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檀郎 >檀郎

我觉得,今日带着我出来的这个公子, 似乎是个假的。

他会打鱼、剖鱼、烤鱼, 会拿着鱼去乡妇家中换吃的, 会打下手, 还从不嫌弃禾草堆,像个乡邑少年一样,毫无顾忌地坐上去……我觉得就算我告诉了惠风,她也不信, 且会指责我污蔑她心目中公子那高洁无匹的仙品。

“公子不怕脏?”我问。

“不过禾草, 有甚脏?”公子反问。

我:“……”

我觉得跟他比起来, 我反而像个大户人家里出来的矫情子弟,嫌这嫌那。

“上来。”公子朝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 也伸出手去。公子的手掌温暖, 将我的手握住,稍一用力, 便将我拉了上去。

公子将朱阿媪的荷叶包打开,拈起一块酥饼, 吃了起来。

我也拿起一块,咬一口, 只觉酥香满口, 甜而不腻, 果然美味。比雒阳吃到的那些都好吃多了。

公子又将朱阿媪方才给的两只竹杯拿出来,将黄酒的泥封拍开,往杯中满上。

我接过一杯, 尝一口,只觉清而不冲,余味却是绵长,果然也是上品。

这时,我又相信了这是真的公子,跟着他,吃不到难吃的食物。

“此酒后劲足,你须得慢些喝。”公子道。

我应下,喝一口酒,再吃一口酥饼,果然人间乐事。我一边吃着,一边瞅着公子,只觉今日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公子发现了我的眼神,看过来。

我忍不住道:“从前我怎从未见公子做过这些?”

“从前你未曾来过谯郡。”公子道。

我好奇地问:“莫非这些事只能在谯郡做?”

“也不是。”公子道,“别处无这般酥饼和酒,我便是去打了鱼来也无甚乐趣。”

我了然,到底还是为了吃的。

我又问:“长公主知晓么?”

“不知。”公子道,“从前阿丁一向偷偷带我出来,无别人知晓。”

我点点头。这般说来,如今,我就成了那个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别人。莫名的,我心中有些隐隐的快活。

酥饼并无多少,我和公子分食,不久,即吃得精光。

我说:“公子回雒阳前,可再去与朱阿媪买些来。”

公子摇头:“不必。”

我问:“为何?”

“朱阿媪年纪大了,做出这些来已是不易。且她只爱吃烤鱼,钱物反而嫌弃。”

我心中不以为然,觉得无非是那些人的钱给少了。要是公子拿个几金去换,朱阿媪未必还会想什么烤鱼。

不过公子这般风雅的人,自然更喜欢人们讲风骨。与他在这样的事上面抬杠毫无意义。

他似乎颇为享受当下,抿下一口酒之后,在草堆上躺下,望着天空,以手枕头。

我有些倦了,挑着离公子两尺远的地方,也躺下去。

从前,我在淮南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躺在干草上。身下软绵绵的,干草的味道甚好,令人舒心开怀。

天空中,一行大雁正在往南而去,整整齐齐,排作人字。

我忽然想起方才朱阿媪说的话。

一直以来,我对我扮男装一直甚为自信,觉得自己不必易容,只消穿上男装便可混迹男人堆里毫无破绽。事实也如此,我跟着公子出门,常常可遇见别家那些长相姣好的少年男仆,站在一处,并不突兀。只是最近这一年来,我也觉得我身上变化越来越大,许是越来越掩不住了。

“公子。”我唤一声。

“嗯?”

我转过头看着他:“我穿这男装,很不似男子么?”

公子露出讶色,看我一眼。

“你何时似过男子?”他反问道。

我:“……”

许是见我瞪起眼睛,公子笑了笑。

“似不似男子又何妨?”他不紧不慢道,“与我相熟些的人,如逸之与子泉,谁人不知你是女子。”

我想了想,这倒也是。

“霓生,”公子忽而问道,“你从前在淮南时,也穿男装么?”

我说:“也不定,喜欢穿男装时便穿男装,喜欢穿女装时便穿女装。”

“你祖父也一向由你,从不理会?”他问。

我摇头。

公子露出些匪夷之色。不过我祖父的特立独行之事他知道了不少,未予置评。

他侧过身来,以臂支头,看着我:“那你入了桓府之后,怎只着男装?”

