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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忆起鼓浪屿,蒲宁大脑中调取的记忆卡,却是这一幕:海天之间圆月孤悬,苍茫一片,一缕哀绝的呜咽破空而来,如夜鸟涌出洞穴,黑鸦鸦盘旋不去。

那一夜,起初都还正常,他们几个走下沙滩,深一脚浅一脚去赶海。路上人影稀疏,沙滩上人却有点多,他们避开人群,干脆脱了鞋袜,蹚过浅水,一碰水,就打消了游泳的念想。到得远处一角僻静处,站上礁石,视野无所遮挡,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汇入脚下起落的夜潮。

仰头,看了一会月亮,肖篱忽然亮嗓唱起歌来,《小河淌水》。美声唱起民歌,别有一番味道,质朴天然,清清亮亮,“月亮出来亮汪汪呀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旁边两个糙哥,老鹿撞怀,尴尬对视。一曲初歇,降key,成浑厚中音,《月光下的凤尾竹》,柳如雪也徐徐加入,月光下五根竹子迎风摇曳。开了嗓,就刹不住车,跟着《星星索》,肖篱掌舵,众人摇桨。再一转,从南太平洋漂到亚得里亚海,《深深的海洋》,三个女人三声部,高低唱和。前一晚的飙歌,自始至终就没听到肖篱这把声,到了野外,这才放生了,应景的都唱了个遍。

唱得累了,三个女人挨坐在礁石上,散漫地聊天,家长里短。两个男人搭不上话,李涯便拉上蒲宁,跳到另一块大石上,伸手讨烟。刚对上火,那边肖篱又低低开嗓了,画风突变,哀伤悲抑,如泣如诉。听了几句,蒲宁想起,那是Llorando,“哭泣”,《穆赫兰道》插曲,女主跟女伴躲到剧院,台上西班牙女人的哭腔,听得她们紧紧相拥,哭得稀里哗啦。眼下也是,肖篱垂首低唱,叶雨声侧身抱着她,柳如雪则团着身子,挣扎,扭动,抽搐,抹泪,呼号,用现编的舞蹈呼应着。两个男人呆呆望着,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句哭喊响起,撕心裂肺,随风飘荡,三个女人抱在一起,默默饮泣。

李涯揉揉眼,嗓音沙哑:知道吗,余欢走了。蒲宁还没回过神来:余欢?去哪了?李涯低低道:上月走的,自杀,抑郁症好多年了,唉,还是扛不过本命年,肖篱算是回来奔丧的,这事,她只跟如雪和小叶说了。蒲宁望望李涯,望望相拥而泣的女人,半晌回不上话。

他们终日闹腾的宿舍,余欢是个异类,落落寡合,郁郁寡欢,名实不副,李涯都跟他说不上话,倒是蒲宁还能逗乐几句。余欢跟肖篱是大三恋上的,顿时换了个人,阴郁的脸上始有云彩出岫,时常夜归,惹得沙一苇施永清诸人怨怼,余欢兀自我行我素。李涯说,毕业分配,两人各回各家,一个北京一个上海,两地分隔数年,约好出国团聚,肖篱出去了,余欢老父老母却不放膝下独子远行,自此一拍两散,天各一方。

想到哪天我去了,如雪也这副样子,就更揪心了。李涯黯然道,神色空漠。蒲宁默默拍拍李涯,想起自己早年的画,《春天里号哭》,一阵心颤。

都说神剧必烂尾,那一夜,于蒲宁也是一出烂尾剧。海面风大,又光脚,众人散乱聊了一会,蒲宁便催着换个地儿。几个女人懒懒起身,各自拎着鞋,蹚水回到沙滩。上岸没多远,就碰到曹北辰,身后跟着沙一苇、施永清、冯之舫、潘芸芸,一干人手舞足蹈嘈嘈切切。

施永清眯眼扫视一轮:你们躲哪去了?咦,脸色都不太好啊。蒲宁咕哝:防冷涂的蜡么,啊~啊嚏~曹北辰悠悠道:大吉利是。带你们去另一头走走,那边有个小沙滩,外地游客不知道的,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不过有点远哈。叶雨声雀跃:好啊好啊。柳如雪摇手:不了,你们去吧,我们要一早赶航班,先回去了,老李,别木呆呆的,跟大伙道个别。众人于是握手,拥抱,车轱辘话说了一遍遍,然后目送李涯揽着柳如雪,渐行渐远。

沙一苇搭住冯之舫膊头,??眼:这两个,到底离没离啊,呵呵。曹北辰漫应道:神父,那你是想他们离呢还是离呢?沙一苇怔了怔,没搭上话。蒲宁伸腰捶腿:我也不去了,今天陪太子公主读书,一天三趟,累坏了,在这歇一会就回去。曹北辰一脸失望:那,好吧。叶雨声上下扫描蒲宁:不好……嗯,好吧,不去就呆在这,帮我们看着鞋子,乖乖等我们回来。蒲宁喏喏连声。潘芸芸一听,也赶紧猫腰解鞋,然后光脚踩踩沙子:呀,好痒~

