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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耶这顿尅是逃不掉的,连带蒲宁,感觉自己是个共犯,这会格外乖巧,跟着路翎张罗晚餐,把大包小包的熟食拿出来,一份一份摆好。说是野餐,分量却比酒庄时还丰盛,吧台上满满当当,路翎听说了他们的日程安排,所以交代厨房做一顿饯别宴,也给老孟阿来压压惊。王耶开了两瓶好酒,红白各一,浓淡随意。

厨房伙计拿出一只大火腿,当场表演切片,刀光剑影,眼花缭乱,架势堪比咱大西北手擀面。这火腿,伊比利亚名货,王耶说,就是在巴塞罗那市场买的,小偷给的那扎胡萝卜就没带回来了。放心,敞开肚皮吃,他们仨的随手礼另备,每个大猪蹄子各一只大猪蹄子。

因地制宜,这一顿就是自助餐加鸡尾酒会了。酒过三巡,盛可来荡过来,凑近蒲宁:“大巴黎你不去,为毛?怕有老虎吃你么?我猜,是母老虎吧。”问得蒲宁焦躁,放下杯碟,掏出手机,记事本上写下:连绵雨经,镜池微涨(猜一数学用语)。“老猜猜猜的,给你猜个够吧。”言毕,把手机给了盛可来。

盛可来接过,孟仲季也凑过来,两颗脑瓜碰在一起,顿时电光石火噼啪作响。云销雨霁,又都两手一摊:猜~不~出,请开胡。蒲宁写下谜底:一直线过平面上一点。再断句、解读:一直/线/过//平面/上一点,线指代雨丝。众人恍然大悟,连声称妙。王耶赞道,这谜有意思,谜底枯燥得紧,谜面却诗意满满,反差很大。蒲宁点头道,就像王耶现在的设计理念,一头科技,一头艺术,一头未来,一头远古,建筑在当下,把两端连接。

盛可来不服,要求再来。这回是:待犬子养老,吾头已秃矣(猜一句流行歌词)。几个兴头起来了,你一嘴我一嘴凑成了答案:我等到花儿也谢了。KO!蒲宁拍下惊堂木。孟仲季冲孟起道:“傻仔,蒲叔说你呐,唉,我等到花儿也谢了……”众人莞尔。

再来。前面是人家的谜,这回是蒲宁自己作的,用的是《水浒》段子,孙二娘下药放倒武松三人: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猜保健品)。也七嘴八舌给凑齐了:三精口服液。蒲宁算他们猜中,本来他的底是:益精口服液。盛可来补刀:“这主角是路姐,益精口服液是说王爷,再牛也得听路姐的。三精……嘿嘿,咱们仨?”路翎拍手大笑:“对头对头,你们再滑头,都得喝老娘的洗脚水!”那三个不干了,对盛可来卖友求荣的行径,表示了严厉的谴责。

盛可来来劲了,说蒲宁还有一谜,放出来奖励大家:行欲须有度,寻欢不宜迟(社交用语)。蒲宁抢过手机,麻利的塞回兜里,说不猜了,没电了,一会还要跟老婆通话呢。众人又把矛头对准蒲宁,齐齐起哄,说七老八十还怕丢脸?谜底的,快说!

再次站在瀑布底下,哪里有蜥蜴踪影。水槽已换画,流动的不是水,是花瓣,沿途还有蜜蜂蝴蝶偕行追逐,空气中有弥漫的花香,真真切切。花瓣们涌到瀑布口,漫天而落,铺满底下的水池,大自然的乐音叮叮咚咚。众人心情大畅,都道托路姐的福,消受了一把浪漫。

盛可来豪情大发,亮开金嗓门: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这几个多年没听盛可来开嗓,齐声喝彩,扎扎实实的美声功底,虽说唱法有点学院,胜在中气十足,音质饱满,高亢流转,然后一转调,变成《花瓣雨》,都是当年在KTV唱烂的老歌。

王耶说的茶室,就在水车边上的小屋。推门,亮灯,环堵萧然,一灯、一几、一壶、数蒲团而已,侘寂之极。一进屋,噪音立消,屋子做过隔音处理,隔壁的水声恍如来自远山空谷。

王耶叫老孟坐上主席,沏茶,这是孟仲季的拿手好戏。孟仲季从手挽袋里,取出两个枣红木盒,打开一个,是茶饼。老班章,味道老霸道了,市价也老霸道了,孟仲季说道。

巍然入座,甩甩袖子,摆开道场,不假二手。木炭生火,铁壶烧水,待沸;茶饼拆封,用木柄锥子钻取几小片;沸水浇淋紫砂壶、公道杯,木夹镊住茶杯,逐一浸洗;小木勺盛起茶叶,倒入紫砂壶中,注入沸水洗茶,倒掉,再注水,旋即倒茶入公道杯,再从公道杯给六个茶杯逐一分羹,木夹镊住,递到每个人面前。整个过程宝相庄严,俨如领受甘霖琼浆。

