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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含冤

被对方紧紧揪住了衣襟,可他却没有出手还击。

那一刻,大伙见状赶紧将二人分开,方衢耀依旧怒不可遏,满口污言秽语:“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分明就是嫉妒我,想要巴结我不成,现在反过来陷害我!姓洛的,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啃了你的骨头,吃了你的心!你落井下石,不得好死!”

但他却只是整理着自己的衣襟,轻弹了下胸前的褶皱后,他又面色如常地退回了此先的位置,全不现丝毫怒与怨。

紧接着,方衢耀又看向了不远处的陈鹤班,但陈鹤班也已是自身难保,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操方衢耀的心。

方衢耀即便巧舌如簧,能有指鹿为马的本事,可就眼下的状况而言其也只能认栽。

那一天,方衢耀仿佛感到自己被定在了耻辱架上用烈火在烤,其心里恨极了,可指责辱骂自己的人虽多,但方衢耀却顾不得牢记他们的名字,不过有一人却被其深深地刻在了心里,而那个人就是洛鸿勋。

那个自己一直没瞧得起的洛鸿勋,竟在其最危难的时候“拿着火辣辣的鞭子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下”,这心里的伤疤怕是难以愈合,这深仇大恨方衢耀决心来日必须还报。

!!!!!!!!!!

府衙内,巡抚道:“堂下跪着的哪些参与了十三行纵火,还请方先生一一指认。”

方衢耀作揖后,微微觑目,边踱步子,边伸出指头开始点人,而但凡被点之人皆怒不可遏,不是放声叫骂,便是高声喊冤。

“姓方的,你这个害人不眨眼的毒夫,你血口喷人,不得好死。”

“大人,草民是冤枉的,那姓方的公报私仇,我那天根本就没去过十三行。”

“姓方的,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恶事做尽,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而当他被点到之时,亦愤怒地攥紧双拳于公堂之上咆哮:“方衢耀,你含血喷人。小人那天只是途径十三行,绝没有参与纵火,小人是被冤枉的,还请大人明鉴……”

可话还没说完,他便和几个被指认之人一齐拖下了堂去。

!!!!!!!!!!

刹那间,沈念恩只觉自己被闷雷击中,全身上下无处不颤动,五脏六腑无处不惊恐。

天哪,那是噩梦的开始,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经历过数不尽的大风大浪,都毫无惧色,傲视前方,可那段经历,他每每忆起,便好似跌入了万丈深渊。

无处喊冤,无人施救,每次回忆触及,都如进入了一个逃不开的死循环。

这一刻,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不敢再多想下去,只得掀起帘布向轿外瞧上一瞧,好在沈公馆已在近前不远处。

几日后兴和商行内,吴承昊兴冲冲地跑进了沈念恩的办公间,紧接着,直接扑倒在了其办公桌上。

“什么事啊?慌慌张张的!”见对方面目涨红,沈念恩自觉好奇。

待吴承昊喘匀了气后,他一脸坏笑地挤眉弄眼道:“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好事啊,念恩你想不想听。”

“好事?什么好事?你的白鸽票不会中了头彩吧?”说着,沈念恩合起账目簿,瞟了一眼对方。

“这都哪跟哪啊!我今早听商行的人说了一桩特大新闻,起初还不敢相信,可刚刚打听后才知道此事千真万确。”吴承昊挑了挑眉毛,笑容更加奸邪。

“到底是什么事啊?少卖关子,快点说,不然我就要出门去了。”说着,沈念恩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襟,当真打算向外走。

“诶,听我把话说完啊!”

