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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腾腾,将猿猴妖魔的影子投映在白墙上,只见那黑影俯下身,又扯下一根大臂,边啃边说:“啧,人这全身上上下下,就数手指头最好吃了,不过男人的手太粗,皮都老了。小孩的手太嫩,一咬骨头就碎了。还是壮年女人的手最好吃,不嫩不老刚刚好,最有嚼劲。”

火焰燃烧之声,木梁坍塌之声,还有那妖魔嘶哑却得意的声音,统统混杂在了一起,成为慕子真此生最可怕的梦魇。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尸首被扯碎,成为妖魔口中咀嚼的肉块。他只能抱紧了怀中颤抖不休的妹妹,遮住妹妹的眼睛,并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

“哐——”烈火吞噬了屋梁,梁垮屋折,正塌在妖魔与慕家兄妹之间,阻隔了妖魔的视线。就在这刹那,慕子真一把抱起妹妹,将她从窗户里推了出去。一声撕心裂肺的“逃”,刚刚吼出口,那猿妖竟已穿过烈火,咧开血盆大口,猖狂大笑:

“嘿嘿,臭小鬼,想在爷爷我面前玩滑头……嘿,爷爷我可是玩火的祖宗!”

说完,猿妖一挥臂,火舌立刻窜起老高,墙壁应声垮塌,正将墙外的慕子善压了个正着。女娃娃被残壁压得动弹不得,嘴里“噗”地吐出一口血来。见此情景,慕子真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猿妖的腿脚,不让它接近自己的妹子。

“快起来!快跑!跑!”慕子真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猿妖,同时恨声大吼。

可他不过八岁的孩童,就算豁出了全身的力气,在这千年的猿妖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猿妖大脚一开,瞬间便将慕子真踹飞了出去,直飞了有丈远,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慕子真的肋骨都断了几根,许是插进了肺里,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呼吸之间,鲜血汩汩地从唇边溢出。

断骨之痛,没有让他丧失斗志。年幼的男孩,拼进了最后一口气,手脚并用,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向那倒塌的残壁,爬向自己嫡亲的妹妹。他每爬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条歪斜的血痕。

近了,近了。

慕子真探出满是泥土和鲜血的手,探向神智恍惚的妹妹。眼看他就要触及妹妹那软软的小手,就在这一刹,先前抱着胳膊看戏的猿妖,猿臂一伸,一把抓住了慕子善的小腿,将她倒吊起来。

熊熊烈火,映出那狰狞的黑影,将之投映在一面未坍的残墙上。白墙之上,上演无声的惨剧。黑影大口一张,那被吊起的小小身影,头下脚上地,被投入了獠牙与大嘴之中。

不、不……

慕子真想大吼,却发不出一点声息,哪怕是一个破碎的音调。他的嘴唇动了动,狂涌的鲜血立刻呛住了他的喉管,令他无法呼吸。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猖狂的猿妖,看它用小指剔了剔牙,剔出了一只小鞋,然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杀!杀了它!杀杀杀杀杀!

恨火在少年的胸膛里肆虐,杀意占据了他的脑海,胸口里满满当当的,除了恨,还是恨,只有恨!

突然,天幕中紫光一闪,一道落雷直劈而下,正击在猿妖曾经受伤的肩膀上。下一刻,一道剑光划破虚空,斩断了猿妖的脖颈,顿时令它身首异处。

猿妖的脑袋滚在地上。剑光回旋,“嗖”地一声,飞上半空,插回了道人背后的剑鞘里。那是一位白须长者,他脚踩一柄宽刃飞剑,驭风而行。见猿妖伏法,他御剑乘风,翩然落地,二话不说掏出一颗金丹,塞入慕子真口中。

“傻孩子,朱厌乃是至邪至诈的凶兽,哪里是可以救的。”

一声叹息,落入慕子真的耳中。

那是慕子真第一次遇见妖魔,遇见术法,遇见天玄门。元虚真人见他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便将慕子真收入门下,带回天玄门抚养。而就在那一日,就在那残破尸骨之中,在那升腾烈焰之间,年幼的慕子真,举起三指,对天立誓:

“我慕子真从此拜入天玄门下,誓要杀尽天下异兽、斩尽天下妖魔!”

