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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裳心境日渐晴朗,时而哼起歌儿,对着大镜子翩翩起舞;开始收拾花园,剪花插花,打理天台菜园,这小小菜地,两年后的全球休克,成了他们的后勤给养地。

虎妞也不再愁眉紧锁,脚丫子轻快了许多。

小青的抑郁症有所好转,噔噔噔跟着两个跑,只是不再唱歌演讲,听到倪裳夜里进出厨房,又会低低唧哝:我在这呢,睡了啊。

缸里几位也益发矫健,成庞然大物,小昭的绯墨果然在渲染变化,活泼灵动,明媚可人。

独独蒲宁,再次掉进黑暗冰窟。

黄大雄连着发了三天国画,溪涧流水,带着黑框,蒲宁五雷轰顶,想致电询问,又忍住。夜里再度失眠,浑浑噩噩起来,抓住手机不放,四处搜寻消息。肩周、脊背和腰间盘时时刺疼,头皮麻胀,三天两头吃止疼药。

听音乐疗伤,音乐如水意漫漶,黑暗的水手,黑暗中惊惧的毛发,被音乐静静地倒向一边。

切断了毒源,瘟疫依旧泛滥,过滤后的朋友圈也开始发酵,各种信息混战。

公号还在定向推送,受不了,恶意满满的一气删除,人家换一批继续。沉寂日久的江湖旧识也相继露头,言谈间若有所指。微信“看一看”,手机浏览器首页,小视频,久违的BBS,甚至热映热播的影视,社会新闻事件,都有他认为有所指涉的碎片。

疯了疯了,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白宫的大黑又叫起来了,出得屋子,何以看我两眼呢?

捧着手机茫茫游荡,是他的每日功课,非如此,一天就没有方向。有时自认找到线索了,对着倪裳信誓旦旦,这回对路了,没得跑了,旋即,又一堆信息纷至沓来,引向完全另一个方向,遂开始另一轮追逐。

人家还说,最彻底的记忆抹除方式,是覆盖式删除,新文件遮蔽旧文件。好,记住了,一俟得手就出坑,线上问题线下了断。没用的,一戒网,门口鞋子被偷,花被剪,停水断电,家电短路,手机电脑各种怪异,惶惶不可终日,甩不掉。只好重回坑里,云里雾里猜谜解码。

他知道,眼下这事态,已越出大学群那个策源地,非常规程序所能解决,只能不断试错,寻找应对方案。

他成了捕蝶人,真相隐匿于缥缈的云端,某人嗤喇挥手,碎片如蝶漫天飘荡,他则忙于挥网捕捞,逮着一些便试图重装还原。

他成了追兔子的人,幼时养过的兔子逃逸到时光这头,他紧追不舍,眼看追上又窜出一只,遂转换目标,不留神撞见斑斓大虎,悚然而退。

他成了鸟语解读者,夜梦中蹬踏起飞,引来漫天鸟阵,一只只小青的模样,围着他翻飞聒噪,但他再也读不懂它们的话语了。

他成了双立人,每每濒临崩溃,灵魂便跳脱出来,另一个蒲宁,雾化的蒲宁,看着肉身凡胎的蒲宁在挣扎。于他倒是好事,这套应急机制常救他于水火。

这癫狂,倪裳看着心碎,硬扯蒲宁出门,陪她拍照,蒲宁依然魂不附体。倪裳就逼他画画,搬出过往小迷妹架势:“你随便画,画啥都比他们强,我就爱看你的画。”

强迫自己动手。痴呆半晌,不打草稿,画布上直接开刷,落笔吓一跳:这不是自己的手,走笔着色跟旧有风格大不一样。不管,由着心魔导引,刷刷刷,三两天画就一幅,每幅不重样。

画着画着,体内狂澜平息,世界一片寂静。画着画着,一条

线索若隐若现:王耶U盘里的名画分解,名门园被人翻动的旧画,散见于网络的旧作碎片,沙一苇的马赛克鬼画符,莫不是有人盗用我的绘画素材,逼我跟AI作战?

周遭换了调调,风评由人转向画,坊间似是而非的仿作时有所见。

蒲宁气闷,如芒在背,不管不顾埋头苦干。

久没见老妈,又扔不下这头家,只好央姐姐多去看顾。

世界杯开哨,陪倪裳看球,兼场外讲解。

蒲逸语聊,说暑假也不回了,留校忙点别的。一年不见,倪裳心疼,蒲宁也难受,不过这当口让儿子回来,岂不置身于风暴眼?

世界杯后,聒噪又起,恶言恶语铺天盖地。一群无节操的窥私癖,胡天胡帝的盗窃犯,没界限没下限的入侵者,放肆践踏他人的人生,居然道貌岸然上起道德课,蒲宁原地爆炸,愤而反击,当然只能在他的云笔记上:

不要在罂粟地寻找圣果。我不在乎我是什么,我只在乎我不是什么。“仅我腐朽的一面,就够你享用一生”。

苟活的世界,不要让人绝望,这是不人道的;也不要给人希望,这是不道德的。

道德是百变神衣,庸人的迷彩服,贱人的遮羞布,奸人的软猬甲,恶人的铁布衫,罪人的招魂幡。道德沦丧的时代是比烂的舞台,不那么烂的胜出。而人类永恒的道德准则,是存真、向善、臻美,抱朴守正,共生共荣,各吐其华,如春野,沐雨,向阳,迎风。