说着,吴承昊赶紧将对方拦下,这才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东顺行夏家那两兄弟假和谐了这么多年,昨日下午竟为了华工贩卖生意在华沙码头火拼了,那场面据说……”

吴承昊双手一摊,面露鄙夷的同时还透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

因沈念恩当年被贩南洋,都是夏尧的手笔,所以他知晓沈念恩比起自己而言一定更痛恶夏家兄弟,于是这才心急火燎地跑来说给对方听,也让对方痛快痛快。

“如此声势浩大的厮杀场面据说都惊动了清廷,夏尧被人刺伤,由于伤势很重,抬回去的途中就翘辫子了。而那夏虞也没那么走运,只不过重伤后,侥幸捡回了一条老命而已,我猜啊,这老家伙怕是再混个一年半载的,也得呜呼哀哉。”

闻此,沈念恩不禁感叹道:“哎,又是这种事……想想我叔父亦是如此,骨肉之间尽是富贵的负心!不过夏家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只是痛心了那些被他们害死在海外的同胞们。可要不是夏家兄弟自己又起了内讧,他们的日子可比我们这帮本本分分做生意的要舒服自在的多。”

“可不是!这帮当官的也真是的,广州贩卖华工这么猖獗,都没人出来管管。任由这帮家伙胡作非为。”吴承昊也对此事深恶痛绝。

“朝廷哪会有闲情逸致来管这些?他们不知收了夏家多少贿赂?官府的那帮人还指望着人口贩卖捞取横财呢!”

紧接着,沈念恩顺带跟对方提到了件几年前发生的事,他被曹宝英强令捐银时,曾特意提过建议,望其可以下令严惩那些贩卖华工的黑心商人,不然长此以往,城内一定会发生动乱。

而曹宝英虽表面迎合,可实际上却只是同他虚与委蛇,贩华势头不仅丝毫没被打压,反而还愈发猖獗。沈念恩后来打探方知自己捐的那些银两,同夏家捐的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曹宝英怎会将他所言放在心上,不过是随意奉承两句,哄他开心罢了。

听了沈念恩的一席抱怨,吴承昊当即接道:“这事你之前怎么没跟我提呢?”

“提了有什么用,只会惹大伙烦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沈念恩苦笑作答,接着他又道:“前几日我听卢湛说,这曹宝英以前是经商的,而且他也不叫曹宝英,而是叫什么曹匀来着,这家伙曾跟他爹卢炳坤有过些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卢湛对他的老底略知一二,曹宝英以前在广州城里开了家珐琅店,当时跟几家钱庄、洋行通融过银两,不过也就几千而已,年底呢,他都还了,并未拖欠,这久而久之,他也算是积攒了些信誉,之后,他就把门面扩大了,借的钱也越发多了,每家差不多通融个两三万,到了年底,他也都还了,而后呢,这一来二去的,他从每家多的能借到七八万两银子了,而借他的钱庄、洋行足有二十多家,加在一起,共有上百万两。”

言至此处,沈念恩话音突转道:“可忽然有那么一天,这家伙逃之夭夭了,他的门店里除了几个空箱子,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那些洋行、钱庄的哪会轻易放过他,被骗的人联名去衙门告他,可这人海茫茫的,上哪去抓他啊!”

“啊?那再后来呢?这么个大骗子,他怎么就当了官了?”吴承昊难以置信,半张了嘴巴,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人家带了银子,一路杀到京城,到那上下打点,直接捐了个三品大员,待到二十年后再回广州城时,已是封官进爵,成了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喽,他呀,要不是得罪了某王爷,就算是贪得再多,做得再狠,又有谁能撼得动他。你以为这曹宝英就登峰造极了么,他那后辈徐闻江才更是厚颜无耻界的高手,料想想,一个人要是脸皮彻底不要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阻得了他的脚步。哎,现在的官场尽是蛇虫鼠蚁,豺狼虎豹,被魑魅魍魉所蚀所啖的清官不计其数,还活着的用手指都数的过来。”沈念恩道完亦是满腹的怨念。

吴承昊听到这,只剩了呵呵一笑的力气:“看来这朝廷你们是真指望不上了,当今的世道恶人只有运气差了,被天惩戒的份,不然他们就会一直逍遥作恶下去,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呦。哎,真想不通,柳江尧为什么一心想要做官!”

沈念恩:“不说这个了,今日是清阳兄的忌日,下午你陪我去趟飞鹅岭吧!”

