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依旧，黑沉沉的夜幕中也只听得哗哗雨声，庙外没有芭蕉，只有入了秋还挣扎存了几抹干绿的丛丛杂草，自然听不得那雨打芭蕉的惬意洒脱。
秋凉的寒意到了庙门口欲往里钻，却被跳着猩红火苗的火堆散出热气拍散在浓浓黑暗之中。
江破命依着老花头偎在火堆旁，火堆不时爆出噼啪木裂声，老花头依旧哼着不知大半辈子从哪里学来的小调，那词曲暖意中却总让人觉着渗了几分凄凉。
“草屋篱笆旁，别了爹娘，年少言狂，待儿郎，衣锦还乡，十里风光。”
“蒿草青又黄，倾眼南望，不见高堂，净刀枪，北行苍茫，裹尸如常。”
“豆炬残烛揪心肠，不见亲儿换新裳。”
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窝着更舒服些，江破命仰起脸，看向闭目低哼的老花头。
“花爷，能不能换个调调，虽然听不大懂，但小爷听着心里憋得慌。”
老花头没有起伏音律的哼哼便停了下来，微睁了双眼，“怎？花爷给你哼一段云鬓角你乐意听得是不是？”
“这个有意思！嘿嘿，以前就看只要有人一唱这段儿，那旁边汉子们一个劲儿叫好，小爷瞅着好几个偷偷咽唾沫的，总不知他们兴奋个什么劲儿。总归着花爷你要是唱这段，小爷就想起那些热闹人群，总比那什么刀枪又别了爹娘的喜庆些。”
花爷想再给江破命来上一巴掌，但听江破命这意思也听不明白这小调对于成年汉子都是虎狼之词，终归还是个孩子，也没下手去教育下这没学正的小树苗。
“花爷不乐意给你唱这段，等你懂了的时候自己找个姑娘唱去。早些睡觉，明儿天晴了咱爷俩再得上几文换点酒去。”
花爷没有如了江破命的愿，却给了江破命一个念想——待小爷长大了，遇了稀罕姑娘总得让她先用那轻柔嗓音唱上这一段儿这云鬓角。
兴致缺缺的少年便打算眯了眼睡去。
“啪嗒……啪嗒……啪嗒”
这一听就是湿了鞋子粘着泥水一路趟来的脚步声，落在雨声里渐渐清晰，听得脚步声渐急，被扰了觉的江破命知道那脚步声主人很快就要进了这破庙。
果然，一道浑身湿透的身影蹿进了破庙。
惊坐而起的江破命睁大了双眼打量来人，发现这人倒也认得，却是临安府城里专门做那坑蒙讹人勾当的泼皮混混儿。
同是江湖里不能再底层的人儿，江破命都知道这混混儿众人皆称刘三儿。
刘三儿循着火光进了破庙，先打量了一番见是那一老一小的乞丐，心里安定了几分。
自顾自走近了火堆脱了外衫架在一旁，弯腰使劲儿拧了拧裤脚，顺势把鞋袜脱了晾在一边，这才盘坐下来伸了双手从火堆取暖。
“老头，三爷身上寒气重，把你那酒拿来爷好去去寒气。”
刘三瞅见了老花头的酒葫芦便被勾起了酒虫，“这贼老天，耽误三爷脚程。”
老花头按住了欲要说话的江破命微微摇头示意，将那快见底儿的葫芦递了过去。
一仰脖将酒灌了个干净，刘三儿将葫芦抛还老花头，寻个舒坦姿势躺下，双眼望着破庙昏暗的屋顶不知想些什么。
江破命和老花头见刘三儿没有言语动静，也静静躺下准备熬过这夜。
不敢安了心睡去始终有些警惕的江破命听得刘三儿偶尔发出几声透着龌龊的笑声，又不时换了冷笑声传来，心里终究有些紧，这刘三儿怕是得了失心疯笑得这般古怪，若不是犯了病怎深夜冒雨来了这破庙？
却见刘三儿倏然坐了起来，嘿嘿怪笑，似又自言自语，“管你是天王老子，还不是被老子一时绿了干净！爷这贱命倒也值了，但想要三爷的命怕你还得费些工夫！”
江破命听得清楚，浑身汗毛竖了大半，不由往老花头身侧缩了缩。
