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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的冬季,雪一场接着一场,天气出奇的冷。槐树寨只有三队在老六的统领下,还像个样子,其他三个队不断换队长,大家的心好像已经散了。生产队没有什么农活的时候,大家坐在热炕上,男人们抽着旱烟,妈妈在纺线,女子在织毛衣,老婆在纳鞋底,做布鞋。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相好对劲的几个人围坐在炕上,聊着古往今来的事情,估摸着国家形势的变化。年轻人围坐在炕上,一起打扑克。

老五给觉民带上钱,踏着厚厚的积雪,去往西安,找舅舅看有啥生意。舅舅家住在城南的瓦窑村,觉民进去的时候,舅舅正在炭炉上烤着馒头。看见他满身雪花走进来,舅舅说:“这么大的雪,你咋跑到西安来了?”

觉民拍着身上的雪,笑着说:“我大让我看有啥生意做,反正坐在家里也没有啥事。”

舅舅抬起头,笑着说:“你大就是闲不住!”

吃过饭,舅舅带着觉民,迎着纷飞的雪花,搭乘公共车来到废品收购站。站长是舅舅的徒弟,尽管他现在就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每年过年,他这位站长徒弟还是会来看望师傅。看着师傅来了,站长揭开厚厚的帆布帘子,将他们迎进屋子,递上热茶。他交代人带着觉民到库房看了一遍,觉民说想买一些印刷厂不用的废纸和火柴厂剩下的废弃的火柴。厂长叫来会计,让他算一下价钱,觉民从棉衣下面掏出一个布袋子,钱只够买一半货品。舅舅说能不能先给货,到时再付余下的货款,站长同意了,并答应安排路过的货车,将货品给觉民家运过去。

汽车到了进村的公路口,觉民让路过的人给家里捎话。过了一会儿,老五带着醒民和两个孙子,加上天生和栓和帮忙,用几辆架子车将货物转运回家。老五从自家鸡窝里抓了三只鸡,送给了开车的司机。看着屋子檐头和厨房里堆得和土堆一样的货品,他背着手,转来转去,心里盘算着价格和如何卖出去。放寒假了,老五在厨房安排醒民和毛蛋一组,卖散装的残次火柴头;觉民和孙蛋拉着架子车,卖废纸张。

清晨,太阳刚露头,村舍田畴白茫茫一片。老五家出来一辆自行车和一辆架子车,筐筐装满了货品,将自行车头压得不时地翘起来。大人在前面拉着,小孩在后面推着,车轮沿着雪地里深深的车辙艰难地行着。他们走村串巷,脱下棉棉的手套叫喊着。村子的人在家里龟缩了多日,听到门前奇怪地叫喊声,纷纷哈着气,跺着脚,捂着耳朵,弯着腰走出家门。平时这个时候,叫卖的就是白菜大葱菠菜和豆腐,火柴和纸张是要到供销社买的,塬上人没有见过私人贩卖这些东西。

节省是塬上农家筹划着勉强度日的基础。家里的火柴好多由家长保管着,不许小孩乱划乱用。厨房生火做饭的时候,厢房里要烧炕,家里人就会在灶膛里点上火把,放在土炕的洞里点火。男人抽烟,就会披着衣服,蹲在灶膛或炕洞前,倒腾着柴草,点上烟。村子的人聚在一起扯淡的时候,烟民们卷好旱烟,边上正在抽烟的人,无论关系好坏,都会将燃着的烟头递过来,他们为了节省,很少随意划着自己口袋里的火柴。

村民们围拢过来,看着醒民自行车的框框上面,摆了一堆头粘连在一起,七星八怪的火柴,知道了自己多年来一直金贵的火柴还可以这样买。醒民随手拿起一只大肚子火柴,嘣地擦亮,火苗更炫更持久。看着他手里提着秤盘子,村民们开始询问价格,他们有了人生中秤上几两火柴的记忆。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大人秤了几两火柴头,准备包起来回家,会随手捡起几个大头火柴,递给流着鼻涕,脸冻得红红的,起了一层褐色垢甲的孩子。孩子接过来,知道还有这样的火柴头,琢磨着怎么才能玩出花样来。

