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刺压迫喉咙的呼吸，从力道和角度很容易明白他不是说笑。
我心里一时间后悔不已，自己还是太嫩，把阿里看成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其实我对他根本一点不了解，只知道他是马来西亚人，是郑良奎的保镖，看起来很讲义气，然而这仅仅是短短几天的认知。
说讲义气也不假，可也是要看人。在郑良奎和我们之间，阿里毫无犹豫选择了前者。
“救活老板，不然他死。”阿里干瘦坚硬的手臂勒住我脖子，骨刺压入我脖颈左侧主动脉一分，他冷静又警惕地看着前方陆阴阳和罗子敷。
“你忘了马烨救了你的命吗？”罗子敷对他怒目而视：“果然是养不熟的野猴子！”
阿里面无表情：“我数三个数，一。”
陆阴阳立刻说道：“我尽量试试。”
“不是尽量，是必须救活他。”阿里语气森然：“否则马烨死。”
罗子敷咬牙道：“他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心里大惊，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是救我好吧？这个关键时刻容易上头的妹子怎么老是给火上浇油。
好在阿里一如既往沉敛：“行，一命换两命。”
陆阴阳看了我一眼，眼神竟然带着几分柔和，大概是希望能够让我不要紧张害怕，接着她扭头就在只剩一口气的郑良奎旁边蹲下来。罗子敷也被她叫了过去打下手。
与此同时阿里却是悄悄挟持我往后走了两步：“对不住，马烨兄弟。”
他哪还有此前浓重艰涩的口音，华语说得流畅自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男人蒙蔽。
“你救了我命，我很感激。”阿里低声道：“要在这里活下去甚至出去，必须救活他不可。”
言语之间透出的信息耐人寻味。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缓慢地试探性开口：“你和郑良奎的关系不一般吧？”
“他是我父亲。”阿里淡淡一笑：“正式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郑守礼，阿里是我的小名，这一个身份阿学都不知道。”
我脑子里如晴天霹雳，原来如此，难怪之前总觉得阿里个人风格与郑良奎格格不入，却如此受到信赖——按理说郑良奎这种人不可能完全信任其他人才对。唯一能够让一个多疑之人发自内心放下防备的，大概就只有血脉子女了，配偶估计都不行。
远远观察着自己父亲抢救的状况，郑守礼毕竟身体残缺，为稳住我避免意外，也开始给我简要讲了他们父子的情况。
郑良奎早些年的确四处行走在灰色地带，掮客这一行就是职业投机客，哪一行赚钱就去哪一行。年轻时郑良奎缺启动资金，于是咬牙进入了中东充当军火接头人，后来又在缅甸和毒贩打过交道，直到后来有了一笔不菲资金储备，这才慢慢从危险区域回缩。
可他们这样的江湖人士既然赚了钱，就难免得罪了人，抢了别人生意，郑良奎青年时期凶狠冷酷的野狗作风引来了两伙人的仇恨，一是中东一位很有背景的资本大亨，二是金三角区域的毒贩集团。相当一段时间里，郑良奎都不得不到处躲避。
直到郑守礼出生，郑良奎这才痛下决心必须做个了断。男人有了家庭和子嗣之后就有了责任，不再了无牵挂。郑良奎四处找人说和，直到这两年才勉勉强强安定下来，算是金盆洗手落地。
然而这并非是结束。
“我父亲之所以放弃了大量生意和投资，全部精力来到中国大陆不是为了养老。”
郑守礼语气略有变化，但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你们现在也知道了，是为了寻找九黎一族的黎舟。”
感觉到郑守礼相当理智，我反而放松下来，最怕无法预测的疯子，不怕你有所求。
我趁机问：“你们为什么要上这艘祖船？”
先前我遇到阿里时就觉得有一点不解，郑良奎这样惜命的人应该很清楚祖船这样的险地危机四伏，他为什么要亲自登船？总不可能他曾经上过祖船？
“不，我们并没有上过祖船。”郑守礼眼睛盯着忙碌的陆阴阳和罗子敷，手中骨刺如同雕塑一样固定卡在我动脉外的皮肤上。
“只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找人。”我脑子里猛地想通了一点什么，脱口而出：“你们是要到祖船上找人的，对不对？”
这让郑守礼目光为之一滞，他回头看向我，一脸忌惮：“你怎么知道的？”
细节决定成败。
要说得出这个结论，就不得不提郑良奎的为人和他所告诉我们的其母亲与祖船之间的故事。他讲得详略得当，十分有条理，情到深处很容易感染听众，不过郑良奎却忽略了一点：阿学。
阿学这个人与阿里不同，或许是从小就被水鬼上身的缘故，比较放浪形骸，而且不怎么喜欢掩饰自己的情绪。
当郑良奎这个老板叙述自己母亲与祖船的关系时，阿学却嚼着槟榔，脸色带着几分嘲笑，不过这些微妙情绪一闪而过。
这种细微的变化或许在场只有我一个人会关注，那时候我以为阿学本身就是不懂眼色的莽夫，后来发现并非如此，结合此前郑守礼身份曝光，我立刻得出一个结论：郑良奎在说谎。
阿学的真实心情暴露就是作证。
但此时我不会与郑守礼细说，而是尽力让自己既不咄咄逼人也不弱势：“我不仅知道你父亲在说谎，我还知道，你们上船来是找谁……”
郑守礼的目光牢牢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叫马烨的不起眼年轻人。
他一字一顿道：“说来听听。”
“你母亲。”
母亲这个词终于让郑守礼脸色骤变，同时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郑良奎这种老江湖精通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可以说是罗胖子的中年黑暗方向进阶版。对我们陈述的话要通过陆阴阳和孙倪两个专业人士的考证，他就不可能完全虚构。
真正的说谎大师从来是七分真三分假，当然这个比例可以因人而异微调。郑良奎所叙述的祖船、族人回归、海上遇难的女人、言语不通与个人纠葛，有很大可能是真的。反而在这部分信息里，郑良奎很少对于详细场面的描述，因为他不怕质疑，可以随时应对，他说得原本就是真的。
然而另一部分郑良奎却描述得过于仔细了一点。譬如说祖船骤然出现在海面的样子，女人离开之前的呢喃，以及之后的查证。
从说谎者角度来说，这一部分信息属于自己大脑库存里并不深刻的部分，所以需要不断强化，面对质证会下意识讲清楚，这就是伪装的惯性——越是想要遮掩的部分越是强化。这就和天生脸大特别注意用头发遮掩，眼睛小就要坚持带美瞳，皮肤差的人往往粉底很厚一样。
沉默良久，郑守礼脸上竟然有几分苦涩：“看来父亲这回是看错人了，你很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