝机会,他定要这下黑手的小兔崽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果不其然,就在十一拳与十二拳之间出现了细微停滞,大妖冷笑一声,再不犹豫,转头就是一拳。

正在击打大妖的少年,似乎没想到大妖的转头还手,硬生生正面挨了这一击,如同断了线风筝飘向远处。

他笃定出拳之人最多不过六境,这一次全力一击,这小子绝对死的不能再死了。

但随后一幕就让这位大妖真正的目瞪口呆。

只见本来已经飞出老远的少年突然翻了个身子,借势飞向少女旁边,背着少女在双脚上贴上符箓眨眼消失不见。

大妖又惊又怒,正欲追击,又是一道寒芒迎面劈来。

“畜生,吃你胖爷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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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刚才的最后保命手段被大妖破去,以她的坚毅性子也是觉得吾命休矣可是突然就像回光返照版见到了那个笨蛋,又突然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给人扛在肩头就往密林深处跑去。

就在此时,有一个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响起:“宁姑娘你可别睡着了,这里我不熟悉,接下来该往哪跑?”

宁姚顿时清醒过来,伏在少年肩头,身体随着少年奔跑来回起伏有些欣喜又有些难堪,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老畜生那一拳打到你你没受伤?”

少年刚想说话,只觉得胸口发闷,踉踉跄跄就要倒下,强提一口心气,继续奔跑。

武夫十境,前三境炼体就好比打地基,只要地基牢固,哪怕上层房屋破损些,修修补补依旧无伤大碍。

更何况,竹屋里的光脚老人曾经说陈平安的三境是天下第一的三境,这也是陈平安悍然敢挑衅八境大妖的底气所在。

草鞋少年龇牙咧嘴想道,只是这一拳也的确是他娘痛啊。

宁姚在问完一大串问题后,看着只顾奔跑的陈平安无奈道:“陈平安你再不把我放下来,没等那老畜生追过来我就被你颠死了。”

草鞋少年闻言停住身形,挑了一处僻静角落,轻轻将背后少女放下,然后双拳猛锤心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看着少女投来的关心神色,陈平安偷偷低头摸干净脸上血污,笑着解释道:“刚刚吐的是口淤血不碍事,那个畜生打的那一下是真的凶,我在身后都被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宁姑娘我听你的练拳百万次底子厚实,不然刚刚那一拳是真的死定了。”

宁姚仔细打量一下眼前少年,啧啧称奇:“行啊陈平安,这么久不见,现在我可一只手打不了五个你,最多也就三个。”

陈平安哭笑不得,随即又猛然惊醒道:”宁姑娘,和我一起来的那个胖…家伙说他只能缠住那个畜生一会,撑不了多久,让我们赶紧找地方出去。”

宁姚摇摇头道:“我本来以为这里只是妖族设下的一块障眼法,刚刚和大妖斗法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是妖族布置的一块小世界,小世界说小则小如芥子,说大则大若洞天。要么从内部打死那帮畜生强行打破,要么只能等待外面的救援,逃到哪里都没用,说来也是蹊跷,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的?”

陈平安挠挠头:“是那个胖胖的家伙带我过来的,说这是你们常去的主战场,到了这却发现没人,后面的剑又一直在嘶鸣,拿着它莫名奇妙引路就带到这,然后就看见宁姑娘你和那个大妖对峙。我和那个胖子一合计,我境界低,大妖估摸着会放松警惕,由我先去偷袭,假装挨大妖一击打过就跑,他来断后,拖延一段时间找机会就一块溜掉。”

陈平安一拍脑袋猛然惊醒,从被后抽出那柄圣人阮邛打造的长剑递给面前的姑娘:“对了宁姑娘,这把就是阮师傅给你打的剑。”

久处剑匣毫无动静的长剑此刻似乎如倦鸟归林,欣喜异常,嘶鸣不止。

宁姚接过剑微微皱眉,呵斥道:“闭嘴。”

长剑瞬间安静下来。

天生的剑仙胚子,就是如此不讲道理。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宁姑娘,有件事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我私下里给剑起了名字,逆这柄叫降妖,我后面这柄槐木剑叫除魔…”

宁姚还没等他说完拿剑柄狠狠一戳少年腰间,疼的眼前少年龇牙咧嘴的怪跳。

“真是俗气!”看着眼前少年似乎有些垂下的头,少女随即又展颜一笑道:“不过我喜欢!”