2018年9月16日,世纪台风“山竹”暴虐珠三角。

这一年秋天的雷暴,没有把他们轻轻放过。

15日下午,连着两天,蒲宁和倪裳都在湿地公园流连,一个写生,一个拍照,时而互画互拍。台风抵达前夕,天气闷热,空中霞飞云卷,煞是壮观,空气中却有杀气的味道。

河湾小树林僻静处,蒲宁四处张望:“附近没看到摄像头啊,据说那女生就在这公园没了影。”倪裳一个激愣:“别说这个。走吧,回家买点东西备着。”

16日12:17,外头雨势渐急,有风声钻门而入的嘶叫。蒲宁急步下楼跑去餐厅:“二楼楼道门给吹开了,小青在阳台,刚要引它回来就飞了出去,现在好像在白宫树上叫着。”

两人开门打伞,冒雨出到院子,循声跑到白木香树篱边,大声唤着小青,小青则在隔壁院子树上啼唤回应。大风掀翻了雨伞,雨水噼噼啪啪。

13:06,二楼生活阳台,风声雨声中两人继续召唤。

一声凄厉,小青从隔壁树冠中窜出,却是反向飞入白宫凉亭,拍翅抖完雨水,又一声凄厉,消失在视线中。

蒲宁垂头:“都怪我,前两天小青太皮了,拉开橱柜就要飞进去,给我一巴掌拍落地,就远远躲着我了。”

倪裳抱紧虎妞:“不怨你,你一直很烦躁,我们都看在眼里。算了,台风过后,没准会自己飞回来的。”

下午到夜里,狂风暴雨不歇不休,怪啸连天,门窗狂震,屋外断枝纷飞,大树连根拔起,雨阵扫荡河面,江涛拍案,小岛像汪洋中的舢板,整个城市在风暴中抖颤。

至子夜,风雨渐弱,白沙洲却忽然堕入黑暗,仿佛从版图上倏然消失。

17日00:04,蒲宁打开客厅应急灯,给鱼缸接上直流小氧泵,各处点上蜡烛。

00:20-02

:00,客厅沙发卧躺的蒲宁,时而放下手机,起身察看鱼缸。

02:27,蒲宁浴后下楼,靠近鱼缸,惊呼一声,搬来椅子,缸中捞起浮白的小昭。

02:31-02:56,蒲宁半跪在洗手间浴缸,托着小昭,用吸管不停吹气,作人工呼吸。

03:02,倪裳睡眼惺忪下楼,见状,替换蒲宁吹气,小昭气若游丝,眼神中满是眷恋,倪裳哽咽着喃喃祷念。

03:15,蒲宁接力,倪裳上楼旋即下楼,四处呼唤寻找虎妞。

03:29,蒲宁放开僵直的小昭,颓然坐地,抹抹汗水泪水:“对不起,对不起……”

03:37,蒲宁摇晃着走到堂屋,见大门洞开,出门探看,大叫一声冲进院子。倪裳一身泥污倒在院门边,一手抱着虎妞,勉力想撑起身子,手机电筒扔在泥地里。蒲宁抱起倪裳,踉跄入屋。

03:40,客厅沙发,应急灯光晕下,倪裳半躺着,一身泥一身水,右手腕骨折,痛得泪流满面。再看虎妞,趴在倪裳怀里,一身血水,左后肢给撕掉一大块毛皮,几可见骨。

蒲宁快步跑回,用毛巾擦拭倪裳头发,硬卡纸夹住倪裳骨折的右手,用围巾悬吊;按住虎妞消毒伤口,大块棉纱包扎。

倪裳哭诉:“刚才去到院子,照到妞妞趴在围栏顶上,一身血,可能是自己跑去找小青,给狗咬了。我刚托住妞妞,隔壁那狗突然冲来,吓我一大跳,整个人摔倒,一个手撑地,好像听到喀嚓一声,就痛晕过去。”

03:55,蒲宁放下手机:“120说,这一带水淹,路上都是吹倒的大树,车进不来出不去,让我们自己走去附近医院。”

倪裳凄然:“我不碍事,缓缓再说,等天亮吧。可妞妞咋办?小昭呢,怎么样了?”

蒲宁再也忍不住,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04:04,蒲宁揽着怀中抽泣的倪裳,揽着哀吟不绝的虎妞,空洞的眼神呆呆望天。

手机响,蒲宁没反应。

再响,恍然回神,下意识按开,张口,淤塞多时的悲愤喷涌而出,封住喉管,发出野兽的闷吼……

悲苦的人受难的人,你想说什么?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布莱希特

天空伸出一只手,撒旦之手,打开地狱之门,怪兽呼啸而出,狂风如镰刀,收割一切,雨点如子弹,打在你我的脊背上。

风暴过后,鸟巢狼藉一片,月季花丛掀翻,异木棉断枝,天台花盆倾倒,菜地几乎拔光,菜叶耷拉在围墙上。

上拉,整个沙洲给拍了一掌,向江中沉陷,小区车库水淹,车辆漂浮,树木偃伏,花草摧折,木栈道消失,岛子四周漂着枝枝丫丫坛坛罐罐。

再上拉,城市,乡村,整个三角洲成为泽国,苍夷满目。水鸟飞掠,吱吱喳喳说着惊魂故事。

天幕撕开一条缝,太阳出来了,如独眼漠然注视大地。云团纠集翻涌,在酝酿下一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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