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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后:揽溪传下册_第七章 静水流深终难掩

回万荷台抱了校儿,我转身就跑,直往书房的方向跑去,留下身后内监宫女一片诧异的询问声。

我已被逼到了绝境,我要出宫!只要不和校儿分开,去哪儿都可以!

我慌慌张张地跑到书房前,“哗啦”一声掀开门,门前站了一个人,铁青着脸,正是朱常洛。我被他吓着了,转头就跑,可一瞬间呼啦啦出现了两队人,列队成半个圆,举起手中长刀,将我围在中央。

朱常洛缓缓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踱出来,蓦地卡住校儿的襁褓,我流着泪摇头,不肯松手,他也毫不留情,用上的劲儿越来越大。校儿“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让我万箭穿心,我急忙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朱常洛让别人将校儿抱走。

我每每扑上去抢夺,都被他无情地挥开,终于,送走了孩子,他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将我提进书房。

他“啪”地摔上门,将我推到墙上,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声,一拳打向墙面,带起凌厉的风,我只是看着他流泪。

他狠戾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看出洞来,急急地喘息着:“你说,你要去哪儿?”

“你把校儿还给我……”

“你去找谁?”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鼻尖就快要抵上我的鼻尖,怒声逼问道。

“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只想守着校儿,好好当娘,你把他还我……”我只哭着重复那几句话,希望他能够像从前那般对我心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告诉你,你最好乖乖地待在这儿,哪儿也别想去,要是让我知道,你去找谁,我就杀谁!”

他撇下我,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大敞的门,呼呼地灌入打着卷儿的干风。校儿被他夺走了,他将我最深的羁绊留在慈庆宫里,现在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我搬去了万荷台后面的小林子里,那儿有一间装杂物的屋子,屋子后面养着一群鸽子。

这屋子小,容不下许多人,也就拗不过云横,由她跟着我,再就是小栗子,说什么也不肯走,大冷天的就蹲在窗户下面,吸溜鼻子。

王安倒是来了一趟,不外乎就是劝我回万荷台住,别苦了自个儿。我自陈是戴罪之身,让朱常洛将万荷台里的宫人都减了去。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在这儿住了一段时日,王安也再没来过。

我的病还没好,那日一阵闹腾,更是加重了。云横要请太医,也被我拦下了,我现在只觉得疲惫,想躲在这儿,不想见人。

高热烧得我浑浑噩噩,不分日夜。恍惚间一双冰凉的手,温柔有力,隔上不久便会在我的额上探一探。我勉力睁睁眼,模糊只见一袭飘逸的白衣。

渐渐地,烧退了,我撑开眼皮,只见云横在我面前细心地吹着汤药,我哑着嗓子问:“有人来看我了吗?”

“才人看错了,这里一直是奴婢在照顾,”云横顿了顿,又道,“是玉翘来过,为才人送些用的。”

“玉翘?她穿的月白衣裳?”

“是。”云横舀了一勺汤药,递到我唇边,“才人,你这病可千万马虎不得,稍有差池,便要落下病根,年纪来了是要遭罪的!你看,这墙不知哪儿还透着风呢,咱们还是先搬回万荷台住,待病好了,才人再过来,奴婢也愿意陪着你。”

“算了,满眼物是人非的地方,如何住得?”我苦笑道,“见着分外诛心,倒是好不了了。”

云横道:“全听才人的。”

病去如抽丝,我这样歪在床上,一晃十几日便过去了。这段时日,难得的清静,容我想了很多事情。

我想起了白芷,想起了整个御用监,想起了姜贵妃宫里的宫人们,甚至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青萍、青叶。想得最多的,还是烟绕。

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我的人,竟然是太子妃。

门框不高,她优雅地微微低头,脱下披风,交给一旁的宫女,然后让她下去了。

她面上一片和暖,恍然道:“哎呀,瞧本宫这记性,本要带校儿来给你看看的,你不知道,这个时候孩子长得可快了,一天一个样。”

明知她故意戳我的痛处,可还是不由得心痛。她见我的脸色难看,无声地冷笑起来。

“妾身不知道何处得罪了太子妃,让太子妃花那样大的心思来对付妾身?”这样的争来斗去,我如今只觉得疲累。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有你在,永远没人拿我当真正的太子妃!”她将原本如花的笑靥撕碎,狠狠道,“你比我先进宫,太子宠你,太后皇后也高看你一眼,就连慈庆宫里的下人,什么事都还记着千万要顺着你万荷台的来!我呢?我呢?他们眼里都没有我,都把你当主母了!”

“可只有你是名正言顺的正妃娘娘,你又何必与我这卑微的妾室计较?”

