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别离，相见欢，浮生流年，与谁道二三……”
“当年总说你言语老气横秋，到了这年纪，却只觉着这老气横秋的言语才贴了心境……”
“你说世人都是轻别离，偏偏我叫了轻离，果然也是应了名字，一离就是这么多年……”
孙跛子小院江破命点了火盆，屋内多了些暖意，听着这名唤季轻离的老妪自言自语，江破命觉着孙跛子年轻时倒有些文采。
孙跛子坐了桌前细细打量季轻离，听了半天方才涩声开口。
“阿离，你的眼睛……”
季轻离随意抬手摸了摸自己眼睛，“前些年清源府大旱生了瘟疫，我那独子和儿媳非要济世救人，不想行医却把自己一家人都搭了进去……白发人送了黑发人，眼睛就慢慢不好使了……”
“生雪年幼无法割舍，遇了她师父帮衬过了这几年，年初官府来了人才晓得是洗月宗遗徒身份，亏得莫家行医多年有些声望才没让生雪遭殃，她那师父却也没了踪影……本不愿回了季家，可眼看自己临近百年大限，总得为生雪谋个以后生活……”
江破命听着心惊，清源府大旱自己和孙跛子逃了难，却不知后来还有瘟疫一说，不想莫生雪和洗月宗还有如此渊源，听得官府介入其中，一时间担心起临安府城小沫那丫头。
屋内一声长叹。
孙跛子寻不到言语安慰，世间万千苦辛唯经历者可知可言，旁人终归皆是看客。
二老缓缓交谈，方知当年孙跛子年轻气盛闯江湖落了崖，季轻离情急寻遍周边不见踪影，偏也生生落了崖，亏莫家老医者采药才发现，命是救了回来，双腿却埋了崖底。
孙跛子脸色苦到极致，好似皱纹又深了许多。
“千般言语，你这情形也是因我而起……当年我回了孙家经历了无影宗之变，这些年也没寻得你音信，也不知当如何面对于你……”
季轻离却是洒脱，手扶了扶手挪个舒服姿势，“皓哥儿倒是小家子气了，咱江湖儿女痴情却也不痴缠，年轻之事哪个言悔？我不也嫁了莫家生养了后辈？倒是不知皓哥儿生养了几个子嗣出来？记着当年言称要组个七星剑阵不是？”
孙跛子嗓子发堵，当年哪是戏言？再相见已百年身，生子其母非轻离又生得什么子嗣？
哑了嗓子干笑，“倒让轻离见笑了，一心系于孙家，感情之事也是淡了荒了，一辈子下来就收了俩徒弟。”
孙跛子缓了缓继续开口，“一入江湖岁月催，倒是一眨眼你我都老了……”
二老好似被勾起了一些回忆，一时屋内沉默下来。
一旁的江破命取了茶水冲泡一壶递了桌上，虽有心询问洗月宗情况却也知此时不宜打扰，端了茶盏递于孙跛子。
孙跛子帮倒了茶，江破命将茶盏递了季轻离手中，清茶入口，略涩回甘，季轻离缓缓放了茶盏轻舒一口气。
脸上带了笑意，“皓哥儿，说来总觉我占了便宜，虽说这眼睛是看不得你现在模样，可这脑子里想起你还是年轻印象，倒少了几分感伤，怕你此次见了我现在模样，更得叹岁月无情了。”
唯有孙跛子一脸苦笑回应。
虽称不上心如刀绞，却也好似心头被剜了一块儿去。
当年如瀑青丝，此刻也已化白霜，灵动双眼失了清光刻满了岁月刀痕，若是当时年少不轻狂，也不知此时是否可以少几分愧疚。
悔意难言，若说出口，孙跛子怕被季轻离看轻——女子尚不言悔，男儿何敢轻谈？
上了年纪的季轻离精神便差了许多，与孙跛子言谈间过了晌午，期间江破命又去了趟厨房拎了食盒回来，见季轻离言语间疲惫尽显，孙跛子便打发了江破命去练功场喊来了季长风。
今日擂台对战，午时便已结束，午饭后尽是摆擂攻擂时间。
江破命唤了季长风，不想台上莫生雪耳朵尖得很，身子飘然下了观礼台随了二人一同回转。
莫生雪一路打听二老交谈内容，但江破命口风甚严，未透露半分出去，只是敷衍二老尽谈了往年经历趣事而已，惹得莫生雪颇不高兴。
一路的季长风努力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直担心莫生雪将气撒了自己身上，见到了孙跛子小院放长呼一口气。
望着满院子柴垛，莫生雪一脸好奇，从季长风口中得知柴垛出自江破命手中之后，双眼放了光盯着江破命。
江破命莫名汗毛立起，抬步匆匆进了屋。
屋内孙跛子与季轻离正大笑不已，想必正如江破命路上敷衍言语，讲了些陈年趣事驱了苦意。
三个小辈等了一炷香工夫，二老谈兴终于归了平静，季长风与莫生雪方推了季轻离缓缓出了院子。
“皓哥儿，这一见，终是了了一块心病，你我年纪大了冬天总是不方便，待开了春不妨来季家再时常走动。”
“放心，开春定去叨扰一番，但愿季矬子能让我进了季家。”
二老继续寒暄，一旁莫生雪盯着江破命，樱唇轻启。
“江师兄，你又逃不掉，何不明日擂台上互相切磋一二？彩头我再应你一把更好的刀也行。”
江破命拼命摇头。
莫生雪险些咬碎银牙，狠狠瞪一眼江破命，抬了下巴转身而去。
直到季长风推了季轻离轮椅缓缓前行，江破命看得分明，莫生雪转头冲自己比了口型。
那口型分明是“你等着”仨字。
自叹又莫名惹了一女子生气，江破命摇头驱散心头冒出的“少女克星”这般称号，扶了孙跛子转身回屋。
“破命啊，你可有遗憾之事？”
师徒二人本相对而坐在桌前吃饭，孙跛子突然的言语让江破命一愣。
稍想片刻，江破命点头。
“破庙时我以为来日方长，总觉着花爷嘴碎烦得很，等花爷没了才后悔没多听他多念叨些。”
孙跛子搁了筷子长叹，“你还有的时间慢慢消化，路还长，总能慢慢淡些……可孙爷这与轻离这一见……不如不见呐……”
“师父，故人久别重逢不应欢喜才是吗？”
孙跛子摇头苦笑，拎了桌旁酒坛直接豪饮几口。
“年少时本断了念想，本以为此生隔了阴阳，哪想再见已白首，细想诸般苦……孙爷本以为过了大半辈子看淡了世事，到头来还是这泥潭里打着滚儿……”
江破命看着孙跛子喝酒如饮水，却不想阻拦，世间百般苦，唯这酒水还能溶了些去。
眼看着孙跛子胡言乱语喝空了三四个酒坛后无力瘫了桌上，脸贴了桌面胡须尽皆沾了酒水，嘴里犹自言自语。
“悔啊……怎能不悔……悔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