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我的请求，毗蓝婆只得带我去忘川一观。
我是考虑到估计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来阴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尽量能够趁机掌掌眼，尤其是趁着现在还没遇到什么麻烦。
调整前进方向后我们很快就抵达了忘川边沿。
忘川之水粘稠度很高，看起来让人想到某种胶质，平如镜面，却又内有气泡，那些气泡在一点点从下面往上升起，到水面时停留，最后轻轻从水面挤出来，朝着天空飞去，融入庞大潮湿的雾群里。
色泽是墨汁般的黑，这黑色中仿佛有某种旋涡，凝望过去一不小心就发呆失神，偏偏水面上却又很亮，亮得如同是玻璃，反射出来自未知处的光片。
浓重雾气里隐隐绰绰有不少东西，仔细看去，还能见到一些蛛丝马迹，那是一些漂浮在忘川水面上的小船。
我问毗蓝婆：“这些船是怎么回事？”
眼下我们站在忘川边沿的一座高岗上眺望，往下就是忘川水的外沿，和陆地接壤处的水中有大量浮沫，一层层舔舐着砂石，倒是和海水有些类似。
“彼岸舟。”
毗蓝婆吐出这三个字后沉默了一阵，她凝望白氤重重的忘川远方，良久之后才继续开口。
“那是过去和未来试图渡过忘川的人，以自身显化凝聚的船，叫做彼岸舟，船只本身会不断被忘川水侵蚀吞没，这个过程很慢，肉眼几乎看不到。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彼岸舟会一点点沉没消失，在它消失之前，人没有渡过忘川，就会沉入水下，变成忘川水的一部分。”
见多了妖魔鬼怪事宜，以至于毗蓝婆说出忘川和彼岸舟时我第一个想的是到底这两个东西是什么，而不是感叹这个传说。
“忘川难道真的会消除人的记忆么？”
“会。”
毗蓝婆这回回答很快：“忘川之所以叫忘川，就是一个奇特所在，能够让人忘记过去的一切，包括你想要记得，想要忘记的，都会不断遗忘，最后连你自己也忘掉，什么都不记得，彻底变成一张白纸，回归到初生状态。”
我心里一动：“难道说，这彼岸舟，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所有记忆？”
“可以这么讲，不过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存在之因，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了。”
毗蓝婆声音轻灵，她眺望远方，仿佛在缅怀着什么。
“每一尊鬼神的苏醒都会伴随迷茫，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初生状态。初生后，会有一个冥冥中的指引，引导我们抵达归墟之前的废墟，那里有许多残留的远古知识，作为一尊鬼神，大量知识是必备的才能。”
“废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那里会有很多碑文，这些碑文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不同的鬼神会见到不同碑文，我请教过不少其他人，也问过资历最久远的泰山君。他的回答是，那里藏着的是每一尊鬼神上个时代的过去，你进入那里，过去就会和你现在产生反应，继而才会嬗变出未来。”
谈到废墟碑文，毗蓝婆少有露出愉悦的神色，充满忧虑的眉宇也多了一丝轻松写意。就仿佛是被日益沉重的工作堆积压缩人生的上班族，在某一次聚会上和昔日同学们开怀畅饮，勾起昨日校园种种美好回眸。
“不同鬼神，在废墟得到的知识不尽相同，比如说阎罗王，他的知识体系和我就不一样。这近乎于一种传承，过去的我在即将沉睡消亡之前，将那些宝藏埋在废墟中，静静等待下一次的初生，而后挖开废墟，从墓冢中走出来，继续前面未完成的路……”
她朝我一笑：“似乎是讲得太远。”
“不远不远，我很想听。”
可惜毗蓝婆并不想要继续谈及自身，她轻易地切换开话题：“各有不同的过去，却都有关于忘川的记载，这就是相当有意思的一点。忘川忘川，那是另一个极点，阴间有两个极点，或者说是两个方向，一端在忘川，另一端在哪你能猜到么？”
我试探性回答：“废墟？”
“没错。”
她点头：“阴间最初的每一个重要区域的连接，最后汇合成一条完整的线。前面我也和你讲过一些了，索性讲详细了。”
“一端极点是忘川，忘川连着六天鬼神宫，六天鬼神又连着神桃树，万鬼门，度朔山下有血河池，血河池连着阴狱，阴狱之外是幽冥关，幽冥关的另一端尽头是废墟。”
毗蓝婆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两个极点。一个是忘川，一个是废墟，它们代表的意义和力量又恰好对立。忘川是彻底抛弃、忘记自我，寻找彼岸，重归初生；废墟是埋下自我，等待下一次的复苏，重复继续自我之路。”
我若有所思：“忘川是结束，废墟是延续。这么一看，应该没有人会选择前者才对啊，它存在的意义何在？”
“不，你说错了。忘川和废墟的意义一样重要，或者说，它可能本身比废墟还有具有可能性。”
毗蓝婆眼神复杂：“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还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赌，去横渡忘川，忘川的另一端有什么？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人不顾一切想要过去？”
这我还真没想过。
在我看来，放弃一切自我，让人赌上所有的东西好像并不存在。简单来说，哪怕你抵达彼岸，那里如同各种宗教描述一样是没有痛苦的乐园，可你自身已经忘却了，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毗蓝婆展颜一笑：“可惜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有过去的人才知道那边有什么，应该是希望在那一头。”
“希望啊……”
我好像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嗯。”她继续说着：“迄今为止，很多鬼神其实都已经达成了共识，因为阴间本身看似辽阔，其实哪怕不断扩张，将破碎漂浮的浮岛全部再次固定凝聚成一体，依旧不能改变阴间会扩张收缩的规则。而每一次扩张收缩全过程，就会带来天劫，这也是我们最初以为十二仙人的死因。当然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另有缘由。”
我也表示同意：“按照东方朔和你们的说法，如果是因阴间本身变故导致十二仙人死亡，那么其他鬼神不可能毫发无损才对。”
“是的，至今还是一桩悬案。”
她顿了顿：“鉴于阴间本身的不稳定和天劫存在，鬼神必须很早就得筹谋如何避过天劫，以求生存。上一个时代的鬼神，也就是我们的前世，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选，那就是横渡忘川，当时应该是他们的共识，那里有规避劫难的手段。不过他们也都做到好最坏的打算，毕竟没人知道忘川中到底会遇到什么，彼岸又是否是如所料的庇护所。”
我脑子转动飞快：“所以，前一个时代的鬼神就在废墟处留下了足够的过去之因，然后再去挑战生死一线的忘川。”
毗蓝婆缓缓点头：“就是如此，可是到了这个时代，有了一个新的方式，这还是因为归墟本身出了状况。鬼神可以在特定变化时期利用归墟进入人世间，从而跳出往复循环的阴间周期。”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这个特定时期，难道就是六艺道兵他们被十二仙人意志投送到人世间的时刻？”
“聪明。”毗蓝婆一哂：“此外鬼神想要进入人世间，就必须得等诸如涿鹿之战和前不久北京重叠那样的时刻，机会很少，第一次我犹豫了没有把握住，应龙、阎罗王他们做了，第二次我就成功了。”
过去种种终于在我脑子里拼凑出完整的图像来。
可我立马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说忘川会忘记一切过往，将过去的因放在废墟里，那鬼神又是依靠什么再度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