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公名字飘然脱尘，本人却毫无一点高人风范。他年纪大约六七十岁，背部佝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矮小，四肢干瘦，没有胡须，双腿有些外八字，头戴一顶圆边草帽，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黑短裤，露出外面的手脚皮肤黝黑，就像是一个离开田地出来散心的老农。
不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部上那双眼睛却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他左眼坏掉了，里头都是白氤，就像是一颗奶白色玻璃球，右眼则是眯起，仿佛惧怕太阳的直射，但仔细一看又像是他在收缩瞳孔，打量着我们几个人——着重停留在蔡嫧身上，蔡嫧却是满不在乎靠在我身边。
“不祥之人。”黄石公对我的方向说了一句，让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冲我还是指向蔡嫧。
他背上背着一个发白的牛仔包，我想要过去帮忙提着，黄石公却根本不理睬，只是对陆阴阳说：“那就现在再查禁一次，最后一次。”
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老人嘀咕道：“根本没必要。”
蔡嫧拉了拉我，在手机上写了几个字。
——问他用蛇判。
我试探性说：“黄石公，蛇判可以吗？”
蛇判这个词让黄石公猛地看过来，原本那一只眯起的眼睛牢牢盯着我，让我一时间很不自在。
“你怎么知道蛇判？”他问。
我打了个哈哈：“听当地一个老人说的，这也是一种查禁办法吧？”
黄石公微微点头，拉了拉勒住肩膀的牛仔布背带：“蛇判，就是找到一条当地供奉的灵蛇，让禁公和禁婆进去，一天一夜，蛇咬了他们，就说明他们是禁鬼上身，没有的话，就说明人是没事。”
“不过。”他话锋一转：“已经没有供奉的灵蛇了，最后一条在崖县改成三亚就没有了。”
我瞄着蔡嫧手机，按照她打字的与之交涉：“如果有呢？”
黄石公傲然一笑：“有，我也是不用的。再灵的蛇，也不过是畜生，畜生不辨善恶，只会畏惧鬼神，人怎么需要畜生辨认是非？”
一番话说得气势十足，看得出黄石公虽然客居陵水，以前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光是见识与个人主见都少有人能比。
我不由松了口气。前面蔡嫧展示过她唤蛇的能耐，如果黄石公着了道儿，多半是能糊弄过去。眼下不知为何，明明目的是让黄石公能够不要再咬住禁婆不放，见他如此明智，我心里却想为他叫好。
四下找到荒野里一处安静躲风的小石坳处，黄石公终于脱下背上牛仔包，从里头翻出许多东西，有小刀，木头符片，布包，石头，金属链子，一盒针，还有一些我完全认不出的骨头。
黄石公翻出四根粗壮的木钉子扎入土里，在木钉子上摆上一块木板，这板子的四角恰好和木钉契合固定，十分牢靠。
然后他令蔡嫧脱下一只鞋子放在木台子上，又撒了一把米在鞋子里，自己蹲下来，两只干瘦的手拿着一根细细木支架，架子下用线挂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里头装了泥块，这就是泥包卜。
“你们看好。”黄石公叮嘱我们几人：“如果待会儿泥包开始左右摇晃，晃得很凶，就说明她就是禁婆，如果基本不动就说明不是。”
我听得匪夷所思，忍不住脱口而出：“黄石公，这东西……不就是完全看你吗？你一晃她就是，你不想动，她就没事。”
黄石公冷笑一声，用独眼盯着我：“年轻人，这种事不敢乱来的，你看好。”
说罢他脱下鞋子，脚上竟然没穿袜子，单脚独立，整个人站得如同一块石头，我看到他脚趾简直如同鹰爪一样牢牢抓入土里，青筋鼓起，肌肉虬结，持续了五分钟，老人纹丝不动，手里的石包更是保持近乎完全静止状态。
这一手硬功夫让我们都脸色肃然。
