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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三十年前,为伊消得人憔悴

壁赤城外五里,头戴六叉金冠的老将军负手而立。天空滚云,有落雨之象。

两个白面冠玉的将领立于半步侧,双手按在腰间兽口宝带上,腰配环剑,目不斜视。

老将军仰头望天,说道:“还有一日了,军中诸事准备如何?”

白面玉将向阳回道:“禀大将军,已经按照大将军的意思,把利害关系祥告三军,相信明日一战大家会全力以赴。”

尉迟镜点点头。似这种提升士气的方法,决不可取,要么天堂,要么地狱。

另一白面将领玉堂说道:“大将军,昨夜高传部有密信传出,看方向,应该是发往朝城。”

尉迟镜不以为意,“不过是向都仲景传报消息而已,高传之流,小人罢了,都仲景眼下自身难保,哪来心思理会他,热脸去贴冷屁股罢了。”

二将不言,重归死寂。

白水滚滚东流,水位没过河床,一叠叠拍打岸上青石。河边的石头一颗颗被磨得光滑如镜,墨绿色的虾线背石,白色的鹅卵石,灰色的河石,斑驳堪杂。

两个在河畔巡防的士兵忽然喊道:“将军,河里有个女人。”

之所以二人一眼就觉得是女人,那是因为没有男人会穿锦洛霓裳。

女人背躺在水面上,顺水而下。

白面将领玉堂见大将军一言不发,原本也想不管,这两天死的人多了,漂个女人下来有什么稀奇,不过见士兵还在翘首相望,便吩咐道:“拉上来。”

士兵涉水下河,尸体离河岸不远,很快便被两人拉上来。

女人已经完全僵硬,脸上有暗色斑纹,死去的时间至少超过两天。

尉迟镜收回视线,顺带扫了眼不远处的尸体,这一眼,心底一凛。

尉迟镜快步走到尸体旁,翠绿紫萝琉璃长袍,披肩的纱帷剩下一半,两只衣袖上沾满血,十指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扭曲,仿似生前遭过重创,尤其是女人的脸,虽然布满尸斑,却仍能看出生前是何等风姿绰约。

尉迟镜呆若木鸡,然后右手猛的扶着额头,蹬蹬退后几步,身子摇摇欲坠。

向阳玉堂忙上前伸手扶住,被胡须花白的老将军一掌震开。

眼眶中,泪水蒙蒙。

……

三十年前,西夜朝城听澜阁中,翠衣女子手执长剑,和歌而舞,手腕旋转间挽出道道凌厉剑花,身如游蛇,布似流云,腰身细的两只手几乎能合握住。

倾国倾城的翠衣女子俨然成为场中焦点。

王公贵族,世家子弟,无不拍手叫好,男人们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浓浓垂涎之色,纵然家中已有三妻四妾的男人,也抑制不住想将如此尤物娶回家暖被窝,就算少活十年,也够本。

一曲剑毕,翠衣女子口吐兰芷,脸颊微红,右手收剑覆后,左手并做兰花,指着楼梯口处一坐着的兵甲男子,说道:“尉迟镜,听说前一阵子南元又被你打退了,挺厉害的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比试一番啊。”

一楼二楼登时响起推波助澜的口哨声。

素来面对万敌八方不动的男子,此时脸上罕见露出抹红色,起身抱拳道:“西夜谁不知道阮姑娘剑法卓绝,在下会的都是些杀人伎俩,和姑娘哪敢同日而语,使不得,使不得。”

兵甲男子左侧桌边也坐着个男子,身着一模一样的兵甲,气凝神定,面若朱玉,一对卧蚕眉透着几许精明。

卧蚕眉男子也起哄道:“哈哈,尉迟,阮姑娘有心邀请你比剑,你怎么怂啦?别惹恼了阮姑娘,改明儿不给你暖被窝咯。”

翠衣女子脸颊刹那间绯红,贝齿紧咬,举剑遥指卧蚕眉男子,啐道:“孙云浪,狗嘴里吐出象牙的东西,再敢胡说,小心老娘捏爆你身下那点东西。”

卧蚕眉男子故意瞪大眼珠,赶紧捂住下体,连声告饶。

惹来一片哄笑。

右侧桌边,一英气十足,生着双鹰眼的男人哈哈笑起,“云浪啊,你可得好好护着那玩意,别到时连媳妇都没娶,就变成太监了。”

鹰眼男人悄悄朝兵甲男子竖起大拇指,“上,老哥挺你。”

鹰眼男人身旁还坐着个女人,年龄和翠衣女子相仿,样貌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倾国倾城还倾国倾城。

一男一女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

同年,岁末,朱红宫门前,磅礴大雨。

一翠衣女子正对宫门跪倒在地,雨水在身下汇集成溏,顺着地面流向远处。

女子双手按在地上,十指成爪,深深嵌入地面。

女子眼神空洞异常,淌出的泪水还未流下,便被雨水打飞。

女子身后半丈,兵甲男子手持长剑,声嘶力竭对着宫门狂喝,脸庞早已扭曲,声音也沙哑的叫不出声。卧蚕眉男子和鹰眼男子死死拽着兵甲男子两条胳膊,看向宫门的目光中包含惧意。