在很多年前,少女刚学会御剑飞行的时候,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从一洲飞到另一洲,飞到哪便游历到哪,远一些的例如皑皑洲,或许要七八天的路程,近一些,如中土神州,只要三四天,但是鱼龙混杂人心诡谲,人吃人的之类的事情比之长城外面凶险程度也不遑多让。

眼前的少年,从最北边的东宝瓶洲一路送剑到最南边的倒悬山,遇山开山,逢水涉水,可真是个笨蛋。

想到此处,少女反而更开心了,因为她真的很喜欢。

“可惜了,这柄剑还没被斩龙台开过锋,不然这畜生就算今天得手了,也未必讨得了好处。”

宁姚隐隐感觉到远处逼近的声响,宁姚长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陈平安认真问道:“陈平安,你怕死吗?”

眼前的少年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个毫不搭边的问题:“宁姑娘,当时在和老猿对峙的时候,你在想啥?”

宁姚愣了楞,瞬间明白了眼前少年的想法:“陈平安,我早就说过,你这种烂好人要是来到我家乡这个地方,一定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少年不置可否,这位宁姑娘可又骂了自居一句烂好人,想到清水山庄那个老前辈的话,少年闷闷的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抿了口酒,偷瞄了一眼姑娘,心里想到眼前这姑娘不会知道自己多次面临生死关卡时想到的都是什么。

想到此处,陈平安又涨红脸心虚的喝了口酒。

他突然想到书上有句很下酒的话叫做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他或许不算侠,也没什么英,可眼前这姑娘总是有的吧。

英气坚韧的少女,嘶鸣兴奋的长剑,淡绿色的狭刀,

姑娘如同一抹和煦阳光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温暖人心。

眼前的画面与一年前石桥的身影渐渐汇集,重合,是少年这辈子� �过最美的画面。

最后少年会心一笑,不知为何歪头想到

不知道宁姑娘喝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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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轰隆作响,魁梧大妖一手抓住个昏迷不醒的胖子奔驰而来。

这场他本以为十拿九稳偷袭突然又横生变故令他心里烦闷不已。大妖又从头到尾细细捋了捋这场由己方天师出谋策划的伏击,应该没有丝毫纰漏。

这方隔离起来的小世界,剑气长城的那帮老王八绝对不可能察觉到,而蛮荒天下那帮老阴鬼平时也许会下些绊子,但就这场战事上谁也不敢动手脚。

到了最后,大妖不得不承认,少女那句难以重回玉璞,的确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修行之人跌境并不可怕,攀登大道,处处皆是悬崖峭壁,偶然的一次脚滑,不是不能弥补。

怕就怕在少了一股重新登顶的心气。

心气这种东西,有人一帆风顺的人如同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最终直到登顶,一览众山小。这种人成长起来速度快,但摔下去也往往摔得最惨,有可能一次失败就摔没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

还有一种人走的慢,走的缓,甚至走的踉踉跄跄,天大的机缘到了手上都可能抓不住,甚至于到了最后都已经习以为常。但这类人步子稳,甚至于说只要不死,总能攀登大道。把不幸和苦难都看做平常的人,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很遗憾的是,大妖就属于前者。

从坐镇一方的雄主,跌落到中五境的蝼蚁,在弱肉强食的蛮荒天下,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若非他还保留一些上五境的手段,真以为那些平时对他点头哈腰的都是善茬子?