“知道自己是妾室就好!可我还嫌你不够低,只有把你踩到泥土里,让你回归你该去的位置,我才能安心!”太子妃冷冷一笑,面露得意之色,“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根本就没怀孕吧?”

我苦笑:“妾身从来没有僭越的想法。”

“就算你没有,可从我嫁到这慈庆宫来所受到的薄待已经让我恨上了你!我是正妃,可太子怕你伤心,连洞房花烛夜都没来看我一眼,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太子妃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现在好了,太子已经不爱你了,若是以你从前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就算我小产十次,他也会想着法儿地护着你。你自己丢了靠山,就不要怪我对你下手。”

我有些不懂:“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明白吗?”太子妃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你可以怪我陷害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夺走了你的校儿,是太子做得绝。你一定是做了什么让他生气了,他才这样惩罚你,你当真不明白吗?”

我不由得怔住了,想起那天他问我的话:“那么,你呢,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难道,他是若有所指,才故意问我的吗?

太子妃似乎很欣赏我此时的脸色,笑道:“看来我是给你提上醒儿了,话说完了,我该走了,至于你——”她四下欣赏了一遍这简陋的屋子,“也算有自知之明,你就在这儿老实待着,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儿子的。”

连续几个夜晚,我都做着同一个噩梦,梦里朱常洛抱着校儿,带着令人发寒的笑意,不管我怎样痛苦哀求,他都置之不理,转身跃入深不见底的悬崖,我去抓,每每抓个空,一个人在醒不了的梦里,悲恸欲绝。

这一夜,我又做这个噩梦了,不管我怎么努力,都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我最爱的人掉落悬崖,我伸过手去抓——

与从前不同,我居然抓住了!

心中一惊方醒,手指微动,竟真的抓住一只手。我屏住呼吸,只见床帘规矩地合着,我的手从帘缝中垂落到外面,外边的人……是谁?

我猛地坐起来,猝不及防地掀开帘子。那人就立在床边出神,一身月白的袍子,玉冠束发,眼睫微垂,正正对上我的眼睛。他握着我的手不由得一颤,松开欲走,却也迟了。

“公孙先生?”

他倒是很快平复下来,脚步顿住:“王才人,你的病情有些反复了。”

朱常洛已经回来了,想起此前对公孙徵的怀疑,我不由得有些惭愧。手掌温热的触感仿佛还留存,我模糊记起高烧时似乎也有一双这样的手,还有……那一袭飘逸的白衫,正如眼前这一抹温润。

“又劳烦公孙先生了。”

我如常客气,却发现他深邃的眼眸注视着我:“你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我心中轻微晃动,垂首道:“是吗?我只是做噩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我略略不自在地笑了一下:“什么为什么?”

“此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不由得苦笑:“是我善妒,手段狠毒。”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辩解!”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大声,其间夹杂着怒气,“我费尽心思地找他回来,为什么你们成了这样?”

我心中一瞬间百味杂陈,公孙徵都相信我是冤枉的,为什么朱常洛就不相信呢?

避开他探寻的目光,我淡淡道:“没什么好辩解的,从谋算秦端妃开始,我利用了卫宁妃,更让整个御用监的人都赔上了性命。那时起,我就已经是一个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的女人了,就算我妄图向他隐瞒,他也知道了我究竟有多可怕。所以,如今我再做下多么骇人的事,也不稀奇了,不是吗?”

公孙徵看着我,眸中尽是怜悯与不忍。我知道,自从朱常洛掉下山崖,他就经常趁我不注意时,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你与我第一次见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公孙徵道。

第一次见?我与公孙徵,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是青萍在黑暗中追杀我,我脚下一软就跌在他面前?彼时我柔弱又无助,怎么会与如今这个满腹算计满手鲜血的女人一样呢?

他仿佛知道我心中的想法,道:“我见你的第一次,并非你见我的第一次。可无论哪一次,你还是那个你。”他抬起手轻轻抚上我蓬乱的头发,“你千万不要被自己的执念害了,一个人是会改变很多,方法、手段,可只要本心不变,目的不坏,你就还是你。”他将我轻轻拥住,安慰道,“你受的伤太痛了,才会做出一些应激的反应,都忘了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我哀道:“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回我的本心?”

他轻拍我的背脊,就好像哄小孩子:“没事的,没事,很快,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不由得落泪:“我想校儿了。”

良久,他轻声道:“我们带校儿出宫吧,离开这里。让我照顾你们,我们住到山里面,种几亩田,过最普通平凡的生活,好不好?”

我想起他一直以来对我的神情态度,隐约明白了几分他的情意,却是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此时我竟还倚靠在他的身边,岂不是让他误会得更深了。我挣开他的手臂,擦擦眼睛,道:“公孙先生别说胡话!”

