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用如今世界局势的一句话，道士最大的麻烦是距离妖魔鬼怪太近，离正常人世界太远。
要理解疯子，只有将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疯狂，同理，越是于妖魔鬼怪研究深刻者越是迥异于常人。这是一种人为自愿的割裂，抛离人类社会的原则和规范，大量时间沉浸于活体妖魔和难以触及的鬼怪周围，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宗阑就是这样的人物。
“澄心慧眼”名号后，是他以自身作为观测器具，抛弃了正常人生，忍耐寂寞换取的一条艰难之路。
这一声尖锐嘶喊让我、陆阴阳、罗子敷都有不同程度的脸部微动，剩余的两个人，张医生和梁左却是毫无感觉。
张医生还在说：“这就是宗阑，按照规定，我需要在门口守着，你们可以在这里参观，不能超过三十分钟。”
我点点头，保险起见问梁左：“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
梁左诶了一声：“你是说滴水声？”
“哦，那大概是我幻听。”
于是我确定，梁左和张医生并不能听到这古怪的吼声，声音传递到大脑的途径不是耳朵，而是另一种更加独有的传输通道。我身怀七杀，灵犀护体，罗子敷有青帝，陆阴阳有天官，能够捕捉到这常人难以触碰的波动。
声音来源正好是眼前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宗阑。
宗阑安静地端坐于一张藤椅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干枯消瘦，手指头在轻轻抖动，仿佛在跟随着某种旋律，又如同是一种肌肉痉挛反应。
我默念灵犀咒，灵犀站在了宗阑旁边，左右端视了一番，宗阑原本昏沉的目光陡然亮了，和她对视起来。
灵犀微微蹙眉：“灵怪化很严重，已经非常接近有主之灵的状态，不过又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来。”
按照鬼怪三属，灵犀为妖惑，最擅长阴阳调和、男女情绪，可要说起对鬼怪本身的理解认知，还要属天兵。
罗子敷却说：“我来，青帝恰好就属于天兵。”
于是她口中念道：“东望重拜手，苍帝玉皇君，云龙变严驾，玉卫拥詹轮，枯萌泛霑及，大惠无不均……”
与常人不同，修行金丹一道的罗子敷将俘虏纹在舌头上，自身就是一件法器媒介，使用道术也不必借用其他施法物。以前她都是劾召的青帝属下的道兵，也就是一些有主之灵出来助战，这回青帝真身终现。
一道模糊的青色影子出现在罗子敷身边。
更奇怪的是，这影子居然和罗子敷一模一样，要说不同就在于更像是年纪稍大一些的罗子敷，面容上清冷一些，没了少女的活力，更多了沉敛与漠然。
这就是巧天工，青帝的真容。
罗子敷去广州和巧天工沟通很久，如此也看出青帝对她的态度，不再是此前的敷衍和放之任之。
“你看看他是什么状况？”罗子敷说。
青帝先是看了看我和灵犀，而后走到宗阑身边，一手放在他肩上，一道青色烟气萦绕在宗阑身上，让他脑袋抽搐了一下。
“灵怪抽离，弥留之际。”青帝说话很是简练，这一点倒是和黄喑保持一致：“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
罗子敷是她契者，一下子理解了青帝的意思，转述道：“宗阑的灵怪已经不在，所以他会处于一种被周围灵怪附体后又不断排斥的状态，行为上就难以理解。”
我提出疑问：“可按照张医生的说法，宗阑拥有一套完整自洽的行为模式，如果是不同鬼怪，如何能够做到统一的？”
青帝直接答复：“因他本身灵怪并未远去，依旧在这附近，俗称‘孤魂野鬼’，这也是长久窥探昆仑必然的结果。”
按照青帝的说法，人体犹如一个精密的三位一体器皿，骨骼血肉是外壳，灵怪是内部的容纳物，外壳和容纳物本身互相结合紧密。
宗阑的做法就是强行将自己剥离出来，以灵怪态来看世界，如此一来就有机会寻找到外界进入昆仑的契机——事实上昆仑一直就不是彻底密闭的世界，进入比出去要容易得多。最好的例子就是梦境，梦境中就是人会高度放松下灵怪出现短暂分离，就可能在一些特殊环境下误入归墟，甚至触碰到昆仑的壁垒。
“那宗阑现在是在哪？能够找到吗？”罗子敷问。