他要是再走错一步,就是他养的一条狗,都敢生撕了他。

少女那句难以重回玉璞,是想坏他道心不假,但同时也是点醒他的契机。大道之上,往往当局者迷。大妖一旦意识到这点,瞬间湿了背后一身冷汗。反而竟有些感激这个颇有胆色的少女。

随后杀机更甚,这可是天送的大道契机,今个是否由八到十一,就看能不能宰掉这帮兔崽子了!

临近密林,大妖似乎察觉到了声响,将手中胖子随处一丢,心中冷笑一声。

之所以没宰掉这个胖子就是引诱少女出现,别看他名为这方小世界的主人,其实也不过是这间屋子里和主人相熟的”客人”。偶尔能动用些许手段不假,但不是真主人始终无法做到“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要是少女铁了心的想玩捉迷藏,就是他也要一阵头痛。

好在这帮剑气长城的人最重情谊。

妇人之仁,包括那个不知名的偷袭的小兔崽子都一个样子,如果聪明胆小些这次藏好,说不定能活久些。

突然间密林出传来细微声响,大妖咧嘴一笑,再不犹豫,奔驰过去就是一计鞭腿!

草丛被这一击踢得直接炸裂开,烟尘之中两柄飞剑呼啸着从两侧分开直刺向大妖,又是一个少年从另一侧,以一个古朴的架势,如同凿开千钧万马的铁阵,奋勇冲向大妖。

这一击蓄力已久,绕是大妖蛮荒天下打磨已久的体魄,也被打退数十步。

大妖冷哼一声,掌心握紧。眼前一击得逞的少年还没来得及乘胜追击,突然身体不能动弹,四面八方突如起来的一股压力似乎要硬生生将他压碎。

少年骨头嘎吱嘎吱作响,脸上由于疼痛五官扭曲,然而一双眼眸却依旧清明。

突然间背后有少女突然窜出,持剑一记横劈,手中长剑风中嘶鸣,甚至让大妖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少女一直躲在树上绷紧心弦无声无息,以至于大妖直到这一剑靠近才察觉到少女的存在。

战场之上时机瞬息万变,决不给这头畜生更多机会。

出手的太早了!

救人者先死!

大妖残忍一笑。

陈平安惊喊道:“宁姑娘小心!”

原来大妖手中不止何时多了一柄断剑剑尖,剑尖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少女,哪怕少女这一剑的确势大力沉劈开大妖的体魄,可少女连日大战下来的羸弱身体也会被这一剑刺穿。

剑气长城,蛮荒天下,不管是哪一方最不缺的就是悍不畏死以命搏命之人。

陈平安察觉到古怪之时已经拼着浑身血液砰发,祭出一张方寸符,面对眼前的危机状况,陈平安一只手已被压力挤得骨头碎裂无力挥拳,另一只手也不过能勉强抬起,下意识的拔出身后的槐木剑,一剑刺向两人火拼中间。

大妖似乎早就预料到少年的动作,另一只手扼住飞驰而来得少年的喉咙,就要掐死这个三番五次坏自己好事的兔崽子。

少年被掐的面色涨红,哪怕是天底下最强的三境体魄此刻也是被大妖手中传来的劲力打的支离破碎。

少年还是在挥剑,想要击落大妖另一只手中的剑尖。

石桥上,草丛边曾经站着一位少女,少女英气动人,一侧配着雪白剑鞘的长剑,一侧挂着淡绿刀鞘的狭刀。

她行走在阳光底下,是少年这辈子见过最心动的画面,没有之一。

那个曾经扬言一只手打他五个陈平安的少女不该就这么死去。

至少不能

死在自己面前。

然后异变又生。

此刻已是盛夏,却忽有缕缕春风萦绕于槐木剑尖,点点银光在槐木剑身闪烁。

如同铁木开花,似是枯木逢春。

随即剑身银光大盛,然后砰然炸裂,将马上就要碰撞三人全部卷入刺眼的光芒之中,过了许久,光芒暗淡之后,只剩下一把插入地面槐木剑,一个挂在剑身的朱红色酒壶,以及一个倒地昏迷的胖子。之前的三人身影不知为何就这么突兀的消失不见。