“我是不是说胡话,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眸中有痛意,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说出来,“我爱你,很早,很久,甚至在朱常洛之前,比朱常洛深重。”他眉峰紧蹙,“我本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说出来了,可自从他掉下悬崖之后,上苍冥冥之中仿佛又给了我一点儿微弱的希望,让我心里的念头又活了过来。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你是我兄弟的女人,你……你们现在也有了孩子,可是心一旦活过来,想法就不受控制地疯长,幻想,它把我的理智吞噬了。”

我脑子里有点儿发蒙。

“你过得好,我便不必来,可你过得并不好。”公孙徵认真道,“我想带你走。”说罢,他捧起我的脸,略一停顿,还是深深地吻下来。

与朱常洛的肆意、灼热不同,这是一个轻柔、微凉、小心翼翼却坚定的亲吻,带着些许白兰的气息,我竟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一瞬,我便惊醒,双手竭力推搡他。公孙徵看着文秀,力道却是我不能相比的,此时竟是纹丝不动。他的舌渐渐转辗出越来越深重的情绪,他皱着眉,似乎越来越纵情,我禁不住他俯身的压力,被他压倒在床上。

我伸手在枕边胡乱地摸索,终于摸到睡前卸下的簪子,扬手就要向他的肩头刺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了手。

我想起自己被囚禁在繁综楼,得了风寒,快被饿死的时候,是他闯了禁宫,我以为他是杀手,情急之下就如同现在这样,拿簪子狠狠刺入了他的血肉,鲜血沾湿了他的黑衣,甚至滴落在我的眉心……

我不过犹豫了一瞬,手指向簪尖攥了攥,再次重重地刺入他的肩头。

公孙徵终于停下了动作,微微斜看了眼肩头的发簪,悲凉地笑了一声,缓缓起身。

我狠狠地推他:“你滚!我的孩子、夫君都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就算像条狗一样赖着,我也只会赖在这儿!”不知何时,我已经流了满面的泪水,“公孙徵,若你再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冒犯,我定将你这个登徒浪子昭告天下!”

他的衣衫都被我扯得扭曲了,几缕乌发散落在颊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眸光粼粼。

我冷睥着他道:“滚,永远都别再来!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管!”

我坐在桌前,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不知为何,脑海里都是他临走前的那个眼神……那个我无法描述的眼神,似悲伤,似怜惜,似心痛……甚至有一丝丝绝望,那个眼神如同一只重锤,将我的内心撞得嗡嗡作响,许久都不能平息。

只听见门“轰”的一声破开,剑刃带着肃杀的寒意横在我颈前,冷苏苏两眼红红的,眉目间怒意勃发:“你跟公孙徵说了什么?”

“三皇子还在到处找你,你不该冒冒失失地入宫的。”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她愤怒地质问我,手里的寒剑随着她的动作颤抖着,在我颈上擦出了细细的血痕,“你到底做了什么残忍的事

,让他亲手将所有的兰花都摧折!”

那些兰花……

“公孙徵生性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虽然他没说过,可我知道,那些兰花,就是他的心境。他欢喜的时候,就会多种上一株;难过的时候,就会移走一株。他说过,不愉快只是暂时的,所以只用移走,待欢喜的时候再种上便是。你知不知道……你与朱常洛大婚的时候,他将所有的兰花都移走了,用了许久的时间,才一点儿一点儿将兰花移植回来。可这一次,他竟因为你,把兰花都毁了!我都不敢想象,他心里成了什么样子!”

“这样最好,最好。”我面上露出恍惚的微笑,“苏苏,你劝他离开京师,让他远走高飞也好,隐居山林也罢,总之不要再蹚宫里的浑水了。我这是为他好。”

冷苏苏流着泪摇头:“他哪里会听我的劝,远走高飞,隐居山林,他心里想的伴侣从来都不是我!”

往日灵动的双眸此时只是空洞地流泪,我微微惊讶地看着她,被她面上难抑的悲伤所震慑。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他一直在身后默默地爱着你,而我,在他身后爱着他。”

“你……你喜欢的人不是温公子吗?”

“温公子就是公孙徵,公孙徵就是温公子!”她哭着截断我的话,“你初到京师,遇见的弹琴男子就是他!他说,你一语便能戳中他的心事,是难觅的知音;他说,那日你拂过的每一个音律,都刻在了他的心上;他说,他不过看了一眼你面纱下的笑靥,就止不住地倾心而去!我苦苦追着他跑了那么远,他都不为所动,甚至避之不及。可你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纤纤素手拨了一支曲子,就让他死心塌地爱了你这么久!”