纸张是一锭锭裁剪整齐的各种规格的青黄色的报纸纸张。塬上人很少给孩子买现成的本子,都是在供销社揭几张大块的白纸回来,折成方块,用镰刃子割开。扯下不用的陈旧的挂画,割成几块,用作本子的封皮。家里有订书机的,用订书机装订成本子,没有订书机的,妈妈就会像纳鞋底一样,用针线钉好本子。

这几年,学生的学习抓得紧,作业都用比较规范的本子,平时的演算和听写就用报纸和用过了的麻纸。觉民将纸摆在架子车上,农村人没有见过这种纸。好学的孩子见到一沓沓纸张,幻想那就是一摞整齐的本子,上了年纪的烟民,既要考虑给孩子做本子,还在想象着用这种纸卷成烟卷,会是一个什么味道。塬上人看重孩子们的学习,在给孩子买纸张上面,跳出了平时的吝啬。他们将买好的纸张,交给笑得合不拢嘴巴的孩子,咂吧着旱烟说:“纸买了,再学不好习,就只能怨自己了!”

日暮时分,寒风料峭,大地冰冻,卖完东西的自行车和架子车轻快了好多。醒民骑在自行车上面,在褐色的车辙里晃着车头,毛蛋在后面推着,平顺的时候,他就跃上后座。老五破例让桂琴擀面,做了一锅豆豆汤面。两个儿子先后回来了,看到货品这么好卖,他的心有了着落了。觉民用筷子撩去一坨冻着的油泼辣子,放到冒着热气的碗里,辣子瞬间溶解,面碗上漂了一层红红的辣子油。他连刨带喝,呼啦着吃完了一碗面,嘴唇上流着辣子油,鼻头上冒出了汗星。看着父亲开心的笑脸,觉民说:“大,这么好卖,是不是咱手太松了,要不要提提价!”

老五看着屋里的货品,摇着头说:“人心不古,东西好卖的时候,总感到价格低了!咱做事要有个信义,不要让人感到咱见钱眼开!”

好多家里买了一堆火柴头,小孩在大人的指导下,开始制作好玩的工具。他们聚在一起,将筷子粗的铁丝折成手枪形状的架子,从家里找到废弃的自行车链条,拆开后将五六个串在一起,用皮筋扎成一串,固定在枪架上,作为枪管。再将两块链条固定在一起,靠里一面用自行车辐条的螺丝砸进去,连成一个整体。枪架的后面有一根竖起的铁丝,下面就是连着扳机的铁扣。大家用废旧的自行车内胎,剪成条子,用细铁丝扎起来,一头挂在枪架的前面,一头拉紧绷在竖起的铁丝上。他们慢慢地扣动扳机,铁扣就会将皮筋顶起弹出,皮筋的弹力拉动枪栓撞击枪头的辐条螺丝。小孩们将火柴的梗从前面的辐条螺丝口插进去,火柴梗露在外面,拉起皮筋连续撞击两次火柴头,第三次撞击就会嘣地爆响。平时的火柴头,要将另一只火柴头掐下来,填进辐条螺丝里面,现在买来的散装火柴,尽管火柴头不规整,但是暗红色的头十分丰满,打起来够劲。

吃完腊八,年气越来越浓了。早上,槐树寨的孩子们聚集在涝池边上,他们用铁钎撬开冰面,捞起好多冰块。三个堡子的孩子,脚上踩着冰块,在冰面上滑冰,那个堡子赢了,这个堡子的孩子就会欢呼。其他堡子孩子围在一起,分析失利的原因,筹划下一场比赛的策略。一会儿孩子们又开始了抽陀螺比赛,将砖头或者木头做成的陀螺放在冰面上,几个人举着鞭子,使劲地抽打着,就见陀螺在冰面上旋转着,孩子们围着挪动着,不停地嘻叫着。中堡子陀螺比赛失利了,根和抱着木头陀螺走上涝池岸。孙蛋在他耳朵嘀咕了几句,他们来到老五家。孙蛋从炕上爬到柜子前面,在墙上扣下两个图钉,拿起柜子的铁锤走到院子。他们将陀螺仰放在雪地上,吐着唾沫将图钉蘸湿,找准陀螺顶尖的位置,将图钉订了下去,就见陀螺顶上闪着银光。接下来几场比赛,他们赢了。前堡子和后堡子的孩子捡起根和的陀螺,看见顶上就像水里的青蛙戴着镀银的眼镜一样,有一颗图钉,他们明白了自己失利的原因。后面的比赛,又是前堡子接连获胜。根和拿起人家的陀螺,看见陀螺顶上好像老鼠戴着镀膜的银色眼镜一样,原来前堡子的孩子在陀螺顶上镶嵌了一粒架子车轴承里的珠子。