只有缕缕清风吹过,酒葫芦与剑身碰撞咚咚作响。

晓日寻花去,春风带酒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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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银光散去,宁姚陈平安两人只觉得天玄地转,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两人相视一眼,都察觉到了彼此的震惊不解。

刚才那个局面,是真正的以命搏命,必死之局,哪怕有陈平安横叉一剑,也不过是拖延片刻,就凭他们两人,一击偷袭不得逞,绝不会是把握住战机认真起来反击的大妖一拳之敌。

莫名奇妙的银光,莫名奇妙的打断,被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等到两人皆稳住心神开始打量四周时,才察觉到彼此眼底真正的震撼。

无论是骊珠洞天还是四座天下的任何地方,皆逃不过天道之间的大规矩,比如春夏秋冬,光阴流逝。

而在这个地方,陈平安像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大骊小镇,有市井巷弄的鸡毛蒜皮,有包藏祸心的善举,有无心之举的祸事,有家长里短有悲欢离合,有伤心有诚心,有人生有人死。

光是这个还不足已让陈平安震惊,他也曾见过文圣用过类似的手段从自己身上截留一段光阴溪水。可那段可以说是“顺流而下”的记忆画面绝对不如眼前这般种种光阴碎片或交织,或逆流来的让人震撼。

他看到记忆里那座还没拆倒的学塾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而有个孩子正趴在窗外偷偷的瞄着,眼神中充满羡慕。

他还看到有个跑着离开糖葫芦摊的孩子,一边跑一边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着小时候尝过的滋味。

还有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背着差不多有他大半人那么高的背篓,说是要去上山采药,然后还没上山,就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种种时间碎片种种场景相互交织碎裂,陈平安不止记起何事,突然发了疯似的开始奔跑,鲜血滴答滴答毫不在意,似乎拼了命的在寻找某件事物。

宁姚被他吓一跳,伸手想要拦住他,没想到少年不管不问,只是一边奔跑,一边四顾环视,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似乎看到了某物怔怔出神。

宁姚气喘吁吁的来到他身边,气呼呼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别乱跑,这里不知道是谁施展的大神通,我们现在正在一段时间长河里,你这样瞎跑很容易被卷进去迷失其中!”

少女还想教训几声眼前的少年,只见少年盯着眼前画面,嘴角呢喃,满脸泪水。

宁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随之陷入了沉默。

少年只是看到了很简单的三个画面。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家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不知两人承诺了何事,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 孩子伸出白皙小手,两人轻轻拉钩,男人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然后迅速转头,大步离开。

一个大冬天,一位坐在病榻上的女子骨瘦如柴,面目干枯丑陋,她一手指指窗外,一手握紧窗前孩子的小手,似乎听了女子的话,孩子滴答滴答的跑出屋子,女子凝视着远去孩子的身影,虽然被病痛折磨,但此时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最后缓缓闭上双目,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虔诚默念着什么。

最后一个场景是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偶尔起身翻翻书,似乎读到精彩之处,嘴角挂着一抹温润的微笑。

世 人皆有心境,练气士称呼为丹室,世俗人称作心扉。

大道之上,要的是道心坚定,如披盔甲,可谁又能真正的太上忘情,心无软肋?

就在陈平安还在发呆之时,一道埋伏依旧的黑影突然发难,面无表情,一拳击向少年。

大妖未死!

他要比二人早先一步明白此时处境。原本以他的想法应该是杀掉少女,抓着少年逼问出这个鬼地方。可大妖屡屡失手此时心中憋闷不已,以他曾经十一境的修为哪怕跌境也是八境的大妖次次被这个只是五境左右的小子坏掉他的破镜契机。

如果说大妖非要杀掉少女是因为两者所处阵营的宿命争斗,以及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上你死我活,那对眼前少年的滔天杀意真的就是单纯的憎恶了。

埋伏许久,为的就是一击毙命。

就算这里又是一方小洞天,就算少年是本来的主人,他也要让这间屋子换个天!