我终于知道,他所说的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了。

“那日的相遇之后,他在京师里苦苦地找寻你,就好像我曾经追着他那样。好不容易见着你的表哥卢汉岳,却得知你就要嫁给他最好的兄弟。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没有把我赶走,因为他顾不上,他在我面前喝了很多很多酒,说了很多很多话……我理解他,我深切地明白,爱情就有这样的力量,明明才第一次见,却好像是一生的羁绊。我对他,就是如此,那么,这世上最理解他痛苦的,不就是我了吗?”

冷苏苏冷笑两声,手里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瘦削的身躯无力地靠在门边:“就算如此,他还是去了你们的婚礼,甚至亲自为你们弹曲!你可知他素日里有多傲气?却甘愿为你们做一个奏乐人!此后你经历过的重重险阻,哪一次他不是尽全力在帮你?你都是知道的。”

“就连诊脉,他为你用的时间也比别人长。他说,因为他一度心跳得太重,都盖过了你的脉搏。就像个傻子一样,你断的一片指甲,他也当宝贝藏着。朱常洛看着生气的一支签文,却是他求之不得的缘分!上元节的时候,明明看见你们郎情妾意地在一起,心里会止不住地发酸难受,可他担心你们的安危,还是悄悄地跟去了。他的目光,只投射在你一人身上,你走快,他便走快,你一个踉跄,他几乎就要飞到跟前去,见你被人撞倒了,他连最上乘的功夫都用上,就为去扶你一把,然后还得悄无声息地遁去。甚至,他知道你想看十五的烟火,千方百计传信给皇后,约你去祺轩楼。”

“后来我与你相见,他百般嘱托要我隐瞒他的身份,以‘温公子’的名义打幌子,我也借这个机会要挟他、威胁他,倒与他亲近了不少。我很高兴,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分明是想跟你划清界限的,假以时日,也许,他慢慢地就能不爱你了,他的眼睛,就能看见我了。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你们出了事,他日渐掩饰不住对你的感情,恨不得为你拼了命去。这一步,万劫不复,他一旦陷了进去,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平和淡然的公孙先生了。”

“我眼见着他傻,自己却更傻,只能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心都在你身上,奢望着,他哪天也能想起身后还有个我。好几次我都想掉头走了,刚一转身却又后悔,我已经恨得想离开他了,可心里却知道,自己舍不得也离不开他。想着一气之下走了,人山人海里还得重新找寻,生生忍得心脏刺痛。”

灯光昏黄如豆,微微跳跃着,随着她的话,我想起了那一曲《风入松》,想起了香囊里的粉色指甲,想起了折断的签文背后书写的四个字——“一现亦求”,想起他关切的目光、眸中浓情,想起他流血的后背,想起他立于身前遮风挡雨的伟岸背影,想起那一场在身后乍开的烟火……

原来我的脑海里,竟有这么多与他相关的画面,我竟才发现。

那天夜里,冷苏苏说了很多,说公孙徵,说她自己,说那些我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想到过的事。那些话,就好像流水一样从耳朵流进我的心里,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城防工事冲得土崩瓦解。这是我第一次将兵刃对向公孙徵,却不想伤了他十分,也自伤了五分。

而冷苏苏呢,她的爱恨一如第一次相见时的浓烈。那日在公孙徵府上,她醉酒的模样,现在想来,他们俩在我面前说过不少别有深意的话,只是我没在意过罢了。

佛偈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其实后面还有: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是不是我们都不该心动,这样,就不会痛苦了。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公孙徵、冷苏苏,再没有出现过。听说如意在正月里诞下了小皇子,晋升为丽妃,她是足月生下的孩子,倒比我稍稍晚些了。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很想探望如意和她刚出生的宝贝,喃喃道:“真想去绛雪轩看一看。”

“听说丽妃也向太子提过,让才人去一趟,无奈太子那边一直没回应呢。”

不用云横说,我也能猜到,有他将我禁足的命令在,短时间内,我是不可能轻易出万荷台了。

“其实……依奴婢看,太子也只是生气,倒也不是真想将才人关在万荷台里一辈子,才人也该想个法子,让太子有个台阶下不是?”云横试探着说道。

我摇头道:“我已认罪,还要怎样服软?”

“奴婢是怕,才人这般闭门不出,是将太子拱手让给了旁人。”云横咬咬牙,终于说出来,“奴婢听说,最近慈庆宫里新晋了一位李选侍,很是得太子的恩宠。才人若这样不管不顾下去,哪天真失去了太子的心,再想重获宠爱,夺回孩子,就难了!”