我哂了哂。

“公子不知?”我反问。

“你从未说过。”

“因为公子从未问过。”

“嗯,现在我想问了。”

我啼笑皆非,道:“不过觉得穿男装更方便做事罢了。”

公子看着我,片刻,道,“你穿女装也甚好。”

他的声音低低,如同轻风掠过耳畔。

我一怔,忽然发现他和我离得有些近,居高临下,双眸背着天光,深黝而专注。

心似乎空了一下,我的脸颊竟热了起来。

这时,我忽而听到一阵狗吠声传来。

“那二人!”不远处有人大吼,“哪家来的小竖子?!那是我家要喂牲口的草堆,谁准你们乱躺!”

我和公子皆是一惊,看去,只见田埂上,一人正领着两条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走!”公子即刻道,一手抓起物什,带着我跳下草堆。

马就拴在不远的树下,我们二人解了缰绳跨上马去,在那人未及追上之前逃走,将那震天的狗吠和咒骂丢在身后。

直到骑马跑出了二里之外,我和公子才停下来。

望望来路,那人显然不会追来了。

我看了看公子,发现他头发上还沾着半截禾草,忽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甚?”公子瞪我。

我却笑得更厉害,甚至笑出来眼泪。

公子还想再瞪眼,却被我带得唇角也抽了抽,少顷,也笑起来。

“傻瓜。”他昂着头,仿佛一只漂亮而名贵的珍禽,只是插了一根草标。

我擦了擦眼睛,策马上前,贴近公子,伸出手。

公子目光动了动,头偏开。

“勿动。”我说。

公子定住,片刻,我从他的发间将那根禾草取了下来。

我拈着,在他眼前亮了亮,他露出了然之色。

“你也勿动。”他忽然道,说着,也朝我伸出手。

只觉发间有些触碰的感觉,微微牵扯起酥麻,公子也从我的头上取下赖禾草碎叶,一片,两片,三片……

我窘然。

公子颇有耐心,好一会,将我的头发拍了拍,摇头:“你还是回去沐浴吧,莫忘了将头发洗一洗。”

我:“……”

天色已经不早,公子带着我出来闲玩了大半日,也该回去了。

望着周围的田野,我忽而有些不舍。想想这些年,自己可曾如今日这般痛快地玩耍过?

没有。

再看向公子,他也走得不紧不慢,眼睛望着远处,似乎仍在回味。

“公子方才时候我穿女装好看。”我问,“公子想让我以后穿女装么?”

“嗯?”公子回头按我,目光闪了闪。

“你穿什么皆由你。”他将头转向别处,一脸无所谓:“你祖父既不管,我自然也不管。”

居然跟祖父相提并论,我瞅着他,不以为意。

“那我仍着男装好了。”我说,“穿女装我不习惯。”

“穿男装你也变不成男子。”公子说。

我不以为然:“谁说我要变成男子。”

公子不理我,转回头去继续悠然看风景,侧脸上,唇边上一点弯起的影子却隐约可见。

回到宅中的时候,不出所料,林勋他们已经急得团团转,见公子终于回来,几乎喜极而泣。

“我说过就在附近走走,有甚着急。”公子道。

“小人不得不急。”林勋哭丧着脸道,“长公主从雒阳派了内官来送信,问公子在何处,小人几乎蒙不过去?”

“送信?”公子讶然,“那内官在何处?”

未几,一个仆人引着一名内侍来到公子面前,的确是长公主身边的人。

“公主遣小人来,要小人务必将此信送到公子手中。”内侍将一封信恭敬地呈上。

公子将信拆开来看,未几,面色变了变。

“何事?”我忙问。

“太后病重了。”公子沉声道。

太后病重,的确是大事。

对于长公主来说,她可倚靠着,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如今尽皆病倒,可谓祸不单行。

在信中,长公主不仅催公子赶紧回雒阳,还提到了我,要公子将我找到,一并带回去。

这要求看上去着实不通常理,我一个侍婢,何足让长公主特别挂念?

“母亲急着见你做甚?”公子问我。

我知道她并非关心我安危,这般着急见我,自然是为了问计策。

“许是想为太后卜问凶吉。”我说。

公子皱了皱眉,却没有为了鬼神不鬼神迷信不迷信之类的事跟我计较。

“公子担心太后?”我问。

公子点点头,片刻,却又摇头。

“何止太后。”他说,“整个朝廷的局势都该担心。”

消息突如其来,公子即刻令随从收拾行李,第二日一早,出发回雒阳。

谯郡的乡野景色在马车的窗外渐渐消逝,我望着田野中的一个个草垛,想到昨日之事,不禁莞尔。

可惜愉悦之时总是过得飞快,不过一日,便要回雒阳去看那些人勾心斗角。

我心里忽而有些希翼,等到一切过去,或许我能够鼓动公子再回来祭祭祖,顺便再去玩一遭。但正当这念头生出来,心里却有个声音道,如何才算一切过去?再说,你不是打算再挣些钱财就走么,只怕那也是过不了多久的事。

方才还飘飘然的心,霎时沉寂下来。

离开了桓府,我也就离开了公子,莫说谯郡,就连见面恐怕也难了。我将手肘撑在凭几上托着腮,朝着淮南的方向张望良久,心中如同晴天里蒙上一层淡淡的雾,也不知算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霓生,与我说话。”公子忽而问。

我回头,他从隐枕上坐了起来,书翻了几页丢在一边,似乎无心阅读。

“好啊。”我也转过来,看着他,“公子想说什么”

公子想了想:“与我讲故事。”

“公子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我问,“神仙妖怪还是凶案轶闻?”