昔年旧事,蓦然化入梦中。慕子真猛地睁开眼,只见夜幕沉沉,明月高悬。夜风透着寒气,拂过他的面庞,将他额前鬓角的微汗吹得刺骨冰寒,让他全身冷得透透的,如坠冰窟。

是了。二十年前,他与妹子救助了一只白首红脚的小猴儿。他们见它受伤可怜,还将它带回了家中,好生照料。可又有谁能想得到,那看似可爱乖巧的小猴儿,竟是妖魔·朱厌。

原来,朱厌喜食人肉,恶名远播。天玄门七长老中排行第二的元虚真人,四处搜寻这妖孽的下落,欲为民除害。在双方酣战之中,朱厌的肩上受了重重一剑,这狡猾的魔物心知不妙,便使了个障眼法,一路窜逃,逃入了慕家的茶园之中。它瞧出慕家兄妹心地善良,便故意变成幼猴的模样,在兄妹俩的照料下,养精蓄锐,暗中图谋不轨。

当朱厌的伤势稍有好转,它那贪婪残暴的本性便暴露出来。面对救治它的慕家兄妹的,朱厌不但现出妖魔原形、纵火烧屋,更将慕家爹娘生吞活剥。当时年仅八岁的慕子真,亲眼看见爹娘妹妹被朱厌吞食,若不是元虚真人赶到,他也将成为朱厌腹中的饵食。

面对滔天烈焰,面对残尸断骨,重伤咳血的孩童,用满是鲜血泥土的稚嫩双手,捧起了双亲残断的白骨,拾起了妹妹破碎的衣衫。然而,即便他跪在焦土上四处搜寻,却也只能寻到少得可怜的尸骨,连亲人的全尸都拼不出,留不住。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那一刻,他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满腔的悲恸与悔恨,只化作了一句“斩尽天下妖魔”的誓言。

月影如霜,映在慕子真的发上、肩上,乍一眼望去,仿若银发如雪。这位坚韧不屈、果断英武的天玄门首席弟子,此时却面露迷茫之色,他缓缓垂下头,怔怔地望着被自己的双掌。在他的掌中,再没有妹妹柔软稚嫩的小手,只有一柄青锋长剑,银白利刃,在月下映出森冷寒光。

“嚓……嚓……”

细碎的声音,被夜风送来,将慕子真从旧梦中唤回。他微微转头,循声望去,只见摇曳不定的篝火,将一个佝偻扭曲的诡异黑影,投映在老松的树干上。尸人居尘正蹲着身怂着背,面朝老松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肩膀不时耸动着。

见对方这诡谲行为,慕子真剑眉紧蹙,沉声呼唤:“师弟。”

像是听见了他的呼喊,尸人居尘的动作僵硬了一下。缓缓地,居尘扭过了头,伴随着颈间“咔、咔”的声响,他的头颅与颈项,弯折成了诡异的角度。月光映在他那狰狞黑紫的面目上,映出了他血红的双眼,以及沾满鲜血的青紫双唇。

只见尸人居尘的双手里,抓着一捧鸟的内脏,沾血的羽毛,邋邋遢遢地粘在他的指尖。他的嘴里还叼着半颗鸟心,他的上下颌骨每闭合一次,牙缝中就涌出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汇成一条黯淡的血痕。

“……”慕子真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的居尘,哪里还有半分人样?若不是有锁链牵制,他早已扑上来吞食人肉,而不是捡这禽畜内脏。鸟心鸟肝,他每咬一口,血红的双眼中便迸射出异样的光华。那残暴嗜血的模样,像极了修罗恶鬼,像极了当日啖生肉、喝生血的朱厌……

如,出,一,辙。

慕子真收紧了五指,紧握长剑的右手,指节都因用力而泛了白。缓缓地,他直起身来,提着青锋长剑,一步一步,走向那早已失了人性的行尸走肉。

贪婪食肉的尸人居尘,勾着肩膀、埋着脑袋,大口地咀嚼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慕子真的接近。当他吃完最后一口内脏,又贪婪不舍地舔了舔指尖的鲜血,慕子真已站定在他的面前。银月映在慕子真的身后,他的面容隐在沉沉暗影里,看不出神情面色。