黄石公终于放下腿来，对我说：“年轻人，你觉得我会为难这个女子？你以为我希望有禁婆吗？你根本不懂，我比谁都不希望有禁婆，真的有对我才是最大的麻烦……”
看得出黄石公是有自己一套行为准则，对自己约束力也不差，我就更是奇怪了：“为什么这么讲？”
正在检查泥包卜工具的老人抬起头，嘿嘿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因为每一个查禁的人，如果真的查到了禁公禁婆……就会被禁鬼恨上，很少善终，要么不久后就大病，要么就是疯疯癫癫。”
我不免肃然起敬。真如他所说，查禁这件事简直和当内应的缉毒警察一样危险，稍不注意就会被对方鱼死网破。然而黄石公硬是咬牙笃定蔡嫧是禁婆，这不仅赌上了他的信誉和手段，也更是搭上了自己。
“不是有天师传人，我根本不会和禁婆见面，有多远躲多远。”黄石公一哂：“不过我信得过陆天师，他是有真本事的，以前我年轻时见过灵宝派传人，那是真的拿得出手的本领，捉拿鬼怪，看得我十分服气。当时我就跟着这位高人学了一年，行走山川河流，才有了些微末能耐。”
原来是一脉相承。
陆阴阳说过，南天师陆修静修撰典籍，最著名当为已经遗失的《三洞经书目录》，整理后正式将古道门三大流派清晰划分开来。这三大流派分别是以《上清经》为核心的上清系，信奉《三皇经》的三皇派，以《灵宝经》为圭皋的灵宝派。
《三洞》指的也就是这三脉，“洞真”上清，“洞玄”灵宝，“洞神”三皇，号称“三洞经符，道之纲纪”。这里就引出道家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一气化三清”，道门最高阶位者太上老君化为天宝君“元始天尊”、灵宝君“太上道君”、神宝君“金阙玉帝”。
天宝君对应洞真，为大乘者，灵宝君为洞玄，中乘，神宝君是洞神，小乘。
但所谓大乘小乘也仅仅是本身阶位限制，但凡修行一道至极致都能直通道法自然之境界，洞，就是通的意思。
洞真者，灵秘不杂，故得名真。洞玄者，生天立地，功用不滞，故得名玄。洞神者，召制鬼神，其功不测，故得名神。
陆阴阳稍微翻译成更好理解的白话为：
洞真思想境界最高，高屋建瓴，理论上通往本真最为容易，但弱点是专注于本真而不通秘法，本身孱弱。
洞玄能够协调天地之物，融会贯通，重在亲近认知自然，本身理论和实际能力参半。常规而言，洞玄即是灵宝派，具体人物就是陆修静养子陆沉渊这一脉，以及孙游岳之后的孙倪这一系，讲究内外兼修，只是各有侧重。
洞神则是最直接的实战派，可以劾召鬼神，有神鬼莫测之威力，不过这一脉一直被人诟病是容易见小忘大，迷失于鬼神之道。
代表洞神的三皇派这些年最鼎鼎大名的角色是竹山教教主许密藏，两具道兵“黄巾力士”与“红衣鬼差”几乎是道门之中战力巅峰代表，同时代天师不出，其他人几乎无法与之抗衡。
说起来陆阴阳和孙倪算是洞玄一脉的灵宝系，倒是和黄石公算是同门。
想通这一点，我才明白为什么黄石公甘愿冒着被禁婆反噬报复的风险，也毅然愿意再次尝试查禁。同门之谊——或者跟进一步，他算是陆阴阳和孙倪的同系同专业的老学长。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黄石公口里念诵着，脚下走着奇怪的步伐，我一听这不是净心神咒吗？果然是正统道门人物，哪怕只是跟着灵宝派高人只求学了一年。
接着黄石公跺了一下脚：“仰启北方殷太岁，斗口主令上将军。威光赫奕通三界，杀气腾腾凌五云。摇动金钟邪祟伏，手持戈戢鬼神愁。煞神闻言心胆碎，瘟疫擎拳悉退藏……”
陆阴阳对我低声道：“是地司太岁殷元帅符。”
诵完之后黄石公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握住枝条，下面悬挂的泥包一动不动。
突然我只觉得耳膜如同被一层保鲜膜给包裹起来，外面声音被屏蔽住，只有海浪一样的呼呼声激荡在耳膜里，像是潮涌，带动身体血液流速加快，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清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咚咚咚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