“既然太子有了新人,我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讨没趣呢。容我再想想。”

我答应云横想想,却每每思绪飘远,终没想出个法子来,只是这样成日在屋子里待着,脸色苍白得像个鬼,整个人都萎靡不振的。

忽地有一天,云横通报说,刘淑女想见我。

我懒懒地披了件衣裳:“让她进来。”

“只怕还需才人移步紫骊轩了,”云横激动道,“太子已经下令将她关起来了,倒是您已经被解了禁,您之前的冤屈,已经洗刷干净了!”

我不由得奇怪:“这都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事情是这样的,徐瑞受命为李选侍日常请脉,不知怎的,竟色迷心窍,欲行不轨之事。李选侍向太子好一番哭诉,说那徐瑞威胁她说,若不从,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像王才人那般失宠。故而对那徐瑞认真审讯,才为才人洗白了冤屈!”

“哦?以我对徐瑞的了解,他步步谨慎,并不是贪图女色的人,那话也不像是他说的话。”

“若换了旁人,徐瑞不一定栽跟头,可是——”云横伏在我耳边轻声道,“奴婢也才知道,李选侍是打雁儿楼暗里选进来的清倌儿,有的是本事。”

“雁儿楼?”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才人有所不知,雁儿楼是奚照在京师里安的点,许多信息都是从那儿获得的,里面也培养着许多能人异士。李选侍的确漂亮,却不像是太子亲选放在自己身边的。若让奴婢猜,倒可能是公孙先生安排入宫,为营救才人而来。”

我心里猛地一动:“所以说,那些都是李选侍的计谋了?”

“是,毕竟……那日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李选侍和徐瑞知道,就看太子信谁了。”

太子宠信李选侍,自然……可云横都知道李选侍来自雁儿楼,朱常洛就会不知道吗?我心里不由得敲起鼓来。

“徐瑞招了些什么?”

“徐瑞说所有的事都是刘淑女指使他干的,是他在您送去的香料里做了手脚。”

“刘淑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说……是为了一箭双雕。”

我与云横别有深意地对视了一眼。

云横继续道:“徐瑞被判了流放丰州,刘淑女犯下谋害皇孙和诬陷太子嫔妃的罪,已赐下了三尺白绫。”云横顿了一顿,“是太子妃亲自下的令。”

丢卒保车。

徐瑞犯下两项重罪,仍得活一命,自然是有人为他做了担保,让他说了该说的,咽下了不该说的,而对刘淑女,除了灭口,别无他法。

这个时候,刘淑女要见我,她又想对我说什么呢?

果然,不多时,小栗子便过来传了解除我禁足的口谕。

紫骊轩的门前侍卫严守,气氛肃杀,我径直穿进去,倒也没人拦我。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打开寝殿的门,只见刘淑女穿戴整齐,两手搭于膝盖,端坐在小圆桌前,桌上热腾腾地温着茶,摆着一盘莲子糕。她面上带着平静的笑容,就好像约我闲谈一般。

“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我的地儿呢,从前在伏元殿里,然后搬到慈庆宫,你都没上我这儿来过。”刘惜芳涮了杯子倒茶,“不过妾身身份低微,又不受宠爱,你没将我放在眼里,也是应该。”

“我从来没有看轻你,你无须妄自菲薄。那不过是你自己的自卑作祟,与人无尤。你若将那钻牛角尖的劲儿用在这些正途上,任谁都会高看你一眼,你也不会被太子妃这般利用,落得如斯下场。”

“被她利用?”刘惜芳冷笑一声,“你错了,是我利用她!不只她,还有贝淑女、云横、白芷,甚至我的亲姐姐!我利用过的人很多很多,我成的事也很多,只是你们都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她面上尽是得意之色:“下了骤丸的合卺酒,你应该还没忘吧?你查得不错,是贝淑女所为,可你不知道的是,那些都是我挑唆贝淑女做下的。她是个直性子,也不聪明,眼见着朱常洛那样宠你,恨你恨得牙痒痒,那段时日里可听我的话呢。可她越用越不趁手,最后竟心软妥协,倒戈向你。我也是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好从姜贵妃那儿取了鹤顶红,将她除去。”

“贝淑女是你杀的?”

“是啊。”刘惜芳轻描淡写,犹如她碾死的不过一只蝼蚁。

“她要提剑杀你,是因为知道了你一直利用她?”

“是。不过她那么蠢,若不是我故意让她知道,她只怕死也只能是个糊涂鬼。”

我看着她那莫测的面容,心里泛起了一丝寒意:“你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怎会?”她轻轻笑,“王揽溪,亏我还觉着你聪明。你想啊,贝淑女权柄在握时死了,和失宠遭冷遇时死了,哪个掀起的波澜更大?前者只怕会惹来锦衣卫调查,而后者,挑上你们都不在宫中的日子,一切由太子妃做主即可,事便轻易了了。”

太子妃竟也参与其中……

时间与事件一一对上,脑子中很多疑团迅速解开了,我冲口道:“你是郑贵妃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内鬼,对不对?”

