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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船(下)

船沿着水道过了扬州,顺流出海。

无论程亮还是裴焕一行,都是北方人士,刚见到茫茫大海的时候,皆颇为新奇,纷纷到甲板上观赏风景。

“啧啧,”程亮双手扶着船舷眺望,一脸豪情,“海天一色,无边无际,壮哉!”

符进在船上年纪最小,也最是好奇,跑上跑下。看到海鸥在头顶盘旋,还去拿了些鸽食来喂。

“这些海鸥似也颇通灵性,在这海上飞得也快。”他说,“若捉来驯一驯,不知可否像鸽子那般传书?”

一个水手听了,笑道:“这我等了不知。不过海鸥可不似鸽子,野得很。你喂食也须小心些,它们知道你那鸽笼里有吃的,说不定会来争抢,伤了你的鸽子。”

符进被唬了一下,忙将鸽食收起来。

两日之后,这些人终于受不了船上的颠簸。饶是没有大风大浪,一个个也开始上吐下泻,卧床不起。

幸好出来之前,我预见了此事,让公子将几个柏隆手下的侍卫派来。他们皆海盐人士,熟悉海船,当程亮和裴焕等人晕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们安然无恙,船上不至于连个能站直的守卫都没有。

如虞衍先前保证,这季节行船尚算顺利。船绕着海岸航行,八日之后,舟师指着远处竦峙的海岛,对我说:“过了那处山峡,便是渤海,再走两日,可到燕国。”

裴焕这几日深受晕船折磨,吐得面无人色,却仍强撑着从榻上起来,令舟师在北边的海港马石津靠岸。

马石津地处渤海入口,为辽东统辖。我知道裴焕的用意,必是早已得了秦王的命令,在马石津接应消息。

待舟师将船开入马石津的海湾,停靠在岸上。没多久,只见一个士吏打扮的人骑马朝这边奔来,上船之后,将一封信交给了裴焕。

裴焕接过来看了看,对我道:“大王就在燕国,夫人准备准备,上岸之后,便可去见大王。”

高祖皇帝得了天下之后,将幼弟封在了燕国。当今的燕王,与秦王同辈,据说立嗣之时,得了秦王的支持,故而对秦王忠心耿耿。

下船之时,已经有车马在等候,我乘上马车,即被带离海港,往南边而去。

两个时辰之后,即到了秦王的居住之处。

这是一处燕王的离宫,虽距海港不愿,但择高处临海而建,远远望去,颇有遗世冷峻之感。

照推测,秦王是接到了裴焕的信之后,从上谷郡来到了燕国。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缩短日程,让我下船之后便可给他治病。

我想,秦王若不是讹我,那就是真的惜命。

照裴焕所言,在我从扬州出发之前,他已经卧床五日,照那疫病发病走向,此时已经算得危险,就算有我那药方吊着,他也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当然,这病拖得越久越难治,也必然要一命呜呼。

显而易见,在秦王眼里,路上辛劳和时日拖延相比,后者更为危险,故而特地从上谷郡来燕国等我。

有志争天下的人都是赌徒,秦王能将自己的命押上,不可谓不狠。

燕王的离宫修得甚好,一道平缓的山路蜿蜒而上,直抵宫前。

已经有人在宫门等候,我看去,却是冯旦。

“霓生姊可来了!”他上前见了礼,神色似大大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大王就在宫中,姊姊快去看!”

我看他着急的样子,颔首,跟随入内。

这离宫大概是为消夏而建,宫室楼阁相叠,层层屋檐似鸟翼一般,展翅欲飞。

我往里面走着,皱了皱眉。

“这离宫临近海边,又高耸通透,定然风大。”我说,“秦王怎选了此处?”

冯旦道:“离海港最近的地方唯有此处,且附近无城池,可避开疫地,亦可掩人耳目。姊姊放心,大王那居所,我等将门窗封得结实,不会让大王受风寒。”

我又问:“他得病之后,何人在照顾?”

冯旦道:“是两个曾经得过疫病的人,谢长史特地令人从中原寻来的。”

我了然。

“谢天谢地,姊姊终于到了。”他说,“大王今晨咳嗽还咳了血,我等可担心死了。”

我说:“既然病重,怎还从居庸城来到了此处?”