宫门边,明黄龙袍中年人负手而立,面色凝重,不怒自威。宫女撑华盖遮挡漫天大雨。中年人右手边,一八字胡邋遢道人佝偻着背立于雨中,大雨倾盆,却是近不得他身周半点。

邋遢道人目色似刀,骨瘦如柴,整个人给人阴鹫之感,站在那里就像是黑夜中觅食的豺狼,不知何时就会暴起扑食。

龙袍中年人声若洪钟,“软东林,即日起孤将你逐出朝城,永世不得还朝,若有违抗,力斩不赦。”

兵甲男子扯着嘶哑到冒烟的嗓子,哭喊道:“大王不可,大王不可啊,东陵何错之有。”

兵甲男子剑尖直指邋遢道人,“贼老道,敢妖言惑众,今日必取你项上人头。”

卧蚕眉男子和鹰眼男子手上力道加重。

兵甲男子脚下打滑,摔在地上,双腿被两只大手死死钳住。

翠衣女子蓦然转头。

那一眼,肝肠寸断。

龙袍中年人喝道:“尉迟镜,你再敢胡言乱语,孤将你一并驱逐。”

鹰眼男子急道:“大王开恩,尉迟无心冲撞大王,还望大王明鉴。”

翠衣女子已经哭不出眼泪,右手抓起落在地上的佩剑,剑尖拄地,强行撑起身子。

女子一言不发,转过身,朝大道另一端走去。

与兵甲男子擦身而过时,男子伸手去拽女子。女子闪开一步,没再看他一眼,埋头加快脚步。

男子万念俱灰,举向女子的手臂软绵绵放下。

龙袍中年人挥袍转身,踏进宫闱,厚重宫门缓缓合上。

兵甲男子挣脱两只铁钳般的大手,单膝跪地仰天长啸。

“东林不还,尉迟何去,即日起,我于尉迟镜终此一生,绝不踏入朝城半步。”

……

绵绵思绪收回瞬间,遍布皱纹的脸上已经淌下清泪。

天空黑云翻滚,大雨倾盆。

白面将领玉堂和向阳蹙立在侧不敢出声。

尉迟镜缓缓伸手,伸到一半时终究还是放下。

就像三十年前一样,尉迟镜仰天长啸,唯一不同的时,上次是在朝城,这次是在荒郊野外,上次女人还活着,这次女人已经香消玉殒。

玉堂,向阳不知所措,但凭男人的自觉,他们觉得这个冰凉的女人,和自己的主子有莫大关系。

过了好久尉迟镜才缓过神,这一瞬间仿佛苍老几岁,用极低的声音吩咐道:“把他抬下去,厚葬了吧。”

尉迟镜就像个迟暮的老人,腰身逐渐躬起,面无表情,跺回大营。

向阳吩咐士兵好生收敛尸体,照大将军的意思厚葬于此。

士兵不敢怠慢,忙去行事。

第二天的早晨来的匆忙,绵了一夜的细雨终于在晨阳初上时艰难散去。

城外十里大营,十万将士整装待发,随着马背上老人一身令下,大军开拔,浩浩荡荡驶向壁赤东门。

城墙上,林钩肃穆而立,尉迟镜的动向已经传至城中,现在斥候正在往令尹府报信的路上。

任君立在林钩身旁,细听手下回报。

“将军,敌军离城门还有七里。”

“将军,敌军离城门还有五里。”

“……”

眼前阔野,密密麻麻的黑点出现时,林钩紧握的右臂猛然抬起,左右两百黄甲士兵单膝跪地,背上暴雨梨花黝黑管口一致朝下。后排弓箭手搭弓引箭,箭尖直指前方。

城内,几匹快马飞奔而至,戎铠男子翻身下马登上城墙,目视越来越近的十万大军,双拳紧握。

男子提醒道:“尉迟镜和高传如今粮草缺失,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之战必会使出全力,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轻敌,务必守住城墙。”

林钩应声。

敌军越来越近,遥坐马首的白须老将率先出现在视野中,扛旗将紧跟在侧,旌旗烈烈招展。

至城前一里,白须老将扼手止住全军步伐,独自夹马行至八里处,沉目扫视,聚力呼道:“慕北陵,可敢出城与我一战?”

慕北陵一愣,暗道:“尉迟老将军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让我和他这个修武者打,开什么玩笑。”

慕北陵笑道:“尉迟老将军玩笑了,北陵自知拳脚上不是你的对手,又何以答应你这要求,老将军与在下也算并肩作战过,你我双方何不放下兵刃,握手言和。”

见白须老将不开口,慕北陵继续说道:“如今西夜危卵之势,老将军不会不清楚,想必老将军已经收到消息,不止是蓟城,襄砚也已落入缙候殿下之手,老将军又何必执念为昏王效力,只要老将军首肯,北陵自当打开城门,迎将军和各位将士们入城。”

尉迟镜始终不发一言,眼神冷厉,待他说完,又喊出同样句话:“慕北陵,可敢出城与我一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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