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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平蒲宁兄弟,是在半山坡上的小学破庙里长大的。捉完草虫,玩过泥巴,便回到课室外头,倚坐墙根晒太阳。一墙之隔,白木兰在给一二年级的娃娃们上课,不厌其烦纠正他们的乡音。问起某个字该咋念,怎么组词怎么造句,常常无人应答,兄弟俩便一跃而起,窗洞外两只小脑袋窜窜落落,大声报出答案,回应他们的,是白木兰手上的粉笔,或粉笔刷。故而,待兄弟俩自个上了小学,头几年就无聊得紧,老调重弹,你烦不烦?

蒲平心思杂,就各种玩,蒲宁安静,就偷家里旧书来看,蒲时修为避祸藏在犄角旮旯的。至一二年级,就把各种旧小说看遍,竖排,还繁体,文字隐藏的世界,比芥子园画谱亮将出来的,繁富多了精彩多了。家里的看完,再跟别家小伙伴通水,每本书到手时间都是掐着日头算的,到时就没了,故而一目十行,还得过目不忘。借书的都是大哥哥,怕死繁体字,蒲宁这小屁孩还得多打一份工,自己整理出好几页的繁简字对照表,至于读音,哪来得及考证,故而常念半边,或自己杜撰发音,还好,意思和用法庶几无差。

蒲宁上小学没几天,跟他哥挤一起洗澡,兴冲冲报告,课间作了一首诗,五言绝句哟,前三句Blablabla,最后一句,风吹树不摇。蒲平大笑,弹他弟弟的小弟弟,骗人骗人,鸡仔缩水。蒲宁捂着裆,羞愤至极。出得来,蒲平还不依不饶,把蒲宁说的当笑话讲给姐姐们听,姐姐也不信,蒲时修和白木兰则笑而不语。见蒲宁要气哭了,蒲时修便出了题,着蒲宁七步出诗。约摸七八十步吧,蒲宁憋出来了:河下水声响,河岸菊花香,Blabla。蒲平和姐姐们于是嘿然。这古仔,蒲宁讲过给倪裳和蒲逸听,顺带送了个段子:刚看了一首诗,五言哦绝句哦,那简直,绝了。听好——第一句,呃呃忘了;第二句,嗯,啥来着,总之妙不可言;第三句更棒,可惜,不记得了耶;最后一句,想起来了,是——神马神马牛!你说牛不牛?

兄弟俩性格迥异,蒲时修便把自身武艺分授与二子。蒲时修乃一奇人,琴棋书画球样样皆精,乡人中有各种神传。长子得琴棋,扎扎跳,老幺得书画,书不是书法神功,是书呆,画是照芥子园画瓢,蒲时修从旁指点。球只能玩玩乒乓,他们叫台球的,及至年长,蒲平弃琴棋转迷保龄乒乓高尔夫,蒲宁则大学狂打篮球,后来狂看足球。

古旧小说看多了,至少白木兰是受益的。蒲宁入学,白木兰却转而调去邻村小学,那是大村,后来乡政府所在地,一个月后就把蒲宁也带上。周日午后,母子俩就得回校,走路,翻过两个山坳,穿过夹着的一个村子。乡间道上,蒲宁是一路倒退着走的,要面对他妈妈讲古仔,说岳兴唐三国水浒西游三侠五义,间中也有小屁孩的即兴创作,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身份是某个古人的儿子,七朝八代一路打将下来,端的威风八面。白木兰只是听只是笑,从不打断,路遇熟人,剧情中断插播寒暄,蒲宁便焦躁不已。在家,外出干活,白木兰在菜地忙活,蒲宁便蹲在溪流边,对着野花野草野虫发呆,抓着草茎在沙土上乱画,然后帮忙拎菜回家。

