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乌鲁木齐，我有点想家了，想父亲母亲，也想紫嫣了，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一个劲的抱怨，说儿子不关心她了，翅膀硬了要飞了，“看人家县政府大院里，王书记张县长家那几个娃娃，一放假就往家里跑，多孝顺呀。哪像你，都野得不知道落家了。外头有啥好的，是不是哪个野女子把你的心勾走了。”
知子莫若母啊！我决定学一学新闻主持人，把谎言说得像真的一样，便跟母亲说我在搞社会实践，没有女生。自然我也说很想她的，可是自古忠孝难两全，请她老人家原谅。母亲听了半信半疑，好在不再抱怨了，又叮嘱我注意身体，别累出病来。
看看，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还是要撒撒谎的，比如这时候的母亲，被更年期综合症折磨得疑神疑鬼，我如果说出李臻，估计她会打上新疆来的。我听见母亲旁边是父亲和紫嫣，都焦急的想和我说话，父亲在责怪母亲，“孩子在外面锻炼锻炼是有好处的。”父亲通情达理啊，母亲嘀咕了一句：“有啥样的老子就有啥样的儿子。”紫嫣催父亲赶紧说两句算了，她说：“你俩说完了回避，我和哥哥好好聊聊。”紫嫣真的长大了，都会聊天了。父亲还是那几句老话，一要注意身体，二要抓紧学习，“最好能考上研究生。”考研究生是父亲最近才要求我的目标，以前从来没有提过，我猜测他受什么刺激了，想通过我考研来平复心情。
我说道：“再说吧，我考虑考虑。”
紫嫣等着急了吧，我听见那边话筒“嘎吱吱”响，她大概从父亲手中抢电话了。紫嫣的声音跟以前不一样了，我问她长高了吗？长漂亮了吗？紫嫣说她个儿都要超过我了，我就笑，说道：“那可不好，姑娘家的长那么高个儿干什么？将来对象都不好找。”紫嫣骂了句讨厌，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哥，那个叫董洁茹的又来咱家了，已经来过好几回了，我快烦死了。你没见她那副德行，一来就缠着爹缠着娘，甜言蜜语猛灌，现在你是不知道啊，咱家老爷子老妈子被灌迷糊了，对她可喜欢了，娘说要你跟她谈朋友呢，娘现在整天在爹跟前就唠叨这事儿。”
我听着吓了一大跳，胳膊肘碰落了桌台上一只笔筒，哗啦一声掉地上，顾不上捡起，铅笔钢笔散了一地，忙朝楼梯口那边望一眼。李臻这会儿在她屋里睡觉，她爸爸妈妈出门去了，出门时说去买点羊肉蔬菜还有什么配料，晚上在家里做涮羊肉火锅吃。我怕我的激动被人发现了，真像做贼似的，胆战心惊。还好，没看见李臻的身影，但愿她多睡会儿。又对紫嫣说：“这个董洁茹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娘怎么能喜欢她呢？老爷子怎么说的？”
紫嫣憋着嗓子说道：“我看小董这孩子不错的嘛，聪明伶俐的，这事可以跟寒雨商量商量。”紫嫣是学父亲的口气说话，还真有点父亲说话的味道。我“噗嗤”一笑，骂了声：“这死女子，没正行了。老爷子还说啥了，老妈子什么意见？”
就听紫嫣继续学着父亲的声音说道：“不过，这事还是要以孩子的意见为主嘛，我们这些当老人的干涉太多了不好的嘛。”然后换了她的口气笑着说道：“老妈子是真的喜欢你那同学了，已经说了好几次，让我写信把你叫回来，看样子，她想给你和你那同学定亲呢。哥，你可怎么办呀？哈哈。”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不至于吧？娘老糊涂了吗？不过，哥感谢你，你可要继续帮帮哥，给爹和娘做做思想工作，特别是娘，跟你说实话，哥看见那个董洁茹连饭都吃不下，睡着了也会被噩梦吓醒的。”紫嫣笑道：“你叫我怎么帮？你不是不了解咱老娘的脾性，说轻了假装没听见，说重了流眼泪哭鼻子，我可受不了她，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捧着电话想了想，教导紫嫣：“你这样给娘说好不好，你就说我哥说了，再逼他跟那个姓董的谈朋友，他就离家出走，永世不回家了，老妈子听了肯定害怕，这事就了结了。”