蒲宁瘫坐在岸边大石上,守着几个女人的鞋子袋子,对着亮晃晃的月亮喷烟。沙滩上,有人趁着月色打排球,有人放孔明灯,有人跳舞,伴着新鲜热辣的《小苹果》。于是,蒲宁脑瓜里,整一晚过的都是这神曲,反反复复,挥之不去。醒过神,赶紧的,想换个调调洗脑,来的是Llorando,有点惨,想换,小苹果又趁虚而入。

叶雨声说的那年暑假,是大三结束,蒲宁在校多呆了一个月。留在宿舍的还有余欢,平时假期他是必回的,这伙子正热恋,昼伏夜出,跟蒲宁作息神同步,故而相处甚欢。消夜,有蒲宁煮的面条伺候,一人一大盆,吃撑了,就趴桌上打牌,输家洗碗。蒲宁是老牌棍,余欢自然不是对手,这公子哥儿就成了洗碗工。平日,宿舍就是打牌来决定每天打开水的苦力,余欢素不参与,只是每逢周一,就自觉承包这一天,所以他们只需决出六天的胜负,蒲宁和李涯就很享受,那时,这俩的桃花运和赌运神同步,奇了怪了。

一日,许美娟揪他俩去系里办公室,给了六袋橘子,着他们送去给系里的老教授。余欢左右开弓拎好,大长腿跨上后座,蒲宁则做外卖小哥,负责带人带货。快下坡,余欢道:前面是陡坡,你上不去的。蒲宁回道:乱讲,看我的。然后发力猛蹬,嗖一声下坡,余欢一个后仰,乱晃,蒲宁急叫:别动别动!晚了,车头猛然一甩,两人直飞出去,连人带车栽进路边草丛,橘子撒了一地。蒲宁哎哟哟爬起,正待开骂,哐啷一声,一辆小货车驶过,路上撒落的橘子给碾得稀烂。俩伙子顾不得手上血痕,麻溜的,趴地上,捡起散落的果子,好的坏的。

没辙,先回宿舍掇弄,完好的重新入袋,碾瘪的挑出来。这下少了许多,不好看相,蒲宁说那就五袋好了,王亦奚老爷子就免礼了吧。碾瘪的,两人开吃,吃得滋溜滋溜,相视大乐,这跤摔得值啊。吃剩最后一个,蒲宁扬手:你请。余欢回礼:你请。往来数回合,蒲宁不客气了,伸手去拿,刚到手,手掌就给余欢攥住,可怜的橘子,嗤一声果汁喷溅。两人顿时笑崩。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呜呼哀哉,斯人已逝。各种神曲过脑,蒲宁眼眶濡湿。

回过神,方觉四下已阒然无人,整个沙滩空空落落,夜潮漠漠,月辉无声,临照枯坐的孤人。蒲宁起身张望,全然不见那几个的踪迹,又掏出手机查看通讯录,竟无其中一人的号码。只好坐等,站起,复又坐下,烟盒已空空,不胜焦躁。时已午夜,莫非,这帮人早已回店?慌忽忽起身,扯了几条茅草,将六只鞋子串起,螃蟹似的,再拎起袋子,反身回跑。

到店,问保安,回说没见着曹董;让值班女孩打内线,房里没人。回房,将呼隆隆大睡的盛可来揪起。盛可来睡眼惺忪,打开手机通讯录,只有曹北辰号码,连拨,没有应答,再拨肖篱微信语音,也是无人接听。蒲宁急道:别打了,快跟我去海边找找。盛可来嘟囔:多鬼余,一拨子男男女女,还怕遇着歹人?光脚怕硌着?活该!说归说,还是麻麻利利套上衣服,跟着蒲宁,拎着袋子拎着螃蟹,再奔海边。

才到半道,卖泳衣的士多店旁,远远就看到那群人,嘻嘻哈哈晃晃悠悠走来。蒲宁和盛可来立定,也不上前,直直看着。几个男人手持啤酒罐,摇摇摆摆,几个女人则相互搀扶,踮着脚尖挪步,兀自嬉笑不已。一抬头,看到眼前二人,黑着脸堵道,叶雨声惊喜大叫:呀,救兵来了,就知道才子哥好人。啪,蒲宁扔下一堆物什:喏,带好你们的孩子,嗯,鞋子。

我来到八月的海滨。

灼热的沙子,清凉的海水使我惊觉

我原是没有记忆的人。

我看到去年的花已开到海边,

在从山坡上的旅馆通往海滨的路上,

它们独自的样子多么单纯,

而彼此靠在一起,又使含义过于复杂。

我倦于探究。我来。我看。

我听海的咆哮,天的缄默;

天是一种蓝,海是一种蓝,

翻飞的鸥鸟是它们唯一的关联。

这像是在一座空空的黑房子里

两个对弈的高手,他们面前的棋子

在死寂的预感中坼裂有声。

但是神与神的对峙要远为危险,

置身其中,我动弹不得。

这时我看见那鸟

自在的无知的鸟

无知的自在的鸟,

是因为无知而自在,

还是因自在而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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