傍晚时分,白雪皑皑的村落中,每一家院落的树梢聚着从屋檐冒起的烧炕的烟气,表示村民们准备上炕就寝了。村里的小孩,冻得通红的手里掂着*,裤兜里揣着火柴头,趁着夜色,看见有人经过,就举起放上一枪,链条接茬处在嘎嘣时闪炫着红黄青三圈火焰。尽管手脚冻得发麻,孩子们却喘着粗气。回到家里,他们快速脱掉衣服,钻进温热的被窝。他们趴在炕上,接过大人递过来的烤得焦黄的馒头,咔吱咬着翘起的馍皮,最后把绵软的馍瓤放进嘴里,使劲地嚼着。随着嚼咀越来越慢,他们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想。

智亮躺在炕上,看着夕娃趴在炕桌上写作业,他有一股莫名的自豪感。他从屋梁上的担笼里取出一沓书,找了几本明代占卜的典籍,读上一段,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雪花回味一下。土炕泛起的热气让他通身舒畅,也让他在轻松惬意中游离在蒙眬的睡意和现实的沉思之间,他在意识高度畅奋中感到自己就是一个高人,按照书里模糊的指向,他畅想着自己的未来。

吃完早饭,智亮在院子转一圈,又回到炕上。他将窗户半开着,不时愣愣地瞧着屋檐瓦楞上融雪形成的*状的冰坠子,一会儿又看着树枝上跃动的鸟雀。随着太阳从升到落,外面的景致不同,屋子里的光线和温度在变化,他将自己一生的感悟融化其中,在无我虚化中感悟着生命的本真。

快过年了,夕娃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拎着*,裤兜里揣着炮,他向智亮要钱想买炮,智亮沉浸在天马行空之中,没有理会儿子的要求。夕娃没有办法,硬是将智亮拉到头门前,让他看看别的家庭过年的气氛。智亮嘿嘿地笑着,他摸了一下夕娃的脖子,说:“你爸是读书人,是五十年代水电学校毕业的。别人就会到集市上买炮,爸给你在家里配制*!”

夕娃回过头,愣愣地看着父亲,他知道爸爸嘴上功夫不错,他还真不知道他能配制*。

早些年以前,智亮在修水库的工地上管过库房。他听说硝酸*可以当化肥,施在地里庄稼长得好,他回家的时候就带一点*回来。后来,他不舍得撒在田里,就放在麦囤上面。在水电工地的时候,他见过师傅配制*,其中的门道历历在目。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他从柜子下面搬出一堆书,找出一本上学时学过的化工手册,指着那些符号,给夕娃讲解着。夕娃原来就知道爸爸喜欢算命,看的都是易经八卦的书,他没有想到他还懂得化工知识,父亲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夕娃吃着馒头,来到涝池岸边,看见一群小孩正在疯玩。他走过去将根和叫到边上,将父亲在家配制*的事说了一遍,根和睁大了缝缝眼,惊奇地看着他。他走到人堆里,对其他两个堡子的领头小孩说:“咱们来个决赛,时间就是除夕晚上,看哪个堡子的火力猛!”