紫嫣一听笑了，说道：“帮你也可以，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肯定的说：“你要什么哥给你什么，要月亮绝不给星星。”
紫嫣好像在思考要什么“好处”，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子，又说道：“好吧，咱击电话立誓，约法三章。”听见电话那边“砰砰砰”响了三下，那是紫嫣拍打电话，所谓的“击电话立誓”也，我赶紧也跟着拍了三下，听她一字一顿说道：“第一条，赶快把你女朋友的照片寄给我看，如果漂亮了我满意了就帮你。”
我为难的说道：“嫣儿，哥还没有女朋友呢，等哪一天有了一定第一个寄照片给你，还要你看着把把关呢。”
这次紫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谁信呢？常占美都有女朋友了，你会没有？打死我都不信。哥，说起常占美我就想笑，前几天吧，常占美带着他女朋友跑咱家来了，他那女朋友竟然不会上厕所，说什么蹲着撒不出尿来，嘻嘻，常占美只好跑出去定了一间宾馆，带她宾馆里撒尿去了。”
我笑道：“恶心死了，别说这事好不好。”
紫嫣“咯咯”笑个不停，好像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紫嫣又说道：“哥，常占美不知道你去新疆的事吗？他找你一起回学校，我撒谎说你回乡下去了，总算好歹打发他走了。还有那个王书记的儿子，你知道他吗？就是满脸麻子，绰号叫王二麻子的那哥们，也领着一个河南姑娘整天的在街道里晃来晃去，腻味得叫人看着恶心，他还感觉丑美呢。我哥多帅多潇洒的小伙子，怎么会没女朋友呢？你叫人家帮忙还信不过人家，再这样不理你了，你和董洁茹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去，小心我跟老妈子站一条战线上，拉你回来定亲，哈哈。”
王二麻子我知道，是县委王副书记的小儿子，从小一脸麻子，真名叫王真，他考上了河南科技大学，在郑州上学，带一个河南女朋友回来是很自然的事。我说王二麻子女朋友不会比董洁茹还恶心吧？紫嫣说两个人真有一比，不相上下。
最后紫嫣用无可商量的口气说道：“估计明天，你那个痴心女朋友董洁茹又要来了，她隔两天时间准来一趟。你答应了约法三章我就想办法支开爹和娘，我亲自接见她，三言两语把她弄死了心，再不痴心妄想，痴人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了，否则，哼哼……有她好看的。”
我“哈哈”大笑，听见李臻下楼梯的脚步声，想她睡起了，大概听见我的笑声要下来了，掉地上的笔筒还没有收拾起，忙对紫嫣说道：“就这么定了，一开学哥寄到你们学校，不过你一定要保密，不准叫爹和娘知道，挂了，哥还有事。”
不等紫嫣说话，我忙扣下电话，一个回身，李臻已站在身后，她刚刚睡起，脸色有些倦怠，眼睛仍在犯困，半睁半开，调皮可爱，一件睡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头发也凌乱不堪，光着脚就这么下来了。女人刚睡起时真邋遢。她一边收拾起笔筒放电话旁边，一边问道：“给谁打电话？说得这么热闹。”
我说打给家里老人，还有妹妹。
她就摇摇晃晃进洗手间去了，我忽然想起紫嫣讲的，那个常占美女朋友蹲着撒不出尿的笑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李臻隔着厕所门大声问道：“你笑什么呀？”我“哈哈”笑个不住，隔着门回道：“没什么，妹妹刚才讲了一个笑话，真逗。”她又问：“什么笑话这么好笑？讲出来听听。”我就讲了一遍，本以为李臻会大笑起来的，谁知道她听完，说一点都不好笑。一时上完厕所，开始洗漱，洗漱完了又开始洗衣服，还真是个勤快的人。我看了一会儿，发现她把她爸爸妈妈的衣服搁一块儿洗，把我的和她的搁一块儿洗。她又问了几句我家里的事，我随便说了说。
