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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卧病的时候,也有别人来看我。

沈冲每日下了朝, 都会过来。不过公子每次都在, 待他看过我的病势之后, 公子便问起他东宫中的事, 待得说完,天色暗下,沈冲让我好好歇息,便回府去了。

惠风也会来。

当然, 我知道她是为了看公子。自从那遇袭之事以后, 公子没有再去淮阴侯府。而惠风本着山不就我我自去就山的执念, 借探病之虚,行窥觑公子之实。

“桓公子竟亲自照顾你?”当公子离开的时候, 她即刻露出狰狞的表情, 那模样,仿佛是我已经把公子办了。

“这岂算得照顾。”我若无其事, “他不过正好无事可做,便来看看我。你也知散骑省那事, 事情还未查明,公子便暂且告假。谁知晓那些人要做甚, 雒阳街上人来人往, 突然又冲出些疯子来如何是好。”

惠风神色稍解, 然而对于公子抱我回府的事,她仍然又羡慕又嫉妒,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就问我感觉如何, 那目露凶光的模样,

“还能如何。”我无奈:“我那时人事不省,莫说公子,神仙来抱我我也不知。”

惠风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却又遗憾摇头:“你怎可真晕过去?那可是桓公子。”

我瞥她:“莫忘了那时还有刺客,你莫非也想去撞一撞?”

惠风哂然:“自是不想。”说罢,却不善地看着我:“我每每想起来那日浴房里的事便深悔难当,若不是你跑来打扰,我说不定也可中个暑崴个足,让桓公子抱我回院子。”

“我怕公子生病么……”我想起那日的事便觉得耳根发热。

“霓生,”惠风神色严肃而认真,“若桓公子对你有意,你且不可见色忘义。”

我心底一动。

“胡说什么。”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故作镇定。

惠风不依不饶:“这怎是胡说,如果桓公子想纳了你,你难道会推拒么?”

这倒是个问题。

“为何不会?”我反问。

惠风一愣,道:“那可是桓公子。”

“桓公子又如何。”我说,“我祖父说过,若男子真的喜欢你,必是明媒正娶。若连这也做不到,那必不是真喜欢。”

惠风看着我,神色有些吃惊。

“明媒正娶?”她说,“可……可你是个侍婢。”

“侍婢便不可光明正大嫁人么?”

“但公子那般人物,定然不可娶一个侍婢。”

虽然这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明白的,但乍得听到这话如此肯定地从别人口中出来,心中仍如同蒙上了一层晦暗。

“是啊。”我故作轻松道,“他定然不可,故而我定然也不会答应。”

惠风注视着我,好一会,叹口气。

“霓生,”她摇头,“总是这般留恋过去,我以为不好。”

“为何不好?”我问。

“须知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惠风难得认真地说,“想得太多,所求则多。我那边府中也有几个良家出身的奴婢,她们就是这般,放不下又得不到,郁郁寡欢,过得甚为辛苦。还不如像我等这些生来就是奴婢的人一般,睁一眼闭一眼,只图些甜头,过完此生了事。”

她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我想,如果我生来就是奴婢,不曾有过从前的生活,现在是不是一定会很快乐?

也许……

我看着惠风,抿了抿唇角,拍拍她的肩头,没有多话。

还有一个来看我的人,就是桓瓖。

当然,他面上是来找公子闲聊,聒噪地说个没完。但眼角却瞥着我。

我知道他有话说,果然,到了午时,长公主那边的厨中做了小食,唤公子和桓瓖去用。桓瓖借故磨磨蹭蹭,等公子先去了,他回头走到了我的房里。

“长公主找我议了事。”他开门见山,甚为精神抖擞,“是你出的主意?”

我说:“长公主找公子议事,公子怎又想到了我?”

“这么说不是你?”

“当然不是。”

桓瓖叹口气:“我还以为我二人的账结清了,这般说来,你仍欠我一策。”

我:“……”

“上回公子来找我,我已经出过策。”我说,“我让公子安心留在太极宫,如今岂非正好应验。”

桓瓖忽而一笑,低声道:“如此说来,你知晓长公主与我说的是何事。我方才可不曾说起,既不是你出的主意,你又如何知晓。”

他看着我,那模样仿佛一个斗赢了嘴的小童,得意洋洋,幼稚至极。

我叹了口气。

“是公子说长公子找公子议事,也是公子说什么结清不结清。”我神色无改,“公子所求,曾与我明白说过,我如何猜不到?”