“对。”刘惜芳一口承认,眸中竟有莫名的兴奋之色,“慈庆宫只知道在宫人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查内鬼,却不知隐藏最深的人,是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起初我只是奉命在‘妖书案’的紧要关头,分散朱常洛的注意力罢了,包括你盗取令牌,也是我利用你……”她的眼神蓦地变了变,似温情似悲伤,又转而犀利,最终归于冰冷,“自然,那也是我为了姐姐的私心。”

“我本就是平凡女子,不想入宫,可惜家道中落,我也认了,这么多年来,除了姐姐,就没有人在乎过我。朱常洛只将我当个物件儿摆在一旁,不冷不热的。我的幸福毁了倒也罢了,他还要将我姐姐送去给那个老怪物,我想救姐姐出去,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做了郑贵妃手中的棋子。”

朱常洵毁了她的脸,谁又想得到,她会站到那一边呢?

“烟绕救了尚衣监的证人桂子,也是我得到了情报,告诉了郑贵妃。白芷也是受我诱导,反水做了我的内应。起先她说什么也不肯,我跟她说,只要她听我的话,她死后,我一定会将她与阿京合葬,可是——”她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阿京的骨灰早就和别的死人混在了一起,我是骗她的啊,哈哈哈……”

我的手指在杯壁上捏得青白,终于不能忍,将杯中的茶水尽数泼在她的脸上,心中的怒气不住翻腾。

刘惜芳渐渐收敛了笑意,淡淡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你生气了?你生气了。好,好极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看你气恼痛苦的模样。”

“你真是个疯子。你叫我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若你全然不知,岂不是太无趣?”刘惜芳冷冷地斜睥了我一眼,“活到现在,我是够了,也让你高看我一次。”

“今天之前,我的确没有看低你,可现在,我也不会高看你。”我冷道。

“你先别生气,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呢。”她转而微笑,笑意中的毒针莹莹闪光,“还记得你被囚禁在繁综楼时,那些最令你恶心的鱼头吗?你难道不好奇,是谁出卖了你?”

我的习惯,除了近身侍候的五个人,再就是如意,都不是外人,会是谁?白芷?不会,彼时,御用监还没出事,她还不曾受人蛊惑,不是她。

“你就没怀疑过云横吗?”

我不是没怀疑过云横,可人和人在一起生活久了,总有一种直觉。

“你胆子真的很大,无论我怎么刻意将线索向云横身上引,你还是将她留在身边。可这件事,云横脱不了关系。你一定觉得她有苦衷吧?”刘惜芳别有深意地一笑,笑得我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也不错,她的确有把柄在我手中。那个秘密,她求了我好久,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你,我既然答应了她,就要做到,但是,我只答应了她不告诉你,可没答应她不告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若知道那个秘密,说不定比你还生气,不会轻易饶她了。”

“你!”我猛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等一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刘惜芳叫道。

现在,云横就是最重要的了,我不理她,急急走到门边。

“你不听会后悔的!”

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她的话将我的脊梁骨一分一分地冷凝:“其实烟绕出事的时候,太子并非不知情,而他最终的选择,不用我说,你现在也知道了。”

我淡淡道:“他是对的。”

“他的确是对的……”她没再说下去,“你就自欺欺人吧。”

我快步向慈庆殿走去,身后传来刘惜芳凄厉的笑声:“朱常洛,你毁了我,毁了惜华,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她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

我疾走到慈庆殿前,生生停住了脚步。我只顾着着急,根本就没想好要怎么与朱常洛斡旋。我知道,自己决不能闯进去直接向他要人,那样只会徒劳无益,甚至火上浇油。

虽是白天,可大殿里灯火辉煌,丝竹乐声悠扬绕梁,靡靡香暖,一列身披薄纱的女子如同轻盈的彩蝶,曼妙舞动,彩袖挥得一片斑斓。

我缓下脚步,站在舞阵之外,远远凝视朱常洛沉醉享受的神情。他身侧的女子不时微笑着喂他一块水果,为他斟酒,他则亲昵地将女子搂在怀里,笑意盈然。

没有我在身边,他依旧过得如此快意。

王安俯身在朱常洛耳边说了什么,他的目光才投向我,嘴角的笑意不减,眸光却一分分冷凝,直到我默默下拜,他才示意人都下去。

他身侧的女子走向我,行礼道:“妾身选侍李氏,久仰王才人贤良之名,今日终于得见,真是荣幸。”

我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丽人,柳眉细细,唇若花瓣,一双柔媚的眼睛微微上挑,眼波含情,更兼肤白细腻,腰身不盈一握,果真殊色,甚至比曾经的卫宁妃,还美。

“李选侍快请起,久闻选侍有沉鱼落雁之容,今日一见,果真宛若仙子。”

朱常洛锐利的眼神似已将我看透:“你找我何事?”