我躺在她家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看那洁白的屋顶扣在脑袋上，有一丝压抑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确实想家了，算计开学的时间，他娘的，还有十几天。等李臻洗了衣服，开始收拾屋子时，我轻轻告诉她：“我想回家了。”
她好像并不吃惊，淡定的说道：“后天吧，明天是我妈妈生日，明天给妈妈过了生日，后天我跟你一起走，我还没去过天水，我想看看麦积山石窟，我还想看看你笔下的关山云海，哦，对了，还有那一条清凉凉的葫芦河。你把它们写得太美了，真有那么美吗？你怎么不写写乌鲁木齐的事呢？这些天发生了那么多有意义的事，你都写下来吧，我想看。”
我一愣神，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她跟我一块儿回天水去，关山云海当然美，可那是秋月里的事。葫芦河以前很美，这几年河水一年比一年少，有些地方河床干涸了露出来了，像老汉落尽头发的脑壳，裸露着难看的肉色，已经不美了。关键是我不能带她回关山，可我也不知道怎样拒绝她，我怕我的拒绝让她伤心，我最见不得女孩子流泪。她却没注意到我彷徨的眼神，很随意的在我身边坐下来，亲了我的脸一下，说道：“去洗个澡吧，你身上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我真听话，脱着衣服说：“给你妈妈买点什么礼物？千万别提蛋糕，俗的很，来点新鲜的让她尖叫的。”
“你妈妈才尖叫呢。”她嗔道。
她又曲解我的意思了。
离开李臻家时，我还真有点恋恋不舍，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这里来，哪是什么时候啊？李臻的妈妈居然在我们踏出大门的刹那间，流下了两行热泪，李臻只好抱着她，小声安慰。我想她那时刻的心情，是以为我要娶带走她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女儿要去上学，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是为女儿的“出嫁”掉眼泪。我只好不说话，陪着她哭了一鼻子。李臻爸爸转过脸揉着眼窝责怪似的说道：“孩子上学去，你看你，眼泪怎么那么多呀。”
离开了乌鲁木齐，我们并没有回天水，也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绕了个圈，先坐两小时汽车，去了吐鲁番，转道又去了一趟交河故城，我们计划到敦煌玩两天，然后坐汽车到酒泉，从酒泉上火车回学校，那时距离开学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李臻因为我没有把她单独“丢”在家里，一路上情绪很高，极尽可爱，可惜我的钱包要空了，沿途只能住那些她看起来“脏”的旅社，在我眼里其实已是很不错的了。李臻说她有钱，还是住好一点的宾馆吧，进了两家宾馆，一打听，房价都高的离谱，李臻又舍不得钱了，只好将就一番，凑合住了。当然还是两人一间房子，两张床，虽不能“为所欲为”，但我的心里甘甜似喝了蜂蜜。
我对吐鲁番很满意，在维吾尔族老大爷家院子里，喝了坎儿井中潺潺流下的清水，那水冰得让人牙疼，喝下去却浑身透着凉爽舒适，因为那室外的气温，按照维族老大爷的**，在马路上都能烤熟鸡蛋了。随便挑了一家葡萄园，在葡萄架下，我和李臻背靠背睡觉，给了一个维族小伙子十块钱，我俩就“住宿”了一晚上，起初我还有点担心，劝说李臻还是去住旅社安全，李臻指了指葡萄园四周旮旮旯旯，我看见躺着坐着不少游客，一个个跟我们一样，把葡萄园当做旅社了，这真是既实惠又惬意的住所啊。维族姑娘小伙的舞蹈表演在太阳就要落山时开始了，弹布尔吵醒了月亮，一会儿中年人不分男女的加入进去，最后老头老太太也旋转起来了，手鼓有节奏的敲击，渐渐一些游客忍不住，嘻嘻哈哈的在外围跟上节拍跳着似是而非的民族舞蹈。我和李臻也舞动了起来，她跳得很有模样，跟一位维族老大爷对着抖肩膀动脖子，惹得一大帮人“呵呵”大笑，一位维族老大娘笑眯眯端来一盘葡萄，送给了李臻，那是对她舞蹈的肯定。