桓瓖一愣,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反正我知道是你。”他笃定道。

我不置可否:“公子来找我便是要说这些?”

“自不是。”桓瓖重新摆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笑,“我还想问问你,上次我对你说的计策,你对逸之使得如何了?”

这人精是精,只是有时不免眼瘸。

当然,我心中所想都是秘密,所以我是不会纠正他的。

何况他那些烂计策惹出许多事,提起来我就想翻白眼。亏他还是什么京城头号纨绔,可见不爱读书的人,连风流之事也全无真才实学。

“什么计策。”我一脸无所谓,“我不知晓。公子不是来说大事的么?”

桓瓖眨眨眼:“我说的不就是大事?”

我也眨眨眼:“那公子还须努力才是。”

许是看在我这里实在问不出别的,桓瓖终于放弃。

“这自不必你说。”他说罢,趾高气昂地走了开去。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数日之后,已经没有了大碍,我又生龙活虎起来。

公子毕竟不能将官署扔下,在府中待了三日之后,便继续上朝去了。

说来奇怪,我发现我其实是个勤快的人。

从前,我除了管事规定的贴身侍婢必做之事或者公子吩咐之事,其余杂事能不碰就不碰,能歇着绝不忙着。但现在,我好像转了性。只要是跟公子有关的事,我就会忍不出这里去摸摸,那里去碰碰。我甚至还抢了粗使侍婢小娟的活,给公子缝补开线的衣服。

小娟看着我,表情仿佛撞鬼:“霓生,你的病真的好了么?”

惠风来看我的时候,亦颇为惊奇,说我果然命格奇特,明明前两日还咳得心神俱裂,一副看上去没事就会吐两碗血的病娇之态,居然转眼就能活过来。

虽然公子白日里都不在,但她并不在意。如平常一样,我和惠风一起聊了聊近来的八卦,又说了说公子,然后问起沈冲的近况。

“表公子这几日在东宫如何?可还顺利?”我问。

“有甚顺不顺利。”惠风道,“公子那太子冼马的官,在东宫本就是不高不低。听说那个叫什么吉褒的詹事,对公子好似防贼一般,总不让公子跟着皇太孙。幸好皇太孙信任公子,不听那姓吉的胡说八道。”说着,她叹口气:“我家君侯和夫人为此烦死了,每日担心他在东宫又要遭遇不测,可公子全然不听,又是还宿在了东宫之中。”

“哦?”我问:“为何?”

“他不曾说。”惠风道,“不过不说也一样,还不是为了皇太孙。”说着,她也有了些忧色,“霓生,你不若替公子算一卦,看看那东宫中可真有人要害他?”

我说:“要害也是害皇太孙,害表公子做甚。”

惠风听得这话,似觉得有理,却还是放心不下:“那边算算皇太孙?”

“皇太孙乃储君,天潢贵胄,岂是我等凡人可轻易触碰。”我安慰道,“放心,你忘了,表公子亦是星君下凡,那些奸佞岂可奈何。”

惠风道:“可上次他也是在东宫遭了难。”

我说:“上次是上次,表公子星君之相未显真身,经历了那一劫,如璞玉雕琢成器,必然祥瑞四方。”

惠风听了,似懂非是,未几,叹口气:“但愿如此。”

虽然上次她和我有过一番深聊,但依旧贼心不死,对公子面面不忘,并且为了配合公子出没的时辰,她特地挑着傍晚的时候过来。

每每如此,我都不禁心叹。沈冲果然是个百万里挑一的好主人,能容许自己的贴身侍婢在回府的时候消失不见。若换成公子……我不太敢想。最近,我有些怕他。或许是心虚,他一皱眉,我就觉得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千方百计务必将他哄好。

不过今日,公子回来得有些晚。

天色擦黑了,才见到他走进院子里的身影。

“惠风。”他进门的时候,看了看惠风,微笑,“来看霓生么?”

“奴婢闻得霓生康复,便来探望……”惠风全然没有了方才那般张牙舞爪的模样,红着脸,细声细气的答道。

公子神色随和,又是莞尔,进了屋里。

惠风以手捧心,一副要马上晕过去的样子。

我无奈地拍拍她的肩头,径自跟着公子入内。

“今日觉得如何?”他走到镜前,自觉地伸开手臂让我更衣,问道。

“好了许多了。”我说。

“服了几次药?”

“早晨和午时各一次。”说着,我讪讪,“公子,我又不是小童……”

“是么?”公子瞥我一眼,“昨日是谁将药偷偷倒去了窗外?”

