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摇晃遥遥。
我是被晃醒的。
此时太阳一半沉入水面下，天际边上一大片火烧云汇成麦浪一样的形状。
手上传来毛茸茸的藻类触感，我现在依旧在祖船上，那一根刺破天际的十字架桅杆依旧高高扬起，只是甲板上已经没有了此前齐声喧喝的九黎族水手，恢复了以往的空空如也。
船身还在震荡，原本笔直长路的甲板此时却已经弯曲起来，前面的弯道弧度越来越大，关键是此时海上风浪实在很大。
一道巨大浪潮慢慢往上掀起，白色浪边和一道道捕获了空气的泡沫浪纹缓慢而无法阻挡地升高、升高，直到我仰起脖子浑身发抖，抬升到极致时就像水下有一尊海神正在破开海面想要挣脱束缚，伴随着一道撕裂云端的闪电，巨浪猛地砸下。
我只能闭上眼双手死死抱住桅杆，只觉得自己身体被一只无形大手拉扯着，不受控制地被浪打得绕住桅杆打了一圈转儿，接下来是第二道浪头，第三道。
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海浪冲击，直到我筋疲力尽、手臂肌肉酸痛得手指都黏在桅杆上的一样，浪潮终于暂时停歇。
我喘着粗气抹了抹头发和脸上的水，视线还有些湿漉漉的，好在身体除去有些硬伤痛楚倒没有影响根本行动的大麻烦。
“陆阴阳，陆阴阳。”
我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被雷声绞碎，被浪声几乎完全遮盖。
放眼望去，船艉站着一个人，我稍微松了口气，迈开有些酸痛的腿朝那边走去。
走着走着我就发现这鼇鱼整个卷曲了起来，站在它背脊上都能看到，脚下甲板彻底扭曲成了一个近乎环状，如同是一座悬浮在海面上的人工环岛。这种变化让我心里一沉，此前陆阴阳推测过，平时鼇鱼保持身体放松的状态，而体态变化一般对应着其他的行为，无论是下潜休息还是捕食，对我这个临时乘客都不是好事。
前面陆阴阳怔怔看着远方，她背对着我，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你没事吧？”
用手轻轻拍了她一下我才发现不对，陆阴阳没有眼前人这么矮，而且陆阴阳最近虽然头发渐长也没有披散开来的时候。
这一拍让我触到对方冰凉细腻的皮肤，吓得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对方却毫无反应一样，依旧呆呆望向远方。
犹豫了一下，我调整了步伐，从侧面看去，当我看到他眼睛下的蛇纹刺青心里就咯噔一声，这不是九黎君么？
难辨男女的俊美容颜，毫无畏惧的九黎君此时却目光忧郁，仿佛遇到了人生之中什么难题。
这让我觉得莫名其妙，鬼神也会焦虑？
摇摇头将这个念头丢掉，想到我身处九黎君记忆中，只要不乱来，应该一切都是按照曾经发生的剧本在走。
我静静看着九黎君发呆，突然找到了一个不协调的地方：身高不对。
自停尸房里九黎君第一次由静而动，我就对这一位神秘人物十分关注，无头的九黎君也身材极其高大，比陆阴阳和我都要高许多，可眼前他最多一米七多一点。难不成是九黎君的少年时期？
九黎君这回身上缠着深褐色布帛，只露出两只匀称的胳膊，颇有异域风格。
发现他并没有看到我后，我胆子大了起来，也敢凑过去近距离观察。
首先我关注的重点是男女性别，这一点我早就十分在意了。
目光瞄了瞄脖子，光洁顺滑，没有发现喉结，但有的男性喉结也是隐性的，不明显。
再者往下自然而然看向胸部……平平如也。不过再转念一想陆阴阳也是这种A罩杯，穿上衣服都看不出来的类型……也无法作为有力证据。
臀部嘛……也不算翘，但也还好。
身体比例就更难判断了，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也没什么汗毛，骨节看起来也不大。
不对。
我想岔了！
根本不是男女的问题，而是九黎君的身体原本就是变化的。
