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和我不熟，宋珍妮反而说话十分随意，毫无负担。这我也深有体会，越是萍水相逢，越是互不了解，越能毫无牵挂放开自我。
以前第一次见到梁左，他就能够坦然自己那些不可对外人言的隐秘，和女友之间相爱相杀，到后来死而复生。就是这么回事，有的心情越是面对熟人亲人，越是说不出口。
车子依旧在城市的脉络上往前，开往一座过去的陵墓。
“我知道你肯定有一个问题要问。”
宋珍妮将烟蒂掐灭，塞进烟盒里：“每个真正见过的人都想知道，无己是不是能够长生不老。”
我不由放缓了车速。
她立刻识破了我的小心思：“不用担心，很简单的事，继续往前开就行，不会很长……”
这位身怀无己，前脚将闹得翻天覆地的王灵官揍得满地找牙的女人，此时却露出带着几分伤感和迷茫的神色，好一阵子她才继续开口。
“关于无己，其实我一样一无所知，很多年以前，我出生在鄯善国，换成现在的主流说法，就是楼兰古国。”
宋珍妮眼睛看着车内后视镜上挂着的一串小坠子，这坠子末端是两片叠在一起的孔雀翎。
“楼兰国的衰败毫无预兆，天气恶化，土地里出现了一种古怪的小虫子，它们从四面八方千里迢迢爬过来，飞来飞去，聚集到楼兰……”
根据宋珍妮的记忆，约莫是东晋十六国时期，楼兰开始进入一种诡异的迅速崩塌。
河流改道，天气异常，风暴沙尘远胜往昔，同时蛇虫鼠蚁数量暴增，仿佛是其他国家的毒虫都汇聚瞄准了楼兰，这些虫子趴在城墙和房屋上，在地上就像是给楼兰国盖上了一层黑色幕布。
楼兰人不得不成天清除这些数量惊人的虫豸，他们的鸡鸭和狗都加入了对付虫子的战争，人与虫开始了一场惨烈厮杀。
很快，楼兰人发现他们在这场天灾中越来越无力，吃过虫子的鸡鸭都得了疫病，狗也变得懒洋洋，趴在地上，任凭人怎么踢打都不肯挪动。
曾经繁荣过的楼兰变成了一个“虫之国”，更让人恐惧是，这些还在不断激增的虫子们主动攻击人类了，它们没有吃的，就啃木头，袭击人和牲畜，咬伤咬死小孩。
楼兰人不得不放火，火焰烧死了大量的毒虫，却也焚烧了他们自己的家园，楼兰人筋疲力尽之际，传染病开始肆虐。
宋珍妮很幸运，她是贵族之女，从小体弱多病，常年蜗居在家。可她又是不幸的，第一次出门，就看到了人间惨剧，破败腐烂的尸体，随处可见的大火，黑烟萦绕在这座古老国家的上空，就像是无数冤魂在盘旋不肯离去。
她有一个宝贝，这是从院子里那颗枯树下挖出来的，手指粗细的玉杵，里头有一只身体细长的小蜜蜂。
玉蜜蜂能够让虫子不靠近宋珍妮。
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家人，也看不到仆人，饿着肚子出门，却看到了楼兰国覆灭的开始。
小女孩走啊走，沿着古老衰败的城墙，按照记忆她一遍遍寻找父母的影子，却找不到一个活人，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尸体腐败后的血气与腥臭，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宋珍妮在已经没有活物的死亡国度里漫步了三天，除了找到一些蛆虫和倒塌房屋下的各种金银，别无所获。
她太饿了，光是喝水已经无法填饱肚子，每天灌满一肚子水让宋珍妮身体变得无比沉重。而她也知道，自己这样饮下有问题的水，最终也逃不了病死的结局。可是一个人饿了，她就根本什么都管不了。
“马烨，你知道人饿急了，饿狠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吗？”
她朝我看过来：“你不知道，那时候，眼睛里看到什么东西都像是能吃的。我吃过死人的手，吃过腐烂的狗，还吃过木头，最好吃的是一块风干的肉干，手掌那么小一块，我两口就吃下去了。”
宋珍妮目光再度闪烁着此前面对王灵官时那种危险的野性。
“我无处可去，只能待在楼兰等死，风沙越来越多，能吃的越来越少，而且吃的东西有问题让我身上开始出现水泡，呕吐，拉肚子……可是我还是好饿，想吃很多东西。”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后视镜上挂着的孔雀翎：“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没力气了，拉肚子和呕吐把我整个人掏空，躲在一个屋檐下，又饿又累。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吃的，就吃了手里的那个玉蜜蜂。”
少女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手臂上水泡都已经消失无踪，皮肤从未有过的光滑，如此同时饥饿如跗骨之蛆袭击而至。
宋珍妮实在饿得没办法，一边哭一边再度找尸体吃，这次她一口气吃了很多腐烂肉类，身体却再没有出现异常，反而此前病怏怏的精神一扫而空，浑身都是力气。
她想起父母曾经说过，中原有很多人，他们曾经去中原和汉人做生意，于是宋珍妮踏上了寻找父母之旅。
只是她走得越远，越是发现，父母必然已经死于楼兰，而且可能是自己饿急之下吃掉的某一块尸体。
这么想着，宋珍妮更加悲伤。
她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心怀不轨的人，可这些人都拿她没办法，因为宋珍妮既不怕毒，也不怕受伤，身体会迅速愈合，而且力大无穷，目明耳锐，都被人认为是女妖怪。
渐渐宋珍妮也习惯了被人认为是女妖怪、女鬼，她开始学着如何混入普通人中去，颠沛流离，装疯卖傻，她也渐渐搞懂了自己眼下的状态。
“想必你也知道了，那只玉蜜蜂，里头就是无己。”宋老板笑道：“后来我曾经化名问过南天师陆修静，他毕竟是当时研究妖魔最高造诣者。”
我一惊，没想宋珍妮竟然与陆修静有过正面对话。
“他说，无己长生，攫取他人，充盈自己，为妖魔之王。”宋珍妮满不在乎道：“所谓长生不老，不过是取长补短，而且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首先，人体依旧是有极限，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都有一个大限，本身生理上会越来越差，这是不可逆的。”
“而濒临极限时，就可以准备死去，同时找到下一具身体，无己会通过身体转移，继而原本记忆就能延续。”
宋珍妮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明白了吗？所谓长生不老，仅仅是一次次换皮，苟延残喘，说是永葆青春，不过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