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你怎总喜欢说这些,便没有端正的?”他说。

我无辜道:“公子要看端正的,可去翻典籍卷宗,故事若不离奇些,怎可成故事?”

公子没答话,似乎兴致缺缺,伸了个懒腰,重新躺到了隐枕上。

“霓生,”好一会,他望着上方,低低道,“我不可再再家中赋闲下去。”

我倒是十分乐意听他说这些,道:“如此,公子有何打算?出仕么?”

“嗯。”

“公子想做些什么?”

“我想去领兵。”

他的想法果然还是又回到了这里,我毫不意外。早在去河西之前,我就知道,他的志向从来不是做什么议郎。

我说:“公子不是说要做一个重臣?”

公子道:“将兵者亦是重臣。如今朝中形势,只怕会愈发不稳,万一生乱,唯有兵马可匡扶社稷。”

这话倒是不错。

我说:“如此,公子欲往何处将兵?”

“自是先从军。”公子道,“左卫将军帐下缺一司马,我欲赴任。”

我哂然。

左卫将军桓迁,是公子的族叔,在宫变之中,亦出了大力。荀氏倒台之后,长公主原本想将他升为中护军,但有了荀氏之鉴,庞氏对北军颇为忌惮,将中护军、中领军等要职牢牢掌控在手,无法撼动。

我问公子:“左卫将军可应允?”

公子道:“我曾与族叔谈及此事,他说还须考虑。此番回去,我当再去见他。”

“如此。”我点头。

公子的想法没有错,但路子错了。就算他回去再找桓迁,只怕桓迁也只会推脱。原因无他,长公主那般心高气傲的人,不会让她精心培养出来的儿子去北军做一个司马。桓迁就算是公子的长辈,也绝对不敢得罪长公主。

我说:“公子做了司马之后,又当如何?”

公子道:“自是领兵。”

我颔首:“左卫将军司马乃左卫将军属官,奉命单独统兵也不过数百。若再多些,只有往上升迁。而如今北军为庞氏所掌,公子若要迁往匡扶社稷之位,只怕一时遥遥无期。”

公子眉头锁起,沉吟。

“这般情势我亦知晓,可从军一途,唯此法最是稳妥。且时日不等人,与其赋闲在家,不若一试。”他说。

我说:“以我之见,仍有更便捷之途。”

“哦?”公子一讶,忙问,“怎讲。”

我说:“我出来之前,曽闻通直散骑侍郎要增至四人,尚有一人空缺,不知如今可有人就任?”

“通直散骑侍郎?”公子想了想,道,“我出来前听人说起过,那位子仍空悬。”说罢,他诧异地看我,“你是说,让我去谋此位?”

我说:“正是。散骑省掌中枢机要,通直散骑侍郎虽是员外,且其位在散骑侍郎及散骑常侍之下,但职掌并无差别,且不似二者那般讲究资历。当年先帝设此职,便是意在拔擢年轻有为之士,历任显要重臣皆任此职。公子若可赴任,日后再迁,无论文武皆是大任。”

公子道:“话虽如此,只怕不可。”

“如何不易?”

“上虞侯庞宽有意让其侄庞融充任,皇后亦是此意。且东平王为散骑常侍,亦有意以其子充任。”公子道,“东平王一向主张摒除外戚干政,在宗室之中,乃是不可多得的强硬之人。”

这话不错。

本朝自开朝以来,势大者无非有二,一为外戚,一为宗室。

因高祖分封之故,宗室有钱有地,还养兵自重,乃是朝廷心病。而为了对付宗室,先帝与现在的皇帝扶植外戚,以为抗衡。故而在当朝,先是有外戚袁氏专权,而后有了荀氏,如今,又有了庞氏。皇帝虽对待外戚也无甚情义,总是拉一个打一个,但此法甚为有效,宗室虽然仍分封在外,但各王侯多是在朝中担任一些不参与议政的闲职,故而在朝中风光的人多是外戚。