大家伸出小拇指,拉钩约定。接下来的几天,一群孩子总是鬼鬼祟祟跑到智亮家,关上他家的头门,围着智亮,看他配制*。如果有人到智亮家串门,负责看门的孩子隔着门缝看清来人,问他找谁,如果说找智亮,小孩就会找各种理由,将来人打发走。

太阳当头照着,墙头的雪融了,顺着墙缝下渗。屋檐滴着雪水,时断时续,落在脸上瘆凉瘆凉的。智亮经过几天的摸索,终于配制出*了。他用纸片盛了一点,放在砖头上,用燃着的香伸了过去,就听吱溜一声,*就像妖孽一样,瞬间腾起一团白烟,纸片抖动了几下,即刻变成了灰烬。边上的孩子高兴地欢呼起来,每一个人掏出自己贴身的*盒子,揭开盖子放在炕桌上。智亮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撩上一*。根和掏出了自己用喷雾器杆子做枪管的枪,用折叠的纸将*倒进枪管,用棉花塞着,再往里面加上一撮沙子,再用棉絮塞好。最后用竹扦撩起一*,贴在枪筒上面的引火处。他让大家后退,拉起皮筋束着的扳机,对着一棵杨树,扣动了扳机。只听嘣的一声,杨树干上穿起了一团小孔,青色的树液浸了出来。根和感到手剧烈震动了一下,麻麻的。低头一看,布满开裂口子的肿胀的手的虎口处渗出血丝,被*熏得黄黄的。他挥动着手里的长筒火枪,自豪地对智亮说:“叔,你配制的*比外面卷炮的威力大。我的手都震麻了。”

智亮笑着说:“这就像一碗面,叔舍得放油,当然就会好吃!”

槐树寨的人原来觉得智亮不会干活,又没有量力,整天就凭着一张嘴,在人前神神道道的。他配制出来了*,一下子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他们在家里讲着智亮如何专业,*威力如何大,让槐树寨的人对他另眼相看了。往年过年买回来的炮,孩子们为了玩出花样,将纸炮撕开,倒出里面的*,放在盒子里打枪。在孩子们软磨硬泡下,大人们叼着烟锅,踱到智亮家门前,夕娃要他们灭了烟才能进家门。智亮不知从哪里找来中药铺抓药的小秤,按照要求称着*。

年二十八,是塬上过年前最大的集市。现在政策放开了,大家各尽所能地倒腾着东西,都想在集市上卖点钱。清早,老五吩咐醒民拉着废纸,觉民用自行车驮着火柴,自己拉上洋生姜,两个孙子提着担笼,里面装着遇到太阳即刻变软的柿子,一起赶到集市,摆在不同的位置叫卖着。中午吃饭时,老五给两个孙子每人要了一碗热腾腾的豆面糊糊,外加一根麻花。太阳西斜的时候,寒气从地下钻了出来,天气一下子变得刺骨的冻。收摊以后,孙蛋和毛蛋的柿子还有一层,别的货品都卖完了。老五一个人走到集市的东头,提了一个猪头回来。猪头绑在架子车的辕门上,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抖动,孙蛋和毛蛋跟在后面,用手里的树枝不停地戳着猪头,嘻嘻哈哈地笑着。

过年有一个猪头,让老五家的年味更浓了。车子刚到家门口,孙蛋解下猪头,放在雪堆上,手扳开猪眼和嘴巴,好奇地看着。各路买卖的钱交给了老五,醒民拨弄着算盘,和父亲一起合计着今年的收入。结果出来了,老五看着灯泡笑了。两个孙子还在院子里倒腾着猪头,不停地问什么时候煮肉。醒民从案板下面拿出一块沥青,找到一个废弃的盆子,在灶膛里烧着。看到沥青变成了液体,他衬着帆布将盆子拿出来。两个儿子扯着猪耳朵,他将沥青淋在猪头有毛的褶皱处。一家人坐在炕上的时候,醒民将猪头从雪堆里提到屋里面,掰掉沥青,猪的脸一下子光亮了好多。

大年三十,醒民用开水将猪头洗了几遍,用镊子拔掉上面的绒毛,再用斧头将猪头破开,冲洗后放进锅里。孙蛋和毛蛋看到猪头入锅,跑到马路上,加入到小孩对决的群体中。根和将大家分成三个组,这样可以保证连续发射。孙蛋和毛蛋一边准备着,一边想着家里汤锅里的猪头,有机会就跑回家看两眼。看见大葱辣椒和调料包浮在汤锅里,沸腾的滚汤冲击着猪耳朵,他们拿起筷子在猪头上捅几下,桂琴在边上说:“还不行,好了!妈叫你们!”