剑尖微动,锋利的剑刃映着寒光,随时都可以划过尸人居尘的头颈,终结这错误的命途。

慕子真右手五指紧扣,将剑柄握得铁紧。他的左手垂在身侧,早已捏紧成拳,力度之大,令指甲都嵌入掌心的皮肉中,一行热血,从腕边滴落。

许是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尸人居尘又躁动起来。眼见慕子真掌中的鲜血滴落于黄土之上,他竟是俯下身子,伸长了脑袋,伸出黑紫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去地面上的血珠。那卑微又野蛮的动作,分明是逐食的野兽,毫无尊严,毫无人性。

居尘,早已不在了……

霎时间,慕子真心中剧痛,好似有人拿了把无形的钝刀,插进了他的心房,用力地翻搅着。他僵硬地抬起了右臂,缓缓地举起了青锋剑,将森冷银刃对准了俯首在他脚下的尸人……

——大师兄,将来居尘要长得跟你一样高,跟大师兄并肩而战,一起斩妖除魔!

童稚的声音,骤然炸开在耳边。眼前月光朦胧,他似又看见了青山环绕的天玄门,看见了演武场上,那个举着木剑的小小少年。居尘五岁入门,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这孩子年幼之时,最喜欢站在他身侧,拿着训练用的小木剑,将小胳膊举得高高,笑眯眯地对他说些“并肩而战”的话来。他将居尘视为亲弟,剑法技艺,无不倾囊相授。可今时今日,他却将手中长剑,对向了亲如兄弟之人。

——大师兄,他只是个小妖,求您放过他罢。等他将来为祸伤人,再斩不迟啊。

他似又看见了雪羽纷纷,在那冬夜的青川山,初次离开天玄门、受命捉拿鸣蛇的居尘,捉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地哀求道。那时,他只怨居尘太过心软,对妖孽还讲什么仁义。他不曾注意到,自十年前青山一役,到后来这些年的南征北战,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身侧,总立着这个小师弟,默默陪伴。

——大师兄……抱……抱歉……居尘无能,不能与你并肩……并肩而战……

他似又看见了那剑光冲霄、剑气流转的战场,应龙尊者率众妖魔入侵天玄门,面对妖魔偷袭,居尘以肉身为盾,为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那一刻,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烫进了他的心底里。他记得妖魔的利爪和折断了的佩剑,是如何插入了居尘的胸膛。他记得居尘心门的破洞,是如何汩汩冒出鲜血。他记得居尘那最后的虚弱微笑,那一个满怀歉意的神色,那一声断断续续的“抱歉”。

“咣当。”

长剑跌落在地。那银白的剑刃,映着静谧月光,也映出剑者飞红的双眼,以及眉间隐忍的弧度。

“今生誓言,我慕子真终无法守诺……”

心中已然做出抉择,慕子真双膝跪地,跪在厚土黄尘之上,抬眼望向茫茫夜幕,沉声倾诉:

“……爹,娘,请恕孩儿不孝。子善,是哥哥对不住你……”

他曾对着爹娘与妹妹的遗骨,立下“斩尽天下除魔”的誓约,可时至今日,他却要违约了:

“……可师弟待我的情义,恩重如山。他因我化身成魔,这份恩情,我慕子真焉有不报之理?”

慕子真转头望向那狰狞魔物,纵使对方口鼻沾了鲜血肉渣,他亦不觉憎恶嫌弃。他抬手拭去尸人居尘面上的血污,不顾对方挣扎嘶吼。下一刻,慕子真一双黑眸,牢牢地锁定了对方的赤红血眼:

“阿尘,师兄绝不会丢下你。”

魔人喉管里发出躁怒低吼,这就是居尘唯一的回答。

早已化身为魔的尸人居尘,不会谅解慕子真矛盾的抉择,不会听懂他坚定的诉说。这位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师弟,此时只是癫狂地晃动着双手铁链,将尖锐獠牙嗑得咔咔作响,好似面前的男人,只是一块会走动的活血生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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