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紧张异常的年轻战士们终于摘下面罩，一个个互相对视，眼神里充满劫后余生的欣喜以及重回正常的感慨。
说恢复正常，只是从乐观角度来讲，其实问题还有很多。
不过眼下我第一个任务还是去看望了罗子敷，应龙如同他承诺的那样，根本没动住院部几座大楼里的病人和医生护士，里头运行良好，只是门口的保安十分警惕，在随行士兵出世身份证明后才让我们进去。
我推开病房门，只见罗子敷正坐在床上玩switch，一副专注的模样，要不是穿着病号服，以及手腕上还插了管子在输液吊瓶，我会误以为她是休假来的。
“行了行了，醒了就出院，赖着玩游戏算什么事儿。”
罗子敷这才发现是我和陆阴阳，一惊后望向窗外：“咦，没事了？这么快，你们效率也太高了……不对，外面还有应龙，还有别的鬼神，不可能这么就搞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阴阳给她去办理出院手续，我则是将前后情况简要给罗子敷说了一通。
完了罗子敷以一种看待怪物的目光盯着我，良久不语。
“又怎么了？”
“马烨你变化好大。”
“什么地方？”
“很多。”
犹豫了一下，罗子敷忧心忡忡道：“你自己没有发现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你也不算是多么活泼的人，但不像这么无话可说，让人越来越看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以前我骂你胆小，但其实胆小是好事啊，知道规避危险，人活着就要学会逃离危险。这才是正常的，脆弱的人。可你现在，面对危险，有一种很古怪的态度。”
我一愣，细细回想一番，是什么时候自己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要找出一个转折的节点很不容易。
相对比较明显的那个时间点，还是在王灵官出现时。哪怕此前面对千眼之主和太阳信徒，我努力想要对抗强敌，依旧是胆战心惊。可面对前所未有强悍难以杀死的王灵官，恐惧反而变少了，大概是因为物极必反，到了一个知道人力不可及的状态后就焦虑消失，坦然面对。
随着事态进一步酝酿聚焦，面临超出自己能力边际范围的强敌压力，获得大妖魔七杀，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拼命求活。很短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前二十年根本没有遇到过的危机。
风浪之后，人自然而然会蜕变，只是变化的方向我自己也不得而知，面对问题我应该是变得更好了，可这样的马烨真的比以前好吗？我不确定。
“妖化了。”罗子敷眉头上忧色越来越重，让她原本就发白的脸更加病态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由重复：“妖化？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罗子敷还要继续说，突然收声。
陆阴阳回来了。
罗子敷低眉：“她最清楚了，让她说，比我准确得多。妖化，也是一部分人的最终宿命，就像是我师兄一样，他以前也不是后来那样子的，后面就越来越脾气不稳定，笑得也越来越少。”
陆阴阳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对我解释说：“妖化，就是妖魔对人体的影响，你知道，人体和妖魔形成稳定的寄生关系，双方融合继而成了一个整体，那么影响就是相互的。”
人的大脑会抑制妖魔的本能摄食和捕猎欲望，同样，妖魔也会潜移默化改变一个人的性情。这就和两个结婚一样，互相之间有所妥协，又不断地互相辐射改变，直到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至于妖化会让人往哪一个方向走，却是无人知晓。
“有的人妖化后会看起来毫无变化，其实性格开始暴躁易怒，情绪化严重，喜怒无常。”
陆阴阳说道：“按照陆折札记上记录，陆家有两个人妖化后就是‘忿怒缠身，难以自已’。此外还有人会变得疯狂，彻底突破自己的理性限制，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陆折描述为‘谵妄行事，难辨真伪’。”
“还有一种，也是较为常见的，能够约束自己的言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而且刻意或者说有意识在抑制自身情绪和欲望。如此一来，低欲望枷锁下，不论是愤怒，痛苦，嫉恨，亦或是开怀，愉快，都不会体现在行为上，这些情绪影响会变得很小很小。”
她平静地说：“表现在外部，就是看起来冷漠冷淡，低欲，感情缺失。”
我看向陆阴阳：“就像是你以前的样子，还有我现在的状态，是吗？”
“是的。”
陆阴阳并不避讳：“要与妖魔共存，获得力量和刺激潜力，从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给予的。初期需要面临不良反应，扛过排斥和生理失调，后期就会慢慢妖化，想要得到什么，就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一点从未变过。”
如今有短暂的放松下来时间，我终于能够体会到以前他们说的那些话了。
妖魔寄生不是一件好事，而利用妖魔刺激自身使用这种能力，更是越少越好，一直以来道门都在这么说，“法不入世”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直到今天我才切身体会。
“妖化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重度，直到彻底不可剥离。”陆阴阳眼神清澈地看着我：“这个时间会随着使用越渐频繁而大大加快，到不可剥离的程度后，就几乎只有两个方向，要么疯狂失控，要么清心寡欲。”
“疯狂失控，就是沉迷于这种身体激素可自主控制的状态，从而达成一种类似于‘高潮’的生理快感，而妖魔给出的刺激比起毒品上瘾也不遑多让，是普通性爱高潮的百倍以上，几乎尝试过的人都难以戒除。”
陆阴阳给罗子敷倒了一杯水，递给这个病人：“医生让你记得多吃维生素片，药你那里应该不缺。”
罗子敷接过水杯一口喝光，我这才注意到她嘴唇很干，失去了以前那种健康润滑的质感。
“所以，疯狂者到最后只有一条路，脑子里只想着快感，从而失去自我，做出任何事来都不奇怪，因为他已经沉迷于上瘾，理智丧失了。”
陆阴阳转头看我：“第二种方向危害度很低，但需要高度自律，以及配套的多种东西，不论是净心神咒还是坚持锻炼磨砺自身意志，都是非常有必要的。当然，还有一个基本的，要有自己的原则和坚定的是非观。”
“你和我，就是很正常的例子。不止我们俩人，赵沉宵是如此，徐青宁也是如此，张北邙也不例外，只有张道成情况特殊，不在此列。”
“此外，还有叶言庭，她的确没有植入妖魔，所以没有这方面的副作用，只是实战上很难成为直接的战力和主力，你也看得很清楚了。”
陆阴阳抓了一把兰花豆，慢慢咀嚼着吞下。
“这也是为什么道门中人，大多修行到最后，都是避世不出，哪怕行走人世间，也是清心寡欲，既是一种对自身的磨练，也是对自己对别人的保护。”
我一直觉得绝情戒欲是一种反人类的修行方式，此前嗤之以鼻，对于基督教那种赤脚绑了铁蒺藜的苦修士更是无法理解。可此时我却突然明白了一些，那是一种极度的自律，极度的自律会带来正常人不可想象的自我控制力。
要对抗妖化，就必须让自己变得非人，就像是另一种去人格化。
妖魔鬼怪，在这一方面同出一辙。
要对抗妖魔，就必须妖化，对抗妖化，必须形成另一种妖化。
要抵挡鬼怪，也必须是鬼怪。
以前一部分道士为了做到与妖魔鬼怪分庭抗礼，就必须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甚至令人恐惧的代价。
因为不想伤害他人，所以必须给自己加上一层又一层牢笼。
就像是人类世界中孤独的荒原野兽，孤高又寂寞，不被人理解也没关系，化作现代文明社会最后的守望者。
如果有人即将跌落深渊，亦或是妖魔鬼怪开始蛊惑乱世，这群野兽就会冲破牢笼，露出他们磨练已久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