孙蛋和毛蛋放下筷子,依依不舍地跑到街上,又投入到孩子群中。

除夕晚上,老五端了一碟猪头肉,到麻娃家,看他家年货准备得咋样。麻娃从厨房走出来,披着翻毛的军用大衣,手里拿着一块骨头啃着。看见他端来的猪头肉,连忙说:“舅,两个娃走了,国家对咱还行。你不用端肉过来,一个月几十块钱,就是平时,我也不缺肉!”

老五看见柜子上依旧摆着来川和回川的遗像,前面的麦粒碗里插着几根燃着的香。他转过头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别再想了!革命还小,还得精神地生活。”

麻娃将骨头扔进树根下的雪堆,拉了下大衣的襟,干脆地说:“舅,你放心吧!我这一辈子虽说是农民,却不会种地。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事我想得开。”

孙蛋和毛蛋跟着村里的孩子比试完火力,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回到家里。醒民拿来蒲墩,放在炕前,将两个儿子叫过来,笑着说:“过来,给你爷你婆磕头!”

孙蛋和毛蛋走进屋子,跪在蒲墩上,叩了三个响头。老五笑着说:“快起来!爷给你们压岁钱。”

孙蛋和毛蛋每人领了一张压岁钱,拿在手里对着电灯照着。醒民说:“收好了!别弄丢,这也是你们开学的报名费。”

孙蛋和毛蛋抓了一把带壳的花生,揣上摔炮,又跑出家门。

七九年阳春三月,天生在生产队劳动了一个月,舅家传来话,说西安的工地开工了。他套上毛驴和一帮兄弟又出发了。三月初三,老五在集市上碰上了大胜,大胜将他叫到路边,说托付的事情麦收前后就会有结果,叫家里做好准备。他回来后,将话传给桂琴妈,桂琴妈给娘家捎话,叫天生麦收前回家。

天生接到家里的话,正在拉着楼板,赶着毛驴上坡。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心劲松了,感到浑身没有了力气,走上两步直喘气。他坐在杨树下,看着两边黄灿灿的油菜花,他有点激动,这坡上不知洒下自己多少汗水,他是一天抵着别人两天过。

回到工地,一帮弟兄去了一家路边的饭馆,每人要了一老碗裤带面。面条还没有端出来,每一个人先拨了一骨朵蒜,将胖乎乎的蒜瓣摆在桌子上。面条端上来,他们拿起筷子搅腾了几下,一口面半瓣蒜,最后还喝了一老碗面汤。

回到工棚,天生说要卖掉自己的毛驴和车架子,新入行的几个小伙赶紧跑过来,争着要天生的工具。毛驴卖了,价钱整整翻了一倍。他走过去摸着毛驴的耳朵,有点伤感。第二天清早,表兄送他到汽车站。他走到自己的毛驴身边,毛驴仰起脖子,对着他吹着气,用嘴唇舔搓着他的手掌。快要离开的时候,毛驴在他身后沉闷地嘶鸣了几声,天生想回过头再看上一眼,忍住了。

天生来到玉祥门车站,坐上长途汽车。看着城里繁华的街景和不息的人流,他感到城市真好。自己在西安拉楼板大半年,每天都是看着毛驴的屁股和光秃秃的路面,想到的就是挣钱,不曾留意城市是个什么样子。汽车缓缓出了城,每到一处自己歇过脚的地方,都会勾起他略带凄楚的回忆。

回到家,天生和妈妈寒暄了一会儿,就来到姐姐家。天生正在院子和桂琴聊天,看到老五从田里回家,他赶紧走上前去。老五蹲在枣树下面,他掏出钱递给老五,说:“五叔,走的时候我把毛驴卖了,这是毛驴卖的钱。”

老五接过钱,感到厚厚的,抬起头问:“没有这么多钱,你把利息都算给叔了!这到底是咋回事?”

天生挠着头,笑着说:“毛驴涨价了,价钱比去年翻了一倍。”

老五噢了一声,将多余的钱退给了天生,天生死活不要。他生气地说:“我们情况比你好。再说你马上就要娶媳妇了,用钱的地方多!”