二年级下期,白木兰神经衰弱加偏头痛,病休静养,蒲宁回到本村小学,发现江湖已大变,一簸箕的山稔子,就自己一只茨菰,细皮嫩肉,孤苦,扎眼。老师还嫌不够乱,回回把他的作业挂墙上,以为范本,小霸王们更想削他了。前桌有一高个女孩,伯父是广州海员,满世界跑的,常偷偷给他递糖果,给人抓了现行,更翻天了,顺口溜编起,天天唱,蒲宁炸毛了,有天抱起一个霸王头,茨菰芋头绞成一团,骨碌碌滚下山,自此天下太平。

严其敏见蒲宁来了多天,宅着不出门,趁着周末,在外安排了合家宴,做东的是他们的外甥女婿,蒲娴二女婿,常奉天,就在他公司旗下酒楼,奉天公馆。

蒲时修二女二子,长女蒲娴,却非白木兰所生。蒲时修年幼过继给本房三叔,三叔蒲九思,本地乡绅,大房无嗣,二房当时仅有二女,视蒲时修为己出,各种宠溺,早早订了娃娃亲,高中即成婚,蒲时修弃读岭南美专亦有这层缘故。蒲娴大蒲宁整整一轮,同属猴,均得自蒲时修显性基因,神貌皆肖。蒲宁幼时,随姐姐哥哥去过蒲娴生母家,隔壁村,见面齐唤大妈。大妈也已另寻人家,且育有子女,一健硕农妇,大嗓门,暴脾气,呼啦啦招呼娃娃们饱餐了一顿。那时乡下,离婚是很羞家的事,小小蒲宁心下是百般滋味。白木兰却不以为忤,同样视蒲娴为己出,甚至更甚,也是各种宠溺,令二女蒲静反倒怀疑起自个身世。蒲娴也是早早成婚,错过了高考,留守老家侍奉父母,二老心有亏欠,对蒲娴子女更是各种宠溺,以本家子孙视之。

儿女绕膝,蒲时修志得意满,老早给孙辈定下名谱。娴静平宁,是子女辈排名,至于未来孙辈,女为梅兰竹菊,男为渊博隽逸,藉此一消心中块垒。不承想,蒲娴一人就把四君子名号耗光。蒲娴夫婿是蒲时修钦点的,孟子良,中学同窗孟祥云的叔伯侄子,孟仲季远房堂兄,斯文白净好脾性,饶是身在煤矿,常年昏天黑地,也真容不改。蒲娴先得一女,蒲时修首次升级为阿公,便取更雅致的竹字,首名统一加个依,命名为孟依竹;两年后再得一女,名孟依菊;翌年又添一女,重女轻男的蒲时修也沉不住气了,取名孟依兰,意在用兰花拦路;拦不住,第四胎还是女娃,孟依梅,没完没了,别再来了。遂令孟子良和蒲娴,携四女拜遍两家列祖列宗,终得一子,名孟依渊,欢天喜地,男丁名谱遂得以启封。

蒲娴姑娘时代乃当地大美人一枚,孟子良颜值也不差,门下四闺女出落得如花似玉,时为乡村一景。蒲时修临终遗下一书,嘱托远在外乡的三个子女,对老妈须尽孝,对大姐一家须尽心尽力。蒲平率先毕业,根基最稳,他做到了,大姐和她五个子女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全部在深圳落户扎根,两家往来频密,远甚蒲静蒲宁。蒲宁只比孟依竹大9岁,小学就做了老舅,自己做奶爸没几年,又升级为舅公,早早成老爷辈,搞得蒲宁暮气沉沉。

合家宴只是娴静平宁四家子,算上本地的叔伯姑表、姨舅外家,再加姻亲,那得大几十户人,场面之壮观,去年蒲隽婚礼上,蒲宁算是开了眼界。蒲娴那三个小的在市区,没来,蒲静每周都要过来两趟,周末,今天她丈夫韩山城也在席。一家子老老少少,围着白发萧萧的白木兰,众星拱月,煞是热闹。

“小舅,惠州家里农场要开动,姐夫拉了资金,我们扫墓回来,一起去看看,做做高参,抓抓主意。”常奉天喝着鱼翅花胶,侧头对蒲宁说道。小辈中,常奉天最年长,只比蒲宁小三岁,比他姐夫顾见明又大两岁,小舅姐夫叫得却绝不含糊。顾见明左右相顾而言道:“具体时间,大佬你定好通知我,小舅去我肯定去。”蒲宁点头:“好,闲着也是闲着,到时约。”