李选侍两厢看了一眼,识趣道:“太子与王才人有话说,妾身就先告退了。”

我极力压下心中的波澜,道:“四下里也不见云横,就来问问你。”

“我派她有事。”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如何也要三天。”

三天?三天只怕万事皆成定局,没想到,朱常洛也有对我打太极的一天,我急了:“我就� �和你绕弯子了,刘惜芳到底与你说了什么?云横现在在哪儿?”

他狐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若知道,就不会来问你了。”

朱常洛看着我思忖了片刻,才道:“她在宫外有了男人。”

我一听,只觉手脚发麻,云横鲜少出宫,怎么会在宫外有男人?刘惜芳又为什么说,云横害怕我知道,甚至因此受人挟制?

“你入宫的时间不短了,自然也知道,云横虽说是个宫女,却是当年太后给的,虽没提位分,却也是我的人,她这么做,是个男人都不能忍!”朱常洛咬牙,面上黑沉沉的,原来刚刚的风流劲儿都是在掩饰怒气。

此时若触怒他,云横便是死路一条。

“让我见见她。”

“你干什么?”他眸中闪烁着不信任的光芒。

“我与云横主仆一场,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她多少也能听进些我说的话,这次云横的确错了,我让她认错、认罚,只求你看在她勤勤恳恳了这么多年,饶她一命。”

“你要见她,可以,你还要劝劝她,说出那男人是谁。”他意有所指,道,“我的人,若胆敢背叛我去找别的男人,我一定将那男人碎尸万段,让她痛不欲生。”

我心中漏了一拍,惊疑地与他审视的目光对视。

王安奉命给我引路,直走到慈庆宫东北角,他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一道玄铁铸造的小门,燃了火把照出向下的阶梯,这竟是一所地牢。

走下阶梯,蓦地阴冷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烂的味道,直走到很靠里面,王安才停下,点燃墙上的一盏壁灯,道:“就在这儿了,太子吩咐了,不能开牢房门,您二位就将就着说说话。奴才先出去了,就在门口。”

云横闻声走到牢槛前,见是我,跪道:“奴婢对不起才人。”

“你对不起的是太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俯身叩首。

牢槛的柱子极粗,间隔得又极密,我几乎看不全她瘦弱的身子,见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再多责怪的话也说不出了。

半晌,我喟叹一声:“那个人是谁,你就说出来吧。”

“连你也这样说?”云横抬起头,怔怔地流眼泪,“我将他招出来,他必死无疑,你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去死吗?”

“我是怕你自身难保!”我冲口而出,不由得带了哭腔,“说呀。”

“揽溪……”这是云横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逾越了主仆的身份,她哽咽道,“我真的不能说。他的名字,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

“那你就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自从烟绕去了,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们俩相互扶持着走了这么远,同甘共苦,若你再出事,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抓你的人若是别人,我跟他拼命也要护得你周全,可如今那人是常洛啊,你让我怎么办?”

云横泣不成声,半晌才道一句:“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也对不起烟绕,你切不要为我忤逆了太子,你放弃我吧。”

“绝对不可能,我不会放弃你。”我一字一字道,“你若不肯说,我也不会逼你,就在这儿陪着你,直到你肯说了,我们就一同出去。他们要你死,我也陪你。我如今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你也不是不知,死了也不一定不好。”

“休要胡说!”云横急了,“你这是威胁我。”

我只席地而坐,不再多言。

寒气从地上一丝丝地往身子里蹿,久未流通的空气令人胸闷,只听云横幽幽叹道:“罢了,说给你听也好,说不定你知道了,就不会这样执着于救我了。”

这是什么话?

她定是为受刘惜芳挟制的事而愧疚,我道:“那时我受困于繁综楼,虽有人拿鱼头来捉弄我,可公孙先生随后便赶到,想也是你通风报信的,我不怪你。”

“才人就没听刘惜芳说,她是拿什么要挟我的吗?”

“什么?”

云横挪动身子靠近我,附在我耳边道:“我在宫外爱上的男人,是汉岳。”

“是汉岳。”

这几个字如同响雷一般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我惊得浑身一颤,心都跳到嗓子眼儿来。

云横泪流满面:“你说,现在,咱还能将他招出去吗?”

