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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轻轻抚过床榻上仍旧昏迷的小豆丁,为了让他睡得舒适些,我早己命世妇们将他的总角折开,绒绒的软因为间歇性高烧有些湿濡,紧紧贴在饱满额角处,昏暗豆灯下,脸色惨白,两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前些日子的水润全部消逝。

原本两颊肉肉的,所以脸看起来是圆的。一场大病下来,小下巴尖瘦的让人心肝扯着疼。

轻轻将湿抚开,犹记得尚在鹿邑时,小家伙落寂盯着手中藤球,对我说,“阿父说,是阿母留给裌的……那时裌病,阿母为何不来看裌……宴说,阿母不要裌了……”

“阿母……”或许因为抚得舒服,小家伙蹭蹭我的手掌,呢喃一句,咸湿小手抓着我搁床榻上另一只手的中指,指温灼人。

现下,阿母就在身边,为何还不好呢?这死孩子存心急死人!

正想着,皋推门进来,手中端着陶盂,“可是退了?”

说毕,有一盂粥递至眼前。

扫一眼,粥,看起来十分美味,莹白的稷米间青菜嫩绿,空气中还隐隐飘着一丝肉香。

可我却无甚味口,摇摇头,仰脸看着皋,有些担忧问道,“你说,那药石可真管用?”

皋收回递粥的手,沉默不语。庐外秋虫的残鸣更加嘶哑,一声叠着一声传进来,此时月己上中天,所有人却无心睡眠,稚与世妇们仍旧候在外头,不时翻开陶罐的盖子查看汤药是否煎好。

一阵轻响,是宋皋将陶盂搁置案桌之上,又愣神许久方才回道,“公女……毋需担忧,每年此时,裌都会大病一场……”

抚的手一顿,“此是何意?”

宋皋叹口气,脸色沉重,“裌在其父母初卒之时,神情忽尔变得空洞木然,任我等唤其,具是不应。月余之后仍未有好转。巫医神祷也是无效,父亲只好求助先王神衹,太祝翻开兆书上曰大凶,此乃天惩,人力不可改……只可徐徐图之。父亲听后,道只能如此,于是命宫妇寺人常备太子宫中,精心侍奉,又是月余过去,但却也无甚效果。有一日,裌却似忽然清醒,站在闱门处的石阶上凝视宫门,神情渴望,只是仍旧不言不语。于是皋猜他或许是想去商丘大街,与父亲商议,父亲闻之甚悦,命我带裌出去游方,或有好转。游方三月,果不其然,裌病痊愈,但留下如此之症,实在顽固,每年此时,天气稍寒便会复……”

听至这里,结合起宋候与我说过的话,心中己明白个七七八八,裌这是心理病了。

认为自己是害死阿父阿母的元凶,潜意识不愿接受,这才封闭自己,对外界不闻不问,逃避真相。

小孩子,尤其是像裌这么小的孩子,心灵是脆弱的,见到那么恐怖的画面,定不能承受,会正常才奇怪。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披着斩衰,哭哭啼啼,满脸泪痕,那个莫明其妙问我可会易的孩子,是否一直以来都渴望着自己的阿母阿父回来,所以胡乱寻着替身,只是我刚好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当初,为何裌会忽然唤我阿母?”

这个问题让皋一愣,尔后眼中闪过一抹羞愧,“那时裌虽清醒,每日入夜,没有阿母哄着便不肯入睡,于是我道,阿母去了远方。”

“他问,远方何处?”

“我道,天之尽头。他又问,去天之尽头做何。我那时想了想,如此瞒骗终有一日会被揭穿,万一裌要再问起,我将如何答,于是回道,阿母去了远方学易,知晓术数之后便会来教裌,彼时裌定能比之旁的稚童聪慧百倍。我以为,世间妇人除去织衣裳,打理操持家事,是不可能知道易具体为何物的……没想到……公女竟是如此了得……”

原来如此。

我算是彻底明了,小豆丁为何单单粘上我,原因还在皋这番话来。

又过几日裌终于清醒,只是神情仍旧有些恹恹。

见此,我总想着各种法子逗他开心,或许是因为生病了,他比之拓拔难哄百倍,好似那些娇惯之气忽然之间全都爆了般,我做的每件事,他都十分不满,如若脸色稍稍冷点,他便道我不再疼他,一时我心中气得快要抓狂,却在偏偏遇上那双黑圆委屈的水润瞳子时,烟消云散怎么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悦来。

何时我如此窝襄过了?

以往拓拔病了,我只需笑眯眯诱哄一下,“小志可想吃冰激凌?”

小家伙会很配合很配合的立马喜笑颜开,不停点头。

然后我就会说,“喝了药,小志全好了之后呢,姐姐便带你去吃冰激凌,姐姐给你买你最爱的香草口味的三球杯可好?”

于是,再苦的药,他也会很乖的喝了。

可……裌呢?