刘三儿自言自语了一阵，眼光转向了老花头和江破命，未熄的火堆映着那瘆人眼光闪烁不已。
“嘿嘿，想知道三爷犯了啥事儿吗？”刘三儿不待爷俩搭话，“三爷绿了城中大户，冒着厨子名义进了他家宅院，迷翻了那员外第六房小妾，本想快活一番再温存半夜，却被那该死的丫鬟起夜撞见。”
刘三儿站起了身，“爷砸倒了那娘们逃出来城里藏了半宿，方才随着那收夜香的混出城来。这天高海阔，待三爷换个地儿还不是一条过江龙？”
江破命才明白这厮是干了采花贼的勾当，老花头曾经说过最看不过眼的一是污人清白的勾当，二是劫道当匪的营生。
这年头失了名节女子除死之外了无活路，人言可畏活着比死更苦，再说那匪盗劫道，大富人家均安家城内，出门又有护卫，所谓劫富济贫都是故事里的编排，山头众人好吃懒做又享受惯了饿极之时无非是向着村落大肆劫掠，劫财劫人更是可恨万分。
世间流落了几年，见识了众生面色，江破命发现刘三的眼神令人发毛，那是红了眼要抡拳头的架势。
虽然背后的老花头身子没有一丝颤抖，但江破命还是觉着自己有些胆颤。
“三爷做了这么大的事儿，不说出来始终心里憋得不痛快，可你爷俩听了爷的故事，免不得明日报官泄了爷的行踪。”
刘三缓缓靠近，眼神变得凶光四溢，“看在你爷俩让三爷喝了酒暖了身子的份儿上，三爷就给你爷俩个痛快死法。”
犯事儿急眼的人疑心重过山岳，为了活命豁得出一切，为活命杀两个没人在意的乞丐，自然是没有什么愧疚。
老花头护着江破命站起了身，一声没有言语。
庙外雨势又急了几分。
刘三儿使出泼皮最常用的招式，两步跨出，顺势抬腿，一脚冲着老花头胸口踹去，老花头本想推开江破命架手抓了这脏脚将这泼皮掀翻在地，不想刚抓了脚就被传来的力道踹在胸口飞了出去，胸口顿时缓不过一口气。
老花头被踹飞的一霎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心中对这岁月不饶人更生了几分憋屈。
但人活一世，却也不甘死在这般腌臜货色手中。
眼见老花头被踹飞，江破命混在市井中染上的狠劲儿便冲上了头，拎起一段手臂粗的木柴当了武器朝刘三儿扑去。
没等近得身，依旧是一脚袭来倒飞而回。爬起来再次冲向刘三儿，刘三儿跨步再次起脚，没想却被江破命闪过抱住了腿，一口咬在刘三儿大腿上嫩肉。
刘三儿痛呼一声，龇牙犯了狠，待要抬起拳头砸向这少年后脑，斗狠惯了的刘三自觉这小乞儿经这一拳过后，半条命都要撂下。
忽觉脖颈一凉，痛意直冲脑海，拳头都没待落下。
顿觉浑身发了僵的刘三儿勉强转了脑袋，才看见身侧的老乞丐手中持了两指粗的柴木一头，另一头，却是已在自己脖颈之中。
老花头气喘如牛，不待刘三儿再有动作，拼命提起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那柴木猛地再推。
柴木贴着椎骨穿了前半个脖颈，另一头锋利的断茬染血冒出。
刘三儿“嗬嗬”了几声，踉跄几步，终究颓然倒下不时抽搐一二，不一刻眼神渐散，眼见活不成了。
老花头脱力倒地，咳喘半晌一口血痰吐出方才顺了些呼吸。
被吓呆的江破命眼前尽是嫣红刺目的血色，呆呆站立了片刻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庙外密雨如织，众生生死，这老天从不管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