饭毕,蒲娴携常奉天孟依菊一家子,两部车陪护白木兰和蒲宁,回春天大地。

到家,蒲宁觉得乏了,自顾自上楼,榻榻米上歇歇,手机查查周末赛事,夜里有个着落。孟依菊的两个小孩,香港公民,9岁的姐姐常家璧,7岁的弟弟常家玺,绰号皮皮虾的,蹑手蹑脚进来,哇呜一声吓唬蒲宁。没吓着,有点失望,常家璧便负手巡视屋内,惊叹:“搞笑舅公,你就睡这啊?这不狗窝嘛。”蒲宁不乐意了:“好,我转告蒲隽舅舅,他会揍你们屁屁。”

胖墩墩的常家玺凑脸过来,看蒲宁手机,读出几行字,扬脸问:“搞笑舅公,你也看足球么?”蒲宁摸摸这家伙的小脑瓜,再摸摸他肚子,都是圆咕噜的,叹道:“小屁丁点,就脑满肠肥。什么叫也,难道你也看球?迷哪个球星啊,说说看。”眯眯眼的姐姐抢答:“他喜欢C罗。”蒲宁问:“为啥嘛?”“他进了球的动作很搞笑,笑死人了,”有乐子,皮皮虾便不甘人后,爬起来,光脚丫子站地板上,开始示范,“我做给你看。”双手握拳,豹眼圆瞪,嗷呜~跃起,双拳高举过顶,转体180度,咚一声巨响,肉球落地,扎稳马步,双拳下划变掌,两眼保持圆瞪,O型嘴几欲喷火,双掌再划拉几下,岔开腿逼近几步。姐姐边笑边躲:“金刚,金刚来了!”

蒲宁也大乐,这皮皮虾,敢情跟C罗一样,浴室镜子前,演练这动作怕有百千回了,还真像。蒲宁打开手机图片库,翻出一堆gif图,给这俩逐个演示,都是网上PS大神的恶搞,同一招式,C罗从天而降,世界大乱:滑板少年掉进砸出来的窟窿里,钢管舞女孩给齐齐震飞,公园遛弯的狗子们成惊弓之鸟飞天,跳板上的胖汉给弹出地球……姐弟俩看一幅,嘎嘎嘎笑一阵,常家玺捂着胖肚,蜷缩一团,快笑岔气:“姐姐救命,我……不行了……”

动静太大,楼下孟依菊叱喝:“喂,你们俩别捣乱,吵着舅公!”阁楼里,一老二少大眼瞪小眼,瞬间鬼鬼祟祟。蒲宁压低嗓音,教训小屁孩:“这动作是好,但费劲,没考100分别乱用。话说,你总考满分,动作也就随便了。”然后站起,示范梅西动作,碎步前跑,手指传球助攻的队友,呵呵憨笑。再罗纳尔多的,福娃头,大步回跑,边跑边用食指做鼓槌,敲着胸前虚挂的拨浪鼓。要不就巴洛特利,啥也不干,垂手站在场上,抬头望天,满眼困惑:Why always me?

“这家伙说,我不庆祝进球,因为这是我的工作,”蒲宁继续上课,“你见过邮差把信送达,有庆祝的吗?”俩小的一愣一愣,想笑,赶紧捂住嘴。常家璧不耻下问:“搞笑舅公,什么叫邮差?”“邮差就是送信的,就像现在的快递员。”“那信又是什么?”常家璧眨着眯眯眼,穷追猛打。蒲宁只好讲解这上古神器。听完,常家璧又问:“干嘛不发短信微信,要写信呢?”蒲宁气短,回道:“唉,傻问题太多,跟你没法沟通。”还趴在那翻看gif图的皮皮虾,闷头闷脑接茬:“就是,跟我沟通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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