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尼嘴唇蠕动，最终颓然道：“拿到舍利，也只是步骤之一而已，还需要神性指引和神灵骨骸的认可。”
“不错。”大鬼一脸意气风发：“神性已经通过这尊尸林怙主金身融入我身体里，只需要你剥离出舍利就行。”
“你没有神灵骨骼的认可，舍利也没法融入体内。”多米尼坚持道：“而所谓的神灵骨骼一直都是虚指，太阳佛教的文献里从未具体指出它到底是什么，是珊瑚还是砗磲，还是一种海底特殊的物质，没有这个介质激活同样无法进行仪式。”
大鬼哈哈大笑：“书呆子就是书呆子，神灵骨骼不就是在这里吗？”
多米尼皱眉：“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骨骼就在寺庙之内，寺庙只是一个用以举行仪式和大祭司进行讲经赐福的地方。按照太阳信徒自己的说法，神骨是会随着神性遗失而失去力量，变成废弃的石头，他们都不知道神骨具体所在，只有每一座太阳佛教寺庙的大祭司才能掌握。”
“Foolish，Stupid。”大鬼轻蔑地瞥了一眼白人学者，往前走了一步，双目凝视着眼前保持佛舞之姿的尸林怙主金色骨骸：“还用说吗？能够延续神性的所在，不会随着时间消退的，远古太阳神灵真正的骨骼所在，不管它是太阳神也好还是海神，那个东西不就在这里吗？”
他笑容下露出森白的牙齿，用干枯的手指敲了敲太阳佛教那奇观般的图腾柱：“这里头，就是神骨。”
先前我已经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不确定，大鬼说得如此笃定反而令我好奇，到底他有什么依据能够做出判断。
多米尼嘴唇上下反复黏连，好几次他才说出话来：“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做。”
大鬼双眼精芒闪过：“看来我的判断没错，果然就在这根柱子里！”
我心里大骂多米尼弱智。大鬼明显是在测试他的反应，一路上多米尼虽然并不那么硬气但也算是保持了不动声色，结果大鬼说起神骨所在，多米尼居然就绷不住了，一下子露了怯，立刻被大鬼给抓住。
“很好，很好，带你来的目的之一已经达到。”大鬼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按照太阳佛教相关记载，神灵坠落后分裂成神性和神骨，融入大海。俩者终究是一体产物，只是由于进入海里经年累月开始互相剥离，但这两个东西原本就是一个整体，太阳佛教收集神骨和凝聚神性，就是为了让其再次融合在一起，恢复昔日太阳众神的模样。我身上的神性……”
他抬起左手手掌，满意地观赏着自己掌心上丝丝缕缕金色纹路：“如同神给予我的指示一样，给我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手指张开又握拢成拳。
大鬼咧嘴而笑：“神性伴随着神骨，多米尼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什么不懂。来之前我就准备了好几手，知道太阳佛教的人虽然很少，全世界却不止你一个。还记得你是怎么上我的船的吗？”
多米尼脸色一下子发青：“助教特雷尔……特雷尔，是他故意让你来找我的，是了，他还在恨我，恨我在那篇论文上没有把他作为第一作者……”
“是啊，听说你们关于学术上有争论，特雷尔是一个很有锐气的学者。”大鬼对多米尼的反应十分愉悦，声音也充满了起伏节奏：“他向我推荐了你，说多米尼副教授是一个首屈一指的太阳佛教研究者，你曾经还去过一处遗迹，获得了不少一手资料，据说还抄攥了某种大祭司的祭文，他在你的废纸篓里找到了不少……”
多米尼浑身都在发抖，他呼吸沉重，头微微低沉。我能感受到这个中年人的极端愤怒，大鬼作为外人如何对待他都是可以预计的，身边人的背叛才是最让人痛苦和不可接受的。换做我，如果有一天是罗立或者陆阴阳将我给卖了，估计我也和多米尼一样头脑发蒙，继而怒火冲天。
只是多米尼冷静下来的速度比我想得更快，他抬起头时仿佛整个人已经彻底平静，将助教特雷尔出卖自己的事抛之脑后。
他深吸一口气：“大鬼先生，请听我的劝告，千万不要挖开里头的神骨。”
“为什么呢？”
多米尼眼神中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悲痛和叹息：“它并非是如你所想的那种神骨，而是……”
仿佛不愿再提这个话题，多米尼立刻话锋一转：“您不是想要继承大祭司的仪式吗？体内拥有了神性，接引的舍利其实就是神骨的新生，神性和舍利在体内链接，大祭司为依仗的寿命和财富也就掌握在手里。只是这样一来……”
大鬼不满于他的频繁欲言又止：“说清楚！”
“这样一来，您就面临一个最大的困难。”多米尼直视着这位重获新生的海上大佬，这回目光里没有一点胆怯：“您就必须皈依太阳佛教的信仰，您将为了它的复兴而终日劳顿，不惜一切代价去恢复昔日太阳众神的荣光，您的悠长生命也不会属于您一个人，而是太阳神意志的体现，您将会为了将神再次降临而奔波，至死方休。”
听起来十分宗教化的言辞，在此时此地由白人学者颂咏出来，却有一种让人心悸发毛的惊悚感。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
大鬼也低头不语，想了想后才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多米尼脸色凝滞，十分郑重说：“大鬼先生，我说的就是我曾经在一个破败的太阳佛教神庙里看到的祭祀祝词，或者可以说是大祭司的祈祷誓言，我从破碎的墙体里拓印下来，这一段话我记忆尤深。成为大祭司将会掌握更长的寿命和大量财富，但那些都不属于他，而是作为太阳神灵仆人暂时得到馈赠，一切的一起都是为了复兴。”
大鬼仿佛也意识到其中可能蕴含的风险，低头沉思了好一阵子。
期间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多米尼也站在原地，看向佛柱上的金色尸林怙主，有一种复杂的神色，不知是否他之前见过这样的东西。
“我愿意。”
大鬼猛地开口：“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要信仰我给它！”
多米尼还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身后传来一个悠悠声音：“大鬼的身体状况你们应该能看出来，不怎么好。”
张北邙依旧醉醺醺，声调也带着慵懒，他一只手挂在女管家秋天的肩上，整个人就像是没了骨头，蛇一样软软靠着秋天，好在秋天够高，否则光是扶住他都会非常吃力。
陆阴阳立刻说：“他肠胃溃疡，嘴里口气很重，用烟草来掩饰，再一个是肌肉萎缩，这可能是神经系的影响，而且走路时会不自主偏向右边，脑内平衡部分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这方面是不可逆的。”
“厉害，厉害。”张北邙赞叹：“到底是陆家传人。”
剩余不必再提，我们都已经明白大鬼的现状。
他生理上已经陷入一种损耗极大并且不可逆的快速衰落状态，也只有这种情况下人才会彻底陷入恐慌，寻找一切能够帮助自己恢复过来的方法。按照大鬼目前的身体现状，医学其实对他已经难以挽救，神经损伤和大脑损害在现代医学范畴上依旧是无解之症。如果你给一个绝望的人堵上了唯一生路，那么他自然只有求助于其他旁门——哪怕那些东西未必可信。他也很清楚，人都不傻，只是他没得选择，必须尝试找到一条生路。
这令我想起此前在海南遇到的郑良奎父子，和大鬼的困境何等相似，天堂无路，只有从地狱里掘一条道儿出来。
多米尼看向大鬼，终于松口：“好，我给你举行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