宁姚眼见少年避之不及,就要咬牙上前替他挨上这一拳。

忽然看见少年投过来的眼神一愣。

少年依旧眼神清澈,虽然脸上混着血泪,体魄如同筛子般千疮百孔,但却胸有成竹。

哪怕大妖逼近,陈平安依旧神色镇定,甚至示意少女不要乱动。

自从看了那三幅画面,或者说是看到那个下棋的中年儒士,陈平安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因为齐先生在。

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儒士曾经说过,有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然后少年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齐先生?”

只见那个独自打谱的中年儒士停住落子,转而望向三人,微笑的看向陈平安。

还是熟悉的温暖醇厚的嗓音在陈平安身旁响起,“在的。”

一瞬间不知道谁在画中,谁又在画外。

大妖虽然也震惊于眼前看到的一切,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击毙少年的身形并未因此有所停滞。

中年儒生眼神示意陈平安只管放心,然后在画中伸手微微一点,大妖便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停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这才是真正的圣人坐镇一方天地。

青年儒士从画中由远及近,缓步走来,渐渐来到三人面前,然后一步踏出。

整个空间轰鸣。

齐静春与少年并肩而立,没等少年询问便解释道:“曾经我的先生曾留给我一支玉簪,就是刻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那枚。其实是一方小洞天,为的就是在我四面树敌的时候,给我留下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这柄槐木剑也是如此。”

先生师兄,一脉相承。

齐先生一伸手,四周就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水雾,缓缓流淌向他的手心,细看之下,每一滴水珠都映射出一幅生动活泼的画面。

少年少女皆是瞪大眼睛,满脸震惊。

曾经陆沉也来到过这片时光,为那位道宗天之骄子贺小凉反复推演,变化,逆流,但也仅仅是驻足片刻。

那个时候齐先生就在上游落子打谱,看着下游的道士侃侃论道,然后感叹一句,不过尔尔。

道法通天?

还是窄了些。

陈平安看着眼前的齐先生,有无数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齐静春似乎看透了眼前少年心中所想,微笑道:“送君千万里,终有一别,那道春风的确是我齐静春的最后一点魂魄残余,至于你眼前的这位齐先生,只是曾经时间长河里的一位教书匠罢了。”

陈平安低下头,默默望着脚下,虽然早已猜到,但伤心还是会照旧伤心。

他有好多话想告诉齐先生,比如齐先生最后告诉他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他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虽然现在还做不到,但他会努力去做。比如他看见了那位姓左的大师兄,真是厉害的紧,可他好像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小师弟。还有他有些猜到了那些当年谋划自己父母的一群人,但是害怕齐先生会对自己失望。

齐静春轻轻拍了拍少年肩头:“你已经很好了,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怎么做,都是令我齐静春感到骄傲的小师弟。”

小空间从齐静春自画中走来开始就一直在晃动,身形愈发涣散不定的齐静春看了眼这片天地笑道:“陈平安,现在会用剑了吗?”

陈平安挠挠头,一五一十的讲了自己和清水国那位老剑圣沙场对敌砍出的那一剑,以及在桂花岛上练习的雪崩式,虽然一路练习,剑术把式已经无比熟练,但真正拔剑对敌时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齐静春转头望向被定在空中的大妖,这位巅峰时好歹时半步踏入仙人境的大妖破天荒的对眼前之人生出了恐惧。哪怕眼前之人身形开始隐隐约约晃动不定,像是一盏几近枯涸的油灯,可是举手投足间都是巍峨的圣人气象。而且他早就看出来,眼前这位,才是这个小洞天里真正的主人。别说是仙人境,怕是那位倒悬山主人的徒弟来这,也依旧要低头。

齐静春一挥衣袖,大妖只觉得身体一松再无束缚,从空中翻了个身,跌落在地,后撤一步,保持着警惕姿势。

齐静春似乎根本不在意大妖的举动,笑道:”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冲突,由来依旧,一边是被放逐不得不守,一边是为生存,不得不攻,你来我往,各有各的理由,无分对错。可既然你先动了手,总要有个交代,你尽管使出手段,只要你能接住我小师弟得一剑,我不仅放你走,甚至会帮你重回玉璞。”

大妖似乎在确认眼前儒士所说话中真假,眯起双眼道:”你是在开玩笑?”