我:“……”

这事的确是我干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药实在难吃,而我知道更易于下口的方子,于是偷偷倒了,打算瞒着公子自己出去配一剂。岂料,公子昨日来看我时,觉得屋子里太闷,就去开了窗。那药味还未散,一下被他察觉了出来。

我觉得公子前世大概是一只狗。当然,不是普通的黄狗,而是漂亮的长毛细犬之类的,四肢修长神态优雅,但一旦嗅到猎物就会不要命地猛追……

“公子,”我神色无改,道,“我全都服了,否则怎会恢复得这般快。”

公子看了看我,许是觉得我面色和精神的确看着好了许多,“嗯”一声。

“霓生,”过了会,公子道,“太后的病,今日又不好了。”

我讶然:“如何不好?”

公子道:“前阵子好了许多,能走能动,但昨夜又染了风寒。我回府之前,入宫探望了一趟,她咳得甚是要紧。”

我颔首。

“霓生,”公子道,“你先前说过,太后的病越是不好,皇后下手便越快。以你所见,近来可有甚动手的征兆?”

“尚无。”我说,看着他,“公子可是在担忧表公子?”

公子看我一眼:“嗯。”

我沉吟,问:“表公子追随保皇太孙之事,公子如何看待?”

公子道:“逸之行事的因由,我亦赞同。天下动荡之祸,皆起于萧墙。由皇太孙继位,确比其他皇子更为稳妥。”停了停,却道,“只怕淮阴侯和我母亲,亦与皇后一般,不乐见如此。”

他平日甚少评论沈氏和桓氏行事,偶尔说起,倒是一针见血。

我说:“可公子仍然愿意助表公子一臂之力。”

公子唇角弯起一丝苦笑,却道:“你不是亦出手帮了逸之?”

我说:“我看公子必不坐视,这才帮了沈公子。”

“是么?”公子看着我。

“自然是。”我理直气壮。

我想与他直视,可莫名的,当我触到他的目光,过不了多久,借着给他系衣带,自觉躲开。

桓瓖那不正经的。我心想,说不定是他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异术,借着跟我说话的时候给我下了咒……

这些天来,我早晚与公子相处时,皆与往日无异。有时也聊天,各无忌讳。

不过仍然有些不同。

比如有时候,我转回头来,会发现公子看着我。

目光相对的一瞬,他唇角弯了弯,而后,才大方转开眼睛,似乎并不在乎我发现。

而每到这时,那个不自在的人,便成了我。

我的脸上发热,心莫名地加快蹦跳,仿佛那个偷觑的人就是我一样……

不可上当,不可上当……我心里暗暗道。

,忽然,外面传来些吵吵的声音。

“公子!”青玄跑进来,有些不安之色,“天上有彗星!”

心头一动,我听着这话,即刻跑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下,还未全黑,却是晴朗无云。我走到院子里举目望去,只见西北处,确有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犹如天空中一道新愈的伤痕。

“这就是你说的那彗星?”公子也跟着走了出来,问道。

“正是。”我说着,收回目光,看向公子惊诧的脸。

“公子方才不是问起了征兆?”我叹口气,“这便是征兆。”

彗星一向被视为不吉。

这个月天空中异象频出,前有萤火守心,后有彗星凌空,雒阳城中无论平头百姓还是高门贵胄,皆不免惶惶然,流言四起。

长公主这般笃信神仙方士的人,自不在例外,当夜就找了我去,让我给她解读天象。我在她面前胡诌了一通,说那就就算是凶兆,也是凶在中宫,让她放心。

我算着平原王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他没有令我失望。

第二日早晨,公子照样去了官署。我在公子的房里,正给他整理着衣柜里常用的衣服,一个仆人走来,说桓府外有个人找我,说是我的同乡。

同乡?我首先想到了陶氏,忙放下手中的物什,走出门去。

但待得到了门外,却见那人的模样全然陌生。

我疑惑道:“足下……”

“在下的主人近日不适,听闻郎君会卜卦,想请郎君去为他算一算。”那人笑笑,道。

“哦?”我打量着他,只见他衣着齐整,并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奴仆。

“不知足下主人在何处?”