天生接过钱,不好意思地瞅着老五,既有感激,也有为难。

大胜没有食言。麦子快开镰的时候,他给天生带回来一个媳妇。老五先将女子安顿在自己家里,连忙请人布置新房,安排待客的事宜。老六带着麦客进村的时候,桂琴妈正在待客,就是请直属的亲戚一起吃一顿饭。大胜是主宾,喝得摇摇晃晃,他将老五拉到边上,手搭在他耳边,神秘地说:“五叔,你猜我在兰州看到谁了?”

老五转过头来,惊奇地问:“谁?”

大胜瞅了四周,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三队的周叙伦。”

老五诧异了,他的神态僵了,随即瞪着眼睛,捂住大胜的嘴巴,声音颤颤地说:“大胜,不敢胡说!千万不敢胡说!”

说着老五匆匆离开了,回到了酒席上。临走的时候,老五对桂琴妈说:“亲家,等一下送完客,你给隔壁老六端上一碗菜过去,也算给人家补补心。”

桂琴妈用围裙擦着手,笑着说:“五哥,你放心吧!这点人情礼世我还是懂的!”

天生结婚了,桂琴妈一块心病总算有了着落。她从案板下的罐子取出几个鸡蛋,用帕帕包起来,来到女儿家。老五正靠在麦囤上想着大胜的话,感到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如果叙伦万一回家,那槐树寨就热闹了。看见亲家母来了,他站起身。醒民妈给亲家母递过板凳,拉着她的手,笑着说:“天生结婚了,你心里就平整了。”

桂琴妈将鸡蛋放在炕桌上,脸上堆满了笑容,她攥着醒民妈的手,感激地说:“多亏五哥你们一家,不然真不知道这日子咋过!天生他爸走得早,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我和他爸谢谢五哥,这些年都是你们在后面撑着我们。”

情到深处,桂琴妈落下了泪,她用帕帕黏了黏眼角。觉民妈拍着她的胳膊,瞥了老五一眼,笑着说:“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看着天生结婚,我们也高兴!”

醒民妈走到院子,递给桂琴妈一个蛇皮袋子,她抖搂着说:“有了媳妇,和原来不一样了。洗洗涮涮的事多了,这是觉民弄来的皂角,你拿回去用吧!”

菜籽事件后,小军和养田一起入伍了。栓和没有了小军的心理依靠,在队上劳动时也没有那么火暴了,原来一直想报老七门牙之仇,在时间的打磨下,也没有那么强烈了。老五一直没有在生产队下地劳动,只有队上牲口有什么毛病,需要到兽医站看看,或牲口需要配种,他就牵上牲口到配种站去一段时间。觉民在队上劳动,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有时间就拿着西安买回来的木工书,和宏斌一起研究新式家具的做法。他还要按照父亲的吩咐,不断探听西安的信息,随时准备到外面倒卖一点东西。

陆海空都成了小伙子,每个人都是精壮的劳力。他们没有去外面的冲动,也没有学点手艺的诉求,他们是死心塌地的农民。马九看着几个儿子长大,高兴的是自己人丁兴旺,焦灼的是几个人的婚事。他对未来没有太多的诉求,更没有细密的筹划,他还是神气十足地过好每一天。看见地主富农家从外地找到了媳妇,他表面上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认为那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将就之策,自家的孩子根正苗红,不可能找个外地媳妇。一直没有人给几个儿子提亲,马九的心里发生了臆动,他开始隔三岔五趁没有人的时候,跑到金太阳家里,不断给太阳贴凉眼药。金太阳询问了几家,女方都以兄弟多和家里穷为由,拒绝见面。他将情况告诉了马九,马九的心慢慢地蔫了。

俊明见了人依旧在打嗝,他有时会坐在门前,开始给村里人讲述自己延安的经历。社员们和小孩围着,听着他精彩的演绎,慢慢将内心里积聚多年的革命英雄主义信念加附在他的身上。他从大家膜拜的神情中找到了革命老干部的感觉。有的人上次听了讲述,心里一直有疑问,会过来请教。好在俊明有三寸不烂之舌,每一次都将提问的社员说得哑口无言。老五每一次提着担笼从自留地回家,经过他家门前,看见他晃动着头,抑扬顿挫地回顾着延安岁月,都是嘿嘿地笑着,从来没有驻足细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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