不过如今此事有了些变化。庞氏虽然也是外戚,但皇后夺权之时,乃是得到了梁王等一众宗室的支持。她比荀尚更懂得宗室的厉害,对宗室亦礼遇有加,故而梁王成了太子太傅。除了梁王之外,荀氏倒台后,宗室中的许多人亦占据了机要之位。如皇帝的堂弟东平王,如今当上了散骑常侍,而在低一级的四个员外散骑常侍之中,高祖的侄孙乐浪郡公占了一位。

可参与内朝议政的近侍官职,向来颇受各方中意,宗室如此,庞氏更不例外。皇后的另一个兄弟庞逢加官侍中,而堂兄庞荟当上了通直散骑常侍。据我所知,她想拔擢为通直散骑侍郎的人,正是庞逢的儿子庞琚。

我笑了笑:“皇后用事至今,已近两月;东平王当上散骑常侍,亦有月余。此事至今仍未定夺,想来还要僵持些时日。”

公子看着我,目光中有了些意味:“霓生,你若有话,不妨直言。”

我说:“据我所知,自先帝以来,门下省诸近侍之职,皆皇帝亲自选任。拔擢之人,皆大多为世家出身的才俊士人,如今日般,外戚、宗室并重,乃从所未有。”

公子道:“正是。”

“本朝以来,士人虽不与外戚与宗室争锋,然朝中中坚之力,仍在于士人。如今外戚与宗室将手伸到了散骑省,士人之中,如侍中温禹,尚书郎王绪,黄门侍郎孔珧等人,心中如何作想?尤其温禹,乃门下省主事,通直散骑侍郎人选之事,当时教他十分头疼。”

公子不以为然:“天下士人多矣,何以见得他们会想到我?”

“他们自会想到公子。”我莞尔一笑,“公子忘了先前传出去的赋?公子隐逸高贤之名,亦是众人皆知。公子但想,无论宗室还是外戚,再往散骑省塞人,温禹等人皆不会情愿;而对于宗室和外戚而言,此事僵持许久,成不成事倒成了其次,首要乃是不可使对方得逞。纵观全局,能让外戚、宗室及士人都满意的人,天下有几个?”

公子目光微亮,却道:“可我赋闲多日,也未见门下省动静。且温禹此人出身儒学大家,一向亦刚正不阿闻名,且一向反对清谈,以为靡靡之音,又怎会看中我?”

“门下省无所动静,乃是因为庞氏和宗室逼迫未紧,他们还在观望。”我说,“而温禹虽古板,但他与王绪乃是密友。”

公子道:“那又如何?”

“有一事,想来公子不知。”

“何事?”

“公子那篇被争相传颂的赋,可知现在在谁手上?”

公子想了想,道:“我当初将那赋赠与了顾焘,莫非不正是在他府中?”

我摇头:“如今已不在。上月王绪生辰,顾焘将此赋赠给了王绪。据说王绪对它甚为欣赏,将它挂在了书房中,时常观摩。”

公子讶然。

我说:“我记得离开雒阳前,曾在公子书房中看到王绪送来雅会的帖子。若未曾记错,便在下月初,公子回到雒阳后不久便是。”

公子道:“你是说,让我去王绪的雅会?”

“正是。”我说,“温禹与王绪私交甚好,定然也会到场。”

公子听了,意兴阑珊。

说来,王绪与公子也不算全无关系。他也出身琅琊王氏,与桓瓖的母亲是族亲,桓瓖管他叫舅父。不过公子赴宴,一向看心情。王绪的雅会多是朝官,有温禹那样的人在,也不爱好玄谈。道不同不相为谋,故而虽然王绪时常邀请公子,但公子总以各种理由推脱,从不曾登门。

我说:“公子若到那雅会上去,王绪必然大悦,局面可开。”

公子没有接话,看着我,目光中颇有些玩味。

“霓生,”他问,“你如何知晓这许多事?”

我说:“自是听说的,公子那赋甚为有名,打探打探便知。”

“不止此事,还有朝中那些。”公子问:“你每日在府中,如何打听得这般详细?”

“用不着打听。”我神色自若,“淮阴侯与表公子曾说起过此事,稍加推测,便可知因由。”

公子露出狐疑之色:“怎你听说了便可推测,我却不曾从别人那里得知?”

“因为他们笨。”我得意洋洋。

公子“嘁”一声,不置可否。

相关推荐:龙族之武圣路明非娱乐圈奇葩攻略西游记之诛魔传说某个不知名的魔法少女的故事请叫我丘比直播:贫道真的不是神仙啊武神归来我在漫威有块地我在洪荒养剑NBA之大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