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在柳依楼已住了十日。
绮罗今天已能下床，叫芳晴挪了贵妃塌到二楼的窗边，楼外的翠柳红花，她一看就是大半天辰光。
朝明扬从未来过，倒是乌蒙隔三差五会来探访一次，还带来了绮罗遗落的团扇。
淡紫色的兰花，此刻依旧静静的开在绢面上。绮罗摸索着扇柄自某一个角度用了用力，果然原本存着机关的已被换去。
窗外远远近近的花草在夏日里艳丽的开着，她轻摇手中的团扇。柔和的风吹在面上，没来由的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些她忘不的事。
“乌蒙将军是月照人吗？”
听得绮罗发问，乌蒙垂首：“末将是月照人。”
“那将军也一定听过这首关于扇子的童谣。”绮罗闭起眼，低声吟道：“扇子有风，在我手中。旁人要借，等到立冬。秋天来了，扇子坏了。你也不要了，我也不借了。”
话音刚落，楼下的柳枝间一抹黑色忽然转身离去，背影落在楼上人刚睁开的眼眸里，似乎有些落寞。
很好，他也记得。
初识做冤家的时候，她女扮男装，痞痞的在街头把路拦了，抢他纸扇，唤他‘美男’，还对他唱这歪瓜裂枣的童谣。
往事如斯，今人不再。
绮罗的神色旋即冷寂，“绮罗还有个疑问想问将军。”
“小姐请问。”
“我父兄现在可已回到春牁入土为安？”
“珞国大批人马还压在边境处，弃尨卓及五万禁卫军一时半会无法班师回朝，所以原地收敛了所有镇远军尸首。”
“原来如此。”绮罗看了一眼乌蒙身上，见他一脸平静，并无异样。
觉得绮罗的目光在身上停留良久，乌蒙低头补充道，“乌蒙只负责春牁及皇宫的安全，并不清楚边关的细节。但是料想弃尨卓定会好好安葬将军和少将军。”
绮罗点点头，沉默了一阵，忽道，“绮罗在此养病，觉得有些无趣，可否麻烦将军找几本书来？”
乌蒙一直绷紧了神经，担心要应付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听她只是想看书，终于暗松了口气，应道，“小姐稍等一会，乌蒙这就去办。”
待乌蒙离去，绮罗独自静坐在塌上，早年游历江湖的经历，再加上这几年见多了宫中纷争，她以为自己对生死离别并不似旁人那般看不穿。可是这一刻，从乌蒙口中听到回答，她却似才真切的体会到父兄的离去，悲从中来。
一直过了好一会，绮罗才渐渐恢复了往日里平淡的神色。同时，也发觉在她失神的片刻，又有人到访，而且已上楼来到卧房的外室。
“不知王姑娘的身体可有起色？”随着一声温婉的问候，来人自分隔内外室的珠帘后转出。
绮罗移眸看过去，来访的女子头戴珠冠，臂挽青绫，正笑吟吟的走上来，“姑娘别动，小心身体。”声音轻柔软糯，若珠玉坠地，说着就伸出双手握住绮罗的手，一伸一握间如弱柳随风，有种得说不出的舒服。
绮罗淡淡一笑，不着痕迹的抽回手来，接过芳晴送上一杯温水。
那女子身后的侍女轻声介绍，“这位是明扬王妃。”
绮罗颇感意外，不禁凝视着那个含笑的女子，同为仕族女子，这却是她第一次见到朝明扬的妻子。
月照除朝姓王族以外，还有王，连，孟，卓等几大仕族阀门，历代人才辈出，包揽朝中要职。其中以王连两家势力最为庞大，王家善武，连家能文。月照如今的宰相就是连府出身，而明扬王妃正是连相的幺女，单名柔字。
连柔笑道，“听闻姑娘身体不适，柔儿心里着急，就冒昧的来了。”
绮罗清淡点头一笑，“请坐。”抬眸见她打量自己，又问，“王妃觉得绮罗有什么不妥？”
“没有，只是觉得姑娘的面色还好，想来很快便会康复。”连柔敛起探究的神色，笑道，“王妃二字太过客气了，姑娘长我几岁，要我叫声姐姐也不为过，姐姐叫我柔儿就是了。”