“阿母,药苦,裌不要……”如此任性,我有些开始觉得自己是否太宠着他了……

“乖,适才稚放过蜂糖,并不苦的。”这蜂糖也不知皋是从哪弄的。这番好意,却被裌完全无视。

皋回来那天他身上就没处好的,被蜂蛰的脸都肿了半边,不太成形,看起来古怪之极。

当时见着这么高大沉默的一个男人,为了自己孩子默默去这种锁事时,我忽然觉得,自己能嫁这么一个男人,真的很幸运了……

自成年起,身边的男人个个为着事业打拼,家的温情,自父母死后,也在这里才感受过那么一点点,但君父的形象比之现代男人并无区别,孩子们自幼是由阿母看管教肓,或者师氏世妇们打理生活起居,即使生病时,君父也不过来探探说几句勉力的话,便又被人请去处理国务了,兄酋也是如此,庶务总似忙不完的……瑜也多有抱怨……

当然,我心中明白,阿母给的是细腻温情,君父给我的则是坚实靠山,如若无鲁国地位,只怕媵嫁不会如此好过。

但总觉有那么一丝遗憾……这种遗憾在皋的身上见着了,所以才会生出一丝感喟。

“阿父,阿父裌要做大鹰……”说罢从榻上起身,伸手向皋。

做大鹰?不明白。

皋本站在我身后,见裌伸手,越过我将他抱起,“好,裌做大鹰。”

转身向外走,不明所以,将陶盂递给一旁的菁,我随之出门。

刚出门口,便被外面的银铃笑声怔住。

层林尽染之处,一向神情清冷的皋抱着裌,不时上抛其小小身板,金色阳光下,裌柔软的飞扬着,边抛着边哈哈大笑道,“裌做大鹰啰,飞啰,飞……”

“哈哈,裌要飞……”濡嫩童音洒了一串。

不远公田处,正赶着牛车拉着桔杆的乡人听了,一笑,停下来看

我莞尔。此刻这个能用极丑去形容的男子,竟忽然觉得,不那么难看。

正值秋末,夜间一片寂静,银辉静静透过小窗洒在驳漆的桌案上,皋借宿里宰家里,此时己然入睡。

庐内,好不容易哄得裌入睡,趁着空档,我打算写信去鲁,如此耽搁了半月有余,只怕阿母与阿兄们己是心急如焚了,上次落水事件,自今阿母还尚有余悸,出前千般交待过阿兄照拂于我的.

阿兄却忽地撇下我回了国,只怕阿母会胡思乱想也说不定。

前段时间因裌之病,我急得都忘了此事。

“稚,你且去篚中取册竹简过来。”

“诺。”稚的身影消失门外。

过不得一会,稚进来,手中却拿着两卷简册。

“一册足矣。”

“君主,适才有信使从鲁来,让我将此信转交君主。”

“哦?”接了,打开,是君父来信。

逐字读着,里面大部分是在问我在洛邑之事,王后天子对我的态度如何。读至最后几句时。

才刚落下不久的心忽地拉高,阿母病了!

倒底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没少祭神唱祝,怎么一个接着一个病了!

“信使可有说是何时信?”

“半月之前。”

算算日子,正是阿兄离去不久,难道怕我难过,这才瞒了我?

“信使可还有说何?”

稚想了想,摇头。

“可是候在外头?”

稚答然,我让他将人请进来,一一问过话,便让他等在外面,一会有回信要送往鲁国。

待信使应诺出云,我想了想,打开另一卷竹简,打算写信,一块玉环现了出来……上次我本意还给修然,左右找都不见,原来夹这里面了。

不过现在无心处理他的事情,将玉环放置一边,拿了小刀契刻起来,先一一回了君父的问题,然后斟词酌句的刻着给阿母的话,语调尽量轻松欢快,还开着玩笑对阿母道,与皋之事乃上天注定,皋或乃娻之真命天子,请她匆忧专心养病,只等半月便可归国。

又写了些话给兄熙,较郑重些,让之代我尽孝阿母榻前。兄酋一向忙于庶务,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关系又不太好,因为找不到可以相托的人,便找了兄熙,我素知兄熙虽是痴了些,但却大智若愚,轻重缓急也分得清楚,有他代为照料,我很放心,又道宋皋将与我同归,阿母如不放心,可亲自看过其人,这真有些像是女婿见丈母娘。

翌日,我对宋皋道了此事。宋皋看我半晌,最后嗯了一声,吩咐舆夫快些驶去鲁国。

裌见我神情凝重,似懂事许多,只默默依偎着我,不时蹭蹭小脑袋。

我无心多语,也就拍拍他的脑袋安抚一下,三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鲁国。

甫入长昊大街,我便似懵了,那满街素缟,从鲁宫传出的钟鸣。

莫非,我来迟了?

心中紧,胃便似缩得厉害,手心己是湿凉一片。

下一刻,一阵温热,手被人握住。

抬头去看,是皋。

“公女……”

“无事。”我吞咽一下,方才缓缓道了两字。

一定不会是阿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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