这一回过神让我心里吓了一跳。
前后三次目击九黎君，第一次他缠着裹尸布，步伐机械，身体僵硬如同铜铁，身上纹满如同夜空星辰一样的不同色泽纹身，每一个纹身都代表一个被他俘虏捕获的鬼怪敌人。第二次是他在幽冥关前以祖船试图突破鬼门，从桅杆上取下自己的头装在身体上，而那一具身体柔软轻盈，却又蕴含神力，和第一次是截然不同。这次看到就矮了一大截，骨架也要窄许多，以至于一时间让我认为是陆阴阳。
九黎君双手摸了摸脖子，突然一用力将自己脑袋给摘了下来，接着他整个人就地纵身一跃，如履平地一样从桅杆下面一路跑上去，身姿轻灵地几个跳步就跃上十字桅杆。
我终于看明白了，他是把自己的脑袋重新挂进大灯笼之中。
随着九黎君人头失而复返，顶端白色光晕洒下来，在黑夜里如同升起一盏属于祖船的明月。
失去脑袋的九黎君就这么在甲板上开始沿着边沿行走，我也跟在他身后。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原因，这回近距离接触我却对这个鬼神一般的人物没了之前那种纯粹的恐惧，更多的是好奇和遗憾。不断在九黎君的记忆中穿梭，让我也渐渐能够明白他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磨难。
九黎一族以祖船作为最后的庇护地，九黎君是这艘船的船长，自然而然肩负起了保护族群的责任。
正胡思乱想着，九黎君突然从前面的一个通道进入鼇鱼体内，我也感觉跟着钻进去，正是此前我和罗子敷进入的通道。
九黎君一路往前，越过了自己的床榻直达曾经的停尸间，往里走我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熏得我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来。
停尸间内，一颗颗男性头颅被固定在墙壁上的骨刺内，他们双目圆睁，断裂的脖子处还在往下不断滴血，几十个人的鲜血将这间屋子染成赤红色，我走在其中都觉得脚下很是黏糊。墙上四周都是飞溅的血迹，地上则是一具具被堆叠在一起用布缠好的无头尸身，只是此时皮肉依旧鲜活，看起来才死了不久。
我顿时想到，这就是陆阴阳所说的九黎一族的内乱，试图利用鼇鱼卵作为黎舟来让族人长生不死的龙虎胎息手段终究是失败，不仅如此还导致九黎一族的人染上鼇鱼凶戾的异变病毒，让九黎君不得不亲手将他们肉体杀死，只留下灵怪之体。
此前九黎君寂寞又忧郁地站在船艏，正是因为这一场屠杀让祖船变得空空如也，再也没有族人在身后呐喊如鼓。
他又从角落翻出了一具无头尸体，这具尸体包裹得十分严密，外面层层叠叠缠绕如同一个纺锤，慢慢拉开布帛，里头是一具没有头颅的雪白尸体。这尸体比起眼下九黎君又有不同，更加高大魁梧，身上更是遍布一道道符咒，如同一层青红相间的锁链将九黎君给缠了起来。
九黎君手指捏了个奇怪的印决，拇指压住无名指与小指，拇指食指如剑刺向这刺青尸体的心脏处一个符咒，刹那间刺青尸身躯体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轻活动了一番肩胛手脚，原本的九黎君已经不再动弹，被这具我所见过的九黎君放平用布匹层层包裹起来，放入角落。
我这才恍然大悟，九黎君的身体居然是可以切换的，他有备用躯体。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想出去吗？”
我猛地扭头看去，只见蔡嫧正翘腿坐在尸体堆上，一脸似笑非笑看着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早就想问这个问题。
她眨了眨眼：“回祖船啊，这是我们一族的宿命。”
我冷冷道：“别装了，你根本不是九黎一族的人。”
蔡嫧脸上笑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