绮罗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连柔道，“姐姐别怪我自来熟，其实姐姐虽然对柔儿不熟悉，柔儿却非常的熟悉姐姐。”
“哦？”绮罗微挑柳眉，等待她说下去。
连柔被她看的双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温婉之中平添了一份小女儿的羞态，“叫姐姐笑话了，其实柔儿很小的时候，就听闻的姐姐的名字。有一次姐姐额前点珠，不束长发策马入宫，第二天街上的女子都争相这般打扮。那个时候家里的姐妹们聊起姐姐，莫不仰慕。羡慕姐姐的美貌，更羡慕姐姐同两位当朝皇子之间的情谊。”
“原来还有这等事情。”绮罗哑然失笑，那个时候，她只觉得三人策马行空，把酒当歌，是种好不快活的生活，却不知道就此站上风口浪尖，成了他人口舌。
“那时候我家王爷还是十六皇子，而何廉太子已位居太子殿多年。柔儿年幼，从未有幸见过太子殿下，只是听家中的姐姐们说起这两人年岁相近，感情甚好，站在人前一点都不像叔侄。”
绮罗不接话，望向置在画案上香炉。一缕冉冉青烟盘旋在香炉上，呼吸间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
何廉，他这一辈子都是住在太子殿的。他的父亲明游太子，系永帝长子，皇后嫡出，一出世便被立为储君。明游太子过世时永帝还在世，朝中曾有几波势力意图推动他立其他皇子为储。但永帝极为喜爱何廉，始终坚持由他子承父衔。
“姐姐？”
被连柔轻唤了声，绮罗从怔愣中回神，明眸一转对上连柔的眼睛。
短短相视一刻，连柔移开目光，“其实今日前来，柔儿是有事来找姐姐的。柔儿……想为姐姐做媒。”
“做媒？”绮罗看连柔的目光中多了份清冽，“月照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便多定亲，而我已经年过二十还没婆家，可见是极为顽劣难嫁的，王妃何苦做这没趣的事？”
连柔鼓起勇气，道，“王爷的心思，姐姐一定知道，柔儿此来就是要问姐姐，可愿移居明扬王府。”
绮罗未料到她单刀直入，提出的是这件事情，还未说话，又听她诚意绵绵的道，“姐姐身份特殊，日后这王绮罗三个字虽不能用了，但柔儿愿意让出正妃的位置，只求姐姐同王爷重归于好。”
绮罗敛了目光中的冷，手指圈着杯盏，她的声音依旧疏离平淡，“你来找我，并非朝朝明扬的意思吧。”
连柔忙道，“王爷没提过，但……但柔儿其实知道……”
“你并不知道。”绮罗打断她，抬起双腕，衣袖滑落，露出皓腕上的一对玉镯，“身为仕家女子，一定听说过这对玉镯。”
目及那对玉镯，连柔一脸惊讶表露无遗。玉镯上光无一饰，但却分别刻着四个字，一为“淑房良人”，一为“有凤东来”。这对赐予历代太子妃的信物，在宫中遇到突变时可以代替皇后凤印，掌令后宫。
“当日，我收下这对玉镯的时候，朝明扬就在场。”思及忘事，绮罗缓缓闭上眼睛， “你说你很熟悉我，想必也知道那个传言吧，在我十五岁及笄时……”
月照女子到十五岁，行过及笄之礼，便可在七夕灯会上和心仪的男子互换信物。官家的女儿虽多些规矩，也没有谁家会完全禁止女儿和男子来往。而月照皇宫，更会在七夕那日举行觐见大典，皇族和仕族的女儿，但凡在这一年年满十五的，都必须邀请一位未婚男子作为她的佩剑护卫，一同在大典上拜见皇帝皇后。
那些年轻的女孩儿，有的会由家族出面安排有意联姻的男子出任护卫，也有大胆的女孩会借机邀请有好感的男子以示表白。不论如何，为了这场觐见，就算是再害羞再内向，甚至没有联姻也没有心仪对象的女孩也会请一位族里的兄长来做护卫。
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绮罗抬头望去，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行及笄觐见大典的时刻。