齐静春摇头道:“圣人云,有教无类。”

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是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活着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两者的冲突,不是一座简单的剑气长城所能隔开的。

他齐静春的大道,可还没有硬要分出对错那么窄。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对着大妖笑道:“你境界太高,不甚公平,见谅我得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

大妖又惊又怒,少女手中,那柄名为降妖的长剑本就是用来对付妖族的神兵,此时被齐静春握在手中,只是轻轻一挥,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剑气没有损害他丝毫体魄,却直至他大道根基。

八境变六境。

一滴滴鲜血从他毛孔中渗处,整个人浑身浴血,和之前被他用劲力挤压的陈平安一样凄惨。

从老秀才亦或是左师兄齐先生,文圣这一脉就护短来说,是真正的一脉相承。

陈平安和宁姚都怔怔的望向眼前的青衫儒士,他们印象里的齐先生,一直是面带微笑,温润如水,这是第一次见到齐先生如此霸道,甚至于说有些蛮不讲理?

齐静春看到两人的古怪神色,微笑的将剑递给陈平安道:“阿良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年少求学时期,脾气也是差的很,经常一言不合就要和人打架,我剑意没阿良高,剑术也没左师兄好,所以很多时候都被揍的很惨。那些年和左师兄游学四方的时候,我们师兄弟更是没少打架,左师兄道理说不过我时,他就开始用拳头。他最喜欢的说的一句话就是,要与人讲道理,还练剑做什么?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咧嘴一笑:“齐先生,我明白,跟某些家伙讲话,拳头不硬,再好的道理都听不进去。”

齐先生微笑着点点头:“你之所以递不出那一剑,是因为见过了太多人出剑。剑意饱满,是剑道的高处境界,你太过追求完美神似,所以总感觉缺了些什么。剑道万千,出剑时,最重要的是剑意里要有自己的味道,陈平安我问你,生死之间,你想的是什么?”

陈平安破天荒的脸色微红,偷瞄了眼身边的少女小声说道:“我想的都是宁姑娘。”

齐先生哑然失笑,看了眼少年的澄澈双眸,又看了看旁边的少女。

少女神色不变,仿佛这个回答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一个赤子之心,一个剑心通明。曾经有个年轻道士说他齐静春是乱点鸳鸯谱,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齐静春摇摇头不去多想,继续问道:“你闭上眼,再想看看?”

陈平安真的就闭上双眼,脑中回闪过无数画面,有最早时,那个名叫魏晋的剑仙潇洒的天外一剑,那个名为许墨的游侠,出鞘余存如搬山岳。有他在老秀才的画卷里提剑砍穗山,有齐先生一剑破开柳赤诚的道法,他还想起了络腮胡子的大刀客徐远霞,落魄的道士张山峰,以及疏水国并肩对敌的老剑圣,那个浪荡不羁的刘灞桥,从不吹牛皮的阿良,还有不久前只有见过一面的左师兄。

最后他想到了那次月光下,和那位青衫儒士一起悠然出拳。

少年喃喃道:“齐先生,我会代替你走完这趟江湖,看完这四座天下的风景。”

然后少年举剑,一剑刺出。

大妖初时并不经意,眼前这少年撑死了也不过五境武夫,自己哪怕被那位儒家圣人重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真当自己是个软柿子谁都能随意拿捏?