当日下午,飞鹅岭上沈念恩同吴承昊二人带了酒正祭奠逝去的英灵赵清阳。

“清阳兄,好多年没来看你了,你别怪罪我,我呢,也是常年奔波于外,抽身乏力,今日总算是逮到了机会,跟你单独叙了叙旧,算一算你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六个年头了。你看,我今日还特带了酒与你同饮。”

说着,沈念恩将酒洒在其墓碑前,且还自斟自酌了三杯以表心中的愧意。

语歇了片刻后,沈念恩再度沉吟道:“我想你,真的,清阳兄,我们都很想你。”话至此,他忽感到鼻子泛起了酸,眼泪也有了夺眶之势。

紧接着,他带着些许忧伤又再度豪饮了两杯,且还感叹道:“清阳兄,冥冥中我总觉得自己能在航运界越走越宽、越走越顺,一定是你的在天之灵祝我佑我,我的心意也是在你的提点下才清晰明白的,若不是你,我这辈子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深爱着什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你虽已身死,但却功不可没,我今天很想告诉你,我当初的美梦实现了,你也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吴承昊闻此心头亦泛起了酸涩,沉默了良久,他举起酒杯,斟满后也接连饮下。

“大少爷,可惜你走的太早了,看不到后来念恩的成就。不过你在那边,没有忧伤,没有烦恼,应该过得还好吧,我们兴和如今越办越好,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忘了你的。”

二人与亡灵闲叙了半个钟头,临了离开时,沈念恩将一物取出摆在了墓碑前。

吴承昊仔细一瞧,见又是个小火轮,不过这个足有五六寸长。

吴承昊惊讶地问:“这小火轮不是送给徐闻江了么?”

沈念恩:“我在日本买了两艘,一艘送给了徐闻江,另一艘本来打算留给孙儿玩。”

吴承昊:“哎,送给徐闻江那么多宝贝,奈何最后还是被他敲诈去了十万两,卢湛那么有钱,才捐了十万两。”

沈念恩:“我做戏的功夫不如卢湛深啊!十万两就十万两吧!谁让人家是官,自己是商呢!”

吴承昊:“是啊!自古再富的商也是斗不过官老爷的。突然有点明白柳江尧为什么非得为官了!”

沈念恩:“世道如此昏暗,还是识点时务为好,省得惹祸上身,搞得商行没出路,那才真叫得不偿失。景枫还小,今后还能再买到,所以这艘小火轮还是在此陪伴清阳兄吧。”

吴承昊:“也是!可惜大小姐的坟不在这,要不然在这陪陪大少爷也挺好!要不然把她的坟迁到广州来?”

沈念恩:“虬枝也许不想回来,算了,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

吴承昊:“也对!”

沈念恩:“清阳兄,十多年前的那艘小船不知被暴风雨吹去了哪里,今日我又给你拿了个新的大的来。你的恩情我沈念恩此生此世无以为报,唯有留下这艘船陪你长眠此地,不至长夜漫漫孤独寂寥。”

这一日傍晚时分,终于得了空闲的凌天与叶展盈结伴来到了飞鹅岭。

刚一到那,二人便万分诧异,她们发现赵清阳的坟前竟摆了两束新鲜的白菊和一个十分别致的轮船模型。二人特意拿起花来检查了一番,可却并未有什么特殊的发现。

叶展盈看向凌天茫然问道:“会是谁呢?”凌天心想哥哥从前的好友也有那么几个,比如蒋兴飞、吴承昊他们,因而她自然回道:“多半是他的老友吧!”

凌天一直很想找到吴承昊,找到了他,也就等于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可她却不晓得该去哪里找寻对方。

“哎,又来迟了,不然也许能看到他们。”

想到这,凌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满满的遗憾。

可叶展盈又问:“可是前几年怎么不见有人来呢?上次发现有人来过差不多也有十来年了!而且都送了一艘船!”