那一天，艳阳高照，头顶的天空也和现在一样，清澈无云。
玉石长道上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保持着异常的沉默。等待着觐见的两队人，女子在右，护卫在左，整整齐齐的站着。
正前方的凤仪宫前，高筑天台，冠盖如云，正中坐着永帝和皇后，以及太子何廉，两边是文武百官携诰命夫人。
鼓乐想起，队伍缓缓前移一步，至尊跟前的大阿监亲读名册：“洛王之女若兰郡主觐见！”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女子走上丈长的红毯盈盈拜下，她的护卫手按宝剑立在半步之侧。
凤仪宫前，何廉的目光一直绕在绮罗周围。整个肃立的队伍里只有她一人不断的左顾右盼，身边的位置空着，那个本该出现的人迟迟未到。
起先绮罗还跟何廉挤眉弄眼，表示那家伙肯定是在来皇宫的路上遇到事情耽搁了。
可是随着大阿监一个个报出女子的闺名，太阳也从东边渐渐升到头顶，她的神情也紧张起来。
她可在心里帮那家伙都找了不下百种理由了，他还是没有来！
有一刹那，绮罗真的恼了，发誓要罚那家伙偷连老头十坛子好酒，否则她这辈子都不原谅他今日的爽约。
接到何廉询问的目光，绮罗双手一摊，委实不知如何回答。
排在她前面的人都上前觐见了。绮罗决定不再等待，丢人就丢人吧，让天下人都笑她连个佩剑护卫都找不到好了。她要做月照开国以来一个人独自完成及笄觐见之礼的人，大概这还只是贻笑天下，不至于要被永帝怪罪吧。
就在她如此宽慰自己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一片哗然，从凤仪宫前高高垒砌的天台上跑下来一个白衣人。
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白影。
是体弱多病的太子，是从来都不在人前越礼的何廉，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越过禁卫军，越过红毯，越过无数人的目光，来到她身边，途中还抢了某个士兵的佩剑别在腰间！
鼓乐再次响起，大阿监提着尖细的嗓子道：“镇远将军王值之女王绮罗觐见！”
绮罗仿佛被人敲笨了脑子，一时还未从惊异中清醒中，怔怔的望着匆匆赶到身边的男子。他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因奔跑而泛出浅红色的晕。
“绮罗，绮罗……”
“恩？”
何廉轻声的提醒。绮罗几乎忘却此刻该做什么，应了之后，仍是凝望着他，额前一点丹凤鎏金的珠坠闪烁着细腻的光彩，火红罗裙随风飘逸。她平日里自在惯了，甚少做这种打扮，真的打扮起来，美艳不可方物，一时间能把人看醉。
何廉的嘴角浮起一起浅笑，向绮罗伸出手去，眼眸间尽收天地阳光，灿若星河。她不由自主放下提着的裙摆，将手交付到他的掌心里。
那两只手都是白皙干净，五指修长，出生贵族令他们自小都远离粗重的活，所以掌于掌相交之时，只感觉到彼此细腻的肌肤和平稳的力量。
一阵清风出来，拂去了心头某些东西。
两人同时一笑，齐迈步伐跨上红毯，望向高高在上的帝后。绮罗盈盈一拜，何廉朗逸一鞠，一红一白修长的身形，如凤凰于飞，交相辉映。
有宫人隐约听见永帝对皇后说：“太子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从那以后，月照便有了一个传言。
传言说永帝不久将为太子赐婚，选定的太子妃正是绮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