直到剑锋靠近,大妖才意识道不对,自己应以为傲的体魄在这柄利剑之下仿佛是一张薄纸被轻易刺穿,更可怕的是剑上携着的磅礴剑意,轻而易举的打坏了他的长生桥,并且在其体内四处飞溅,不断绞碎他身体里的生机。

齐先生曾经和少年说过,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人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

可是少年不同,少年没有读完万卷书,却走过了大大小小的路。有宽有窄,有大有小,有人鸡毛蒜皮,勾心斗角,也有人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江湖里的写意风流,江湖里的咄咄意气,区区六境,承受不起。

这位曾经也是十一境的雄主,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身形逐渐变淡的齐先生感受到这一剑的磅礴剑意,觉得再无遗憾,抬手伸了一个拦腰,看了看眼前面露伤感的少年少女微笑道:“文圣这一脉为首老秀才最为懒散,下面的学生功课大多是师兄代师授业。本以为我入门最迟,没机会如崔师兄左师兄一样装装长辈样子,没想到临了还有机会能给小师弟你传道授业解惑。最后作为一个教书匠,宁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宁姚恭敬的行了一个弟子礼,沉声道:“先生请说。”

齐静春摇头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一句古文想说于你听,叫做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宁姚怔了怔,这都什么对什么啊。

本想着齐先生还有下文,没想到齐先生再不和她多言语,只是转头望向陈平安。

少女心中很郁闷。

齐先生望着眼前的少年笑了笑:“星沉雨过,当窗可见,隔座能看,如在目前。那些美好的感情啊,不在天边,不在过去,只在眼前。”

齐先生对着少年眨眨眼。

少年心领神会,也眨眨眼。

中年儒士哈哈大笑,转头大步离开。

齐静春,你看这个世界也并非那么令人失望,你看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美好的人,和美好的感情。

看那些向阳灿烂生长的花木,看江湖里潇洒写意的人生,看风雨里依旧坚定求道的众生,看那些诚挚热烈美好的感情。

陈平安,我齐静春没能看到的风景,你一定要替我一一看完。

随着中年儒士的身影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整个空间开始晃动,然后天旋地转。陈平安和宁姚的两人像是被一股大力,猛地往前推了出去。

只是闭眼再睁眼之间,周围就变了个景色,又回到那个熟悉的山谷。

恍如隔世。

两人呆坐在草丛上,似乎还没从刚才发生的事中走出来,怔怔出神。

突然间,陈平安涨红双脸,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望向旁边的少女说道:“宁姑娘,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少女眼神清澈,打断少年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平安似乎没想到少女会这么反问,下意识的就点了点头。

少女咧嘴一笑,转头望向远方,目光似乎飞越蛮荒天下,飞到了更远处,然后坚定说道:“但是我可不会答应,陈平安,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宁姚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什么道祖佛陀,什么儒家至圣,在他一剑之前,也要低头,都要让路。”

少年低着头,看着脚底草鞋,然后长呼一口气,似乎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这一刻伤心也有,但更多是说出心里话的释然。

过了许久,少女突然问道:“你觉得阮姑娘怎么样?”

陈平安挠了挠头,不知道眼前少女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不过还是一五一十说道:“阮姑娘她很好啊,对我对我身边的人都很温柔,而且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了阮姑娘一直在帮我打理铺子,还有….”

没等少年继续往下说完,少女拿剑鞘狠狠顶了下少年的脊梁,疼的少年一下子跳起身来。

少女恶狠狠的说道:“陈平安你听着!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喜欢你,但我也不许你喜欢别人!听到了没有?”

“啊?为什么啊?”少年这下子是真的愣住了。

这是啥子意思啊?

宁姚双手做了一下气沉丹田的姿势,告诉自己,这小子以前脑子被牛尾巴抽过不灵光,不生气,不生气。

不远处的胖子少年不知何时苏醒过来,从头到尾听完的两人的对话,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榆木脑袋,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

然后宁姚不知记起何事突然灿烂笑起来,伸出手,对眼前少年竖起大拇指,“不过刚才那一剑,帅气!”

少年拼命的忍住嘴角笑意,试图想让自己表现的再云淡风轻一点。然后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咧嘴一笑。

谁也不会想到,少年一个人走过了重重山路水路送剑来,他呀,只是希望看到那个英气勃勃,眉如狭刀的姑娘,灿烂的笑着对自己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帅气。

没错,宁姑娘,人间熙攘,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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