他说:“就在东阳门外,门前栽了五棵柏的便是。”

我了然。

东阳门外门前栽柏树的,只有平原王府。

“如此,不知足下主人何时在家?”我自若道。

那人道:“主人说了,今日都在家中等候郎君,郎君何时登门皆可。”

我颔首:“烦回去告知,我午后便到。”

那人应下,与我行了礼,转身走开。

平原王两年前成婚,皇帝为了在宫外开了府,新建了府邸。故而这王府颇为崭新,地段也甚是不错,周围都是宗室贵胄的居所,雅致静谧。

先前,长公主曾问我,如何让皇后去明秀宫。

其实这很简单,我自然不会直接去找皇后。不过皇后和长公主一样,对自己的儿子甚为疼爱。就算我有机会走到她面前吹出花来,她也未必会听,但她一定会听平原王的。

我到了门前的时候,早晨来见我的人已经等候在了那里,看到我,上前见了礼,也不多言,径自引我走入了府中。

平原王就在堂上,如我所料,还有庞玄。

二人正在说话,见我进来,停住了话头。庞玄已经没有了上次看我时的睥睨之态。他立在平原王的身旁,眼睛打量着我,有了些好奇之色。

“云霓生,”平原王依旧和气,“我就知道你定然如约而至,且坐。”

我谢了平原王,却只敢坐半席,神色不安:“殿下,奴婢是乘隙偷偷出来,若回去迟了,只恐主人发觉。”

平原王露出讶色:“哦?我见平日元初与姑母待你不错,不想竟也这般苛刻?”

“这……”我讪讪:“奴婢乃低微之人,不敢妄议主人。”

“这有甚不敢,到了我面前,莫非这天下还有甚忌讳之事不能说?”平原王说着,却是一叹,对庞玄道,“不过霓生有这般本事,换了谁人,定然亦是不肯放手。”

庞玄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我忙道:“殿下抬爱,奴婢惭愧。不知殿下今日召奴婢来,有和吩咐?”

“吩咐说不上。”平原王道,“云霓生,我今日召你来,乃是有一事。上回在桓府中晤面,我常想起你。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天下贤才多为时运而困,岂不教人欷歔。你身怀大才,在这桓府中为奴,实为可惜。今日你便莫回去了,就在我这王府留下,如何?”

我一愣。

这平原王做事之霸道倒是出乎我意料,把我找来,竟是不想放人,在别人眼中,岂非我巴巴地来投奔了他。

“殿下……这……”我慌张再拜,“奴婢不敢!”

“你是怕我姑母他们不肯放过?”平原王一笑,不紧不慢,“我自会与他们说,这天下,还没有我这王府中要不到的人。”

我结结巴巴:“奴婢愚钝……不知奴婢在王府中,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

“不是在我这王府中,而是在宫中。”平原王微笑,“我母后身边正缺一名女史,你去了,正好堪为大用。只要你今日留下,不仅不必再为奴婢,还可有官身。将来在宫中见了我姑母和元初,他们不但不可呼喝你,还须得对你恭恭敬敬,而将来荣华富贵,亦少不得你。云霓生,你觉得如何?”

平原王不愧是亲身体会过扬眉吐气之感,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动人心弦。

可惜对我而言,不过是画饼。

我心想,也不过是让我卖命罢了,还不如说出一次主意便赏我我多少金子多少地来得实在。

“殿下,奴婢不敢!”我作惶恐状,伏拜在地。

庞玄皱眉:“云霓生,你莫不识好歹。”

我说:“并非奴婢不识好歹,而是奴婢担忧对殿下和中宫不利。”

平原王和庞玄皆讶然。

“怎讲?”平原王道。

我说:“殿下可知晓奴婢为桓公子辅弼之事?”

“知晓。”平原王道,“不就是为他挡了灾?”

我说:“殿下可知,这挡灾之理?”

平原王停顿片刻,道:“何谓挡灾之理?”

我说:“奴婢曾向殿下禀过,奴婢虽通晓异术,然因命格缺损,命运多舛。此命格甚为凶悍,不仅奴婢自己,连奴婢身边之人亦要受此拖累。如奴婢家人,便是此例。然若遇到命数互补之人,则不但可相安无事,还可为之辅弼,公子便是其一。故多年以来,奴婢唯与桓府相安无事。可若到了殿下与中宫身边,难保不生灾患之事。殿下一心为奴婢计议,奴婢却招致祸患,岂非大罪过?奴婢便是肝脑涂地也不敢答应,还请殿下明鉴。”

平原王看着我,果然露出犹疑之色。

少顷,他看向庞玄。

庞玄亦是不语,神色不定。

“原来是这般。”过了好一会,平原王道。说罢,他却是冷冷一笑,“那么如此说来,我要置元初及姑母于死地,岂非要先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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