青帝摇头：“不可知，人世间鬼怪的行为方式和规律与昆仑截然不同，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千千万万鬼怪，无法精准甄别。”
“我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灵犀补充道：“既然这个宗阑是以观摩妖魔鬼怪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那么他剥离化身为鬼怪，也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从目的反过来推导，至少能够确定，他不会远离这里，否则他的身体早就彻底僵化或者被其他鬼怪占据。”
灵犀的话一针见血。
宗阑依旧保持着自主行动能力，无疑是因其还未彻底失控和分离，并未走远，维持在一个勉强平衡的状态。
“这是一种可能。”青帝表示赞同：“如此一来倒也好解释，他行为模式怪异的时候是灵怪回来再次和身体融合的过程。这个协同统一的步骤因为躯体和鬼怪本身的差异，对外就是表现出分裂、怪异的行为方式。”
我却是心里一沉。
这意味着光是宗阑要自我融合就极其困难，对外界的反应和认知就更加难以表达。
打个比方，就像是一台电脑，所有人都由显示器、主机、电源、输入设备组成，一台台电脑可以通过各种软件互相沟通。而宗阑不断将自己拆开来，之后又再次组装，光是调试系统已经让他筋疲力尽，这台电脑本身就已经是残缺受损状态，他表达和传输的东西在其他电脑处识别出都是乱码。同理，其他电脑给他传输过去的信息亦是乱码，令他也无法明白。
宗阑就像是在巨大的网络世界中，被隔离的一个孤独体。
这也是他付出的代价。
“你们看墙上的字。”
进来后就默不作声的陆阴阳突然说：“这些字都在重复，虽然笔触有些轻微调整，但我数了每一个符号，其实这里只有三个符号，剩下全是这三个符号的不断重复。”
张医生这才看过来，之前他一直一脸无法理解的模样，因为他无法触及鬼怪世界，而且本身科学精神对于未验证之物就是出于质疑。
倒是梁左，全程淡然，显然第六司见得多了，这都是洒洒水的小事儿。
张医生点头说：“是的，的确是三个符号，只是这三个符号没有对比的基础，无法确定表达的具体含义。”
他看向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符号，这些符号组成了一种奇特的图腾枷锁，遍布四周，将宗阑锁在中央。
“最初我们以为是‘救救我’这样的求助信号，但根据对宗阑的体测体检却又不能支持这一观点，他并没有面临危险时的激素分泌异常。”
张医生叹了口气：“后来我们又做过很多次推测，包括以特定物的名称，预警等等，都是没有结果。”
陆阴阳突然问：“如果我没猜错，这些符号应该才出现不久。”
“没错。”
陆阴阳面对面包砖墙壁，仔细凝视着墙壁上用马克笔写下的符号：“人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具有强烈的表达欲望，恐惧。但宗阑面临的恐惧并不是针对他本人，那么……应该还是这恐惧是对外界，对某一区域，甚至某一人群特定的……”
“出现的精准时间是多久？”
张医生立刻答复：“四天前的下午六点十分。”
陆阴阳脸色一变，扭头看向梁左：“你知不知道王灵官是多久来北京？”
“四天前……”梁左说完自己脸色也变得煞白。
陆阴阳双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亮：“这三个符号表达的意思是‘他来了’，他指的就是王灵官。”
罗子敷还有些迷糊：“王灵官是鬼神，对他有冲击倒是可以理解，但需要这么害怕吗？”
我倒是立刻明白了陆阴阳的意思：“宗阑是发现了王灵官的异常……很可能，王灵官本身并没有被第六司控制住。但愿是我们多想了……”
宗阑突然猛地站起来，抓起旁边桌上的马克笔，趴在地上疯狂地写写画画，写的全是那三个符号。
而后他身体一抖，原本跪在地上的脸抬起，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邪恶笑容。
“被你们发现了啊……”
王灵官特有的危险气息从这个老人身上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