蒲宁端起茶杯,一口啜下,大呼过瘾,渴茶多日,夫子不必拘礼,快手斟茶便是。孟仲季非得让大家说说头啖汤的高妙,当然虏获一片彩声,然后众人齐声催促。孟仲季无可奈何,简化仪式,连着上了几道。的确好茶,数轮之后,依然茶汤醇酽,入口香冽浑壮。

孟仲季倒掉壶中茶渣,打开另一木盒,指着茶饼说道,刚刚那是老班章,普洱之王,现在试试冰岛古树王,普洱之后,市价更超老班章,且一饼难求。这话又耳熟,王耶的波尔多、勃艮第,也有酒王酒后之号,可见造极登峰,无分西东。

仪式如前,无一挂漏。有几杯浓茶垫底,大家也不急了,细酌慢饮,果非凡品,入口柔甜绵润,颊齿留香。老班章可谓得道高僧,冰岛却是凌波仙子。

一王一后侍奉左右,N轮战罢,几个俗人又原形毕露。打牌,拖拉机,离散十几二十年后重新开战,回忆规则都吵了半天。

所谓拖拉机,就是升级的变种,不限人头,不限牌数。很多规则都是他们自己定的,比如多少分垮台,多少分升级,每多少分再升一级,视乎有多少人多少牌。看点是牌多,比人头还多一两副,感觉好有钱,满手白花花的银子,手指短点的如孟仲季,根本抓不住,得分好几沓摆放。另一个私家牌规,是庄家随时变,对家也随时变,每一盘谁都可以抢庄,抢主,庄家埋完底牌后,叫一张他要的牌,先出的或后出的,撞上的就是对家;手气好到爆,也可以假叫,打着打着把别人卖了,自己打,独赢翻倍。再有,牌多王炸多,谁都握有大杀器,庄家一旦给截杀,出牌先机给夺去,那就死翘翘了。

当年玩兴最浓时,他们经常六七个人一窝,一打一通宵。蒲宁和王耶都是顽主,爱捣蛋,无聊时两人会作弊,桌底下换牌,作弄其他小伙伴,不过这招很少用得着,这俩记性好牌技不错,精于算牌,手气也常常不赖,每次的赌注——夜宵加早茶,轮到他俩买单的机会就不多。美国人柯立芝有一系列插画,狗玩扑克,那盛况,就是他们当年的写照。

四老儿撸起袖子,噼里啪啦开战,路翎则镇守王耶身后,迷迷糊糊观战。孟起依墙而坐,玩他的手机游戏。蒲宁和王耶都是好战的主,不爆仓不死心,正好挨着坐,一晚上就见他俩轮着坐庄,轮着跟庄,还好,这俩手风顺,配合默契,大都闯关成功,没抢成庄时,打劫庄家又往死里揍,所以排名一路领先。

孟仲季自认精力大不如前,记忆力还是惊人,算牌功夫没落下,盛可来却已牌技生疏,出牌又慢,老给孟仲季数落。打着打着,孟仲季就泄气了,走神了,扯他的咸蛋了:“今年过了四分一有多了,都督,算一算,下来每个月要出一幅,落力啲,你係得嘅。美协常务理事,唔该俾啲心机争取,你都唔争,边有咁大只蛤乸随街跳啊……呀,阿来,你又乱丢分了,作死啰阴功……”

“夫子少来,这苦情戏演了多少年,奇技淫巧,扰乱民心,没用的。吊主,一把清,别想着撸底。”蒲宁一上牌桌,就换了一个人,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虎虎生威,哪有半点平日病大虫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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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西行之旅,到目前都算是完满的,蒲宁的中途退出,是意外,纯属无奈。事后回溯,有人说,坏事就坏在蒲宁不够决断,他应该先斩后奏,自己订票回国,无谓多滞留两天,才导致后来一地鸡毛狗血。

非也。墨菲第三定律:会出错的总会出错。还有一个巴克斯定律,不那么有名:水总是淹至你靴子上一寸。该来的总会来,防不胜防。所有命运的因子,早写进你的DNA中,写在神剧本上,隐伏于你周遭的空气土壤,隐伏于水流人流,必经之路上候在那里,斜刺里杀出,给你精确打击。

那神鬼莫测的打击仿佛

是幻想。

它冷不丁冒将出来

且阴魂不散。

幻想的世界由此广阔无边,

人在边上小心翼翼,走向毁灭。

——卡尔·克罗洛《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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