这问题也正困惑着凌天,默然了片刻后她感慨说:“我也想不通,也许是前些日子他们偶然遇见说起了哥哥,所以今日才会来此祭奠吧,毕竟哥哥已经走了二十六年了,还念着他的人怕是也已所剩无几了。”

说着,二人将带来的元宝点燃,告慰那远去之人。

当晚,关起门来,独自坐在床边的凌天正握着那枚老怀表发呆。此时的她又不免忆起了许多往事,刚才哥哥坟前那两束白菊花和轮船模型是谁送的这个问题还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心间。

有鲜花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会有个小火轮呢?

想到这,凌天百思不得其解,可倏忽间却不由自主地忆起了二十几年前的那次海难。

他可是当年“兴和”号的幸存者之一,且还钟爱着航海事业。

但又一刹那,凌天忙将自己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抽刀斩断。躺在床上地她赶紧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且心里还反复告诫自己,切莫再胡思乱想了,他已经死了多年,无论来人是谁,也不可能是他。

这一刻,伤感落寞虽再度来侵扰,可凌天却只能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再为今日之事烦心。

而接下来的几年里,沈念恩却依然东奔西走忙于生意,所以他再没赶上过赵清阳的忌日。

当凌天每年再来飞鹅岭祭拜时,即便是从早到晚等上一天,她也没能瞧见再有他人拜访,因而每次都只得黯然离去。

这期间,沈念恩、陈顺达的老友年近八旬的赵季平老先生一路浮浮沉沉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自从沈念恩十多年前去探望垂危弥留的他之后,赵季平久郁的心结终于打开,身体也渐渐有所好转,后面这十几年活得还算自在如意,爱上养花种树的他还过起了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

他虽无儿无女,但沈念恩和陈顺达经常前去佛山探望他老人家,因而无欲无求的赵季平倒也不算太过寂寞。

当下已入了1883年,年近五旬的沈念恩真可谓是鸿运当头,生意越做越大。他又接连购买了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和上海织布局的股票,配合国家兴办洋务的同时,亦是赚上了丰厚的一大笔。

因而兴和商行再接再厉,又购入了三艘新式国产轮船,分别命名为“昌恩”号、“兴隆”号和“念远”号。这样一来,兴和商行的大小船只加在一起总数已逾十艘。稳步崛起的兴和商行渐渐成了广州城内航运业的凤毛麟角,总资产已逼近三百五十万两白银。

沈念恩的再度发力引得远东船行的老板白齐芳妒意渐浓。这时的白老板即将步入古稀之龄,眼看自己的四个儿子都不太争气,且还总嚷嚷着要分家,如果真要闹到那步田地,自己多年来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岂不都要付诸东流!

而当初那个不起眼靠旧船起家的小角色竟凭借独树一帜的长租模式在航运界稳扎稳打,不仅如此,如今正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还一步一步地抢占着自己的名头,而最最无法令人容忍的是对方还较自己年轻了整整二十岁,未来自己的船王头衔被这后来居上的沈念恩夺取那也不是全无可能。

想到这,心胸不太宽广的白齐芳浑身冷汗涔涔,此时此刻他已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正步步朝自己逼近,因而他暗下决定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一定得寻个机会给兴和商行找双小鞋穿穿才行。

就在白齐芳还未正式出手之时,国家却也不太平了。

法兰西以越南为基地侵略中国,中法战争爆发。可条约虽然签订了,但是朝中的“清流派”却强烈反对,并且拒绝执行,因而法兰西的企图并没实现,随即贪婪的法兰西人再度出兵台海胁迫清廷。闽江下游,从福州东南乌龙江与南台江汇合处至入海口的一段的俗称马江,又名马尾,建有马尾港,是福建船政舰队的基地所在。

此地四周群山环抱,港阔水深,可泊巨舰。马尾港距离省城福州仅百里,所以又是福州的重要屏障。并且,洋务派在此还创建了近二十年来中国最大的造船厂——马尾造船厂,同时这里也是最大的海军学校——福州船政学堂的所在地。因而马尾的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从闽江口至马江,距离三十余公里,沿岸形势险峻,炮台林立,仅马江附近就有炮台七座,并有部分克虏伯大炮,可见其防御能力还算不得太弱。

但此时,战争虽尚未正式来临,船政学堂内却已隐约刮起了阴阴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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