冯旦道:“我等也劝阻,但大王说这病最不可耽搁的就是时日。姊姊从扬州过来,路途遥远不可测,一旦遇上些风浪便会延后,故他不可坐以待毙。”

这话倒颇有秦王的风范,他的确不是个喜欢等的人。

“不过姊姊放心,”冯旦继续道,“谢长史也甚担心大王因路上劳累加重病情,特地将那马车改造了一番。等姊姊闲下来,我带姊姊去看,啧啧,躺在里面,一点颤都觉察不到……”

他一路说着话,没多久,将我领到了一处宫室前。

只见这宫室有三层,大约是燕王本人所用,不仅宽敞大气,雕饰也精致,两边还有复道连接楼阁。

不过这宫室的门窗却紧闭着,一些地方还塞上了布条绵絮,显然是为了堵住海上的湿气和寒风。

这离宫冷清得很,宫室外面有几个卫士把守,见冯旦来,没有阻拦。

冯旦走到紧闭的门前,敲了敲,道:“殿下,云霓生到了。”

没有人回答,未几,只听门轴轻响,那殿门开出了半边。

一个中年人往外望了望,看到冯旦和我,道:“大王睡下了。”

冯旦颔首,歉然地看着我,压低声音:“我只能送姊姊到此处,还烦姊姊自己进去。”

我应下,迈步入内。

这屋子里很暖,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还有一阵阵的咳嗽声。

殿内点了灯,但并不太亮。我穿过低垂的帷幔,走入内室,只见榻上卧着一个人,正是秦王。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像个坟包似的,一动不动。

待得走近前,烛光下,只见他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去。那张脸与上次所见变化得惊人,瘦得两腮凹陷,面色白得像纸。

我并不吃惊,因为这样的面容我见过不少,正是得了我和公子当年那疫病的样子。

这世上果然公平,高深莫测不可一世如秦王,也有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

他时不时地低咳,但乃疾病使然,并不因此清醒。

我让服侍的人端一盆清水来,将手洗干净,而后,摸向他的额头。

他正在发烧,有些烫手。

我又翻看眼皮和舌苔,给他把脉。

说实话,我虽时常对秦王腹诽,但不得不说,对于大事,他很少错判。

他现在这病况,着实十分危险,我再迟到两三日,谢浚便要准备他的后事,而我和公子也要考虑谁能代替秦王。故而他提前让人将自己送来了此处,乃十分明智。

跟当年的公子比起来,他终究更强健一些。若说公子当年离黄泉只有一步,那么他就是两步。

我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出殿外。

冯旦还在门外,见我出来,忙上前问:“姊姊,大王如何?”

我说:“如何尚未知。我且问你一事,秦王在得疫病之前,可曾身体不适?”

冯旦一愣,忙道:“确曾不适,他先是得了一场风寒,稍好后不久,便得了这疫病。”

我颔首,又询问了秦王得风寒时的症状和用药,让他将秦王近来服药的药方都取来。

再回到秦王榻前,才坐下,我忽而瞥见榻旁的案上,放着些文书。

拿起来看看,只见都是□□里的政务军情,边上,摆着一本书,倒扣着,似乎才看过不久。

拿起来瞥了瞥书名,定海伏魔录……

这时,一个服侍的人拿着药方走了进来。

我向他问道:“这些文书,都是秦王看的?”

“正是。”他说,“大王清醒之时,便要看书,我等拦也拦不住。”

我毫不觉得意外,把书放下,看药方。

云氏祖传的无名书里有医部,祖父也通晓医术,当年教过我不少。俗话说百病成医,从自己得过的病开始钻研,入门最快,所以祖父当年也是从治疫病开始教我的。我对皇帝说的是实话,世间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所以也不会有完全一样治病方子。故而祖父为我治疫病的方子,与我给公子治疫病的房子,其实有些差别。

我又仔细向服侍的二人询问了一番秦王的病况,每日的病情变化,睡多久清醒多久,以及何时用药何时用食。而后,提笔重新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他们。

待得事情都做完,我终于闲了下来。

看看秦王,他还在睡。得这病的感觉甚为难受,眉头微微蹙着。

侍从颇是尽心,将他额头上的巾子取下来,重新浸在凉水里洗了,再敷回去。公子的担心乃是多余,有这两人伺候着,秦王根本不须我来喂食擦身。

我自乐得清闲,看向案上的那本什么定海伏魔录,不禁有些心痒。

才伸手去拿,榻上忽而传来了一阵猛咳,我看去,正正遇到秦王睁开眼睛。

黝黑深沉,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格外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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