这个答案掀起了我心里的滔天巨浪,我忍痛含泪道:“你怎么可以?”

“我知道,自己不该对汉岳有丝毫妄念,我对不起烟绕,对不起你。最初帮汉岳筹备嫁娶之时,我什么也不敢想,只是羡慕,羡慕汉岳对烟绕的一往情深,甚至羡慕到忍不住向往,只不想回宫后一时疏忽,被刘惜芳误会,只能为她要挟利用。可就在蓟州照顾汉岳的时日里,我亲眼见他是多么痛苦,彼时太子与才人遇险,无人顾得这边,我唯有与他寸步不离,生怕辜负了才人的信任。那样一日一日地相处下来,不知何时,那种心疼变了质,我也只能忍着,不敢说。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想着烟绕喝醉了酒……将我错认成烟绕,我们……我们……才人,我的心已经由不得我了。到现在,刘惜芳说的,都成真的了。”

“混账。”我咬牙骂道,又不忍,心里如同刀割一样。

“才人,你不用怪汉岳,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烟绕一个人,是我一厢情愿,对不该爱的人动了情,活该要一个人遭报应。可是,只用我一个人,就够了!”

如果真让云横一个人承担,他岂不是更混账。烟绕可能不想汉岳有别的女人,可是她一定更不想他那样混账。

我勉力镇定道:“你说得不错,汉岳是我哥哥,我和你一样,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可是,我也不要你死。”

“才人,你不怪我?”

我摇摇头:“我不怪你,烟绕也一定不会怪你的。我们还要谢谢你,有你那样爱着汉岳,那样照顾他,全心维护他……这是他的福分。”

云横哭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替她擦泪,“我一定拼全力救你出去,可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你能够出去,再不要和汉岳联系了,这样对你、对他都好。”

云横迟疑了一瞬,点头:“我明白,我不能再害他了。”

“你等着我。”我认真道,替她理了理头发,起身离去。

四月的午后,阳光和暖,空气中洋溢着阵阵花香,与地牢截然两个世界。一片白色的绒毛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用手取下来,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王安见我不走,也停下来候在一边。我问他:“这柳絮是打哪儿飘来的?”

“回才人,那边的河堤上有不少老柳树,应该是那边吹来的。”

朱常洛看了一眼我红肿的脸颊,微微皱眉:“这是怎么弄的?”

“地牢里空气污浊,灰尘遍布,想是起了湿毒,好痒啊。”我伸手去抓,被他一把捏住手腕,指尖沾上了血色,想必我的脸上也十分可怖。

“你要怎么处置云横?她已经知错了,也答应绝不会再与那人联系,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我求你了。”

“你求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蓦地一声嗤笑,“说来也怪,你求我从来都是为了旁人,倒没有为自己求过我。”

我只能希望他有一点点心软,终于,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松动的神情,手掌放开我的手腕,转身道:“云横在我身边也待了七八年了,她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愿将事情闹大,只要她能回心转意,供出那个男人是谁,好好地待在宫里,我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慈庆宫里管事的宫女还是她。”

“太子宽仁!只要太子能原谅云横,她一定都会照你说的做。只是那地牢的确不是女子待的地方,我不过待了一个时辰,脸就这样奇痒难忍,云横只怕也熬不住。要她招出那男人是谁,还尚需时日,不如你先放她随我回去,容我再劝她几日?”

朱常洛愠怒地一拂袖:“不肯说就是还未知错。”

“不,她知错了!只是,若她的一句话就能置人于死地,就是换一个陌生人她也于心不忍啊。云横你又不是不了解,就给她多一点儿时间吧?”

“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刘惜华的前车之鉴我还没忘,送云横出宫的事情你不是做不出来。你若执意带云横回去,我只好先将校儿送到李选侍那儿,什么时候云横招了,我就把校儿送回万荷台,若云横跑了……你就永远不用见校儿了。”朱常洛探究着我的神色,“怎么样,你选吧。”

我忍住内心刀绞般的思念之苦,勉强笑了笑:“你多心了,我一定让云横快些说。”

“最好是。”他冷峻的面容稍稍和缓了一点儿,“你放心,我会常去看校儿的。”

我轻声道:“我也想去看他。”

他终究还是一颔首。

王安在门外通报道:“太子,晏大人来了。”

我心中欣喜,行礼道:“妾身就不打扰太子正事了,这就告退。”

“站住。”朱常洛道,“不要以为我不懂,你那脸上是柳絮过敏,以后别再玩儿花样。”

我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我一样,我怎会认为,他不知道我是过敏呢?我只是在赌,赌他对我还有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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