等一切热闹散尽，已是月高星稀，回到躺椅上，刚朦胧欲睡，就被蚊子驱赶起来，胳膊上脸上一时被叮了好几个包，找来风油精擦抹一番。又躺下，听见葡萄园里到处是“啪啪”的拍打蚊子的响声，我忍不住笑，李臻睡意朦胧，递给我扇子，一字一顿说道：“我，睡觉。你，赶蚊子。”
太霸道了吧，姐姐。
吐鲁番这地方太奇怪了，我好像从没看见天空中有云彩飘过，这地方葡萄的味道隔绝了空气的味道，呼吸着空气就等于把葡萄吃了。黎明四点多时，蚊子们下班回家了，我赶紧丢了扇子，睡一会儿吧，天亮了还要赶路呢。
第二天匆匆赶往交河故城。
我从书本上知道，交河故城是世界现存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遗址。说明一下，秦始皇陵是熟土，就是将土放进热锅里炒熟。交河故城是唐朝古城，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那本《大唐西域记》没白读，我原来准备带走的，我的书一般不送人的，可惜李臻爸爸想读，他老人家的要求，我哪里敢违背。交河故城离那个历史上更加有名的楼兰古城并不远，可惜我没时间去楼兰了，当然，我不是冲着楼兰美女才想去的，那地方没有美女，只有黄沙。新疆这片神秘的热土，都跟传奇故事一样吸引着我，叫我着迷，叫我看之不够，流连忘返，楼兰王后，流沙河，火焰山，不死树，伊利大草原，天山雪，漫漫沙漠等等，美丽的新疆啊，只有你，才会养育出美丽善良的人，比如，李臻。
接近交河古城时，眼里忽然充满了炫目的白，那是下午七点的太阳，毒辣辣炙烤大地，从支离破碎的古城白色土质中泛出的颜色。这里的土质怎么泛着灰白呢？是盐碱过剩了吗？
这里的惨淡让我很失望，有点可惜那四十块门票钱了。
李臻却游兴不减，拉着我往高处走，沿着一个电影里土匪山寨似的土门进入古城，没看见楼阁亭台，雕梁画栋，映入眼帘的全是灰白土建筑群落，却全在地表层下面，人行其间，却像处在沟壑之中，无法窥知城垣内的情况。整座古城，居于一个高高的土台上，全城外观象一个大堡垒，居高临下，若在城上设防，则可控制内外，古人真是聪明啊。
城中一条可以容纳三人并行的大道，大道两边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古代居民院落，听说交河故城旧衙门中，还有古人夏天钻进水缸消暑办公的遗存，可惜没有导游，无法看到。此刻的交河故城，游人散尽，诺大的一个古城中，只有我和李臻两人，随着斜阳的白影在废墟间移动，颇感日影萧杀，游魂寂寂，天地玄黄一色，无限悲凉上心头。
走出故城，时间已近八点，那黄昏下沉暗寂静的故城，在我和李臻身后拉出一个鬼魅的身影，寂静中传递着暗涌的历史悲剧的波浪。历史往往是悲剧，这是我此时此刻的感悟，即便开始是完美的，结局总是以悲剧收场。就像身后的交河故城。
一阵风吹过，李臻一个激灵，便紧紧挽住我的胳膊，满目的苍黄尘埃弥散开来，把我俩紧紧包围了，然而终于寂寥无声了。
火车过了天水，我把一沓子钱想交给李臻，那是她爸爸妈妈的朋友们给我的，就是第一次的见面礼物。李臻还是没有拿，也没有说话，我只好收起来，我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从这里开始，离西京已经不远了，我们这样亲密无间的日子该停下来了。奇怪的是，和李臻亲密交往，我却没觉得对不起付捷，甚至想不起她。而跟付捷在一起时，我常常想起李臻，被她失落的眼神搅拌得神经衰弱。就像这个假期里，我很少想起付捷，李臻也从来没提起她，或者她想到了吧，只是不愿意提起而已。
“那么，就到此为之吧。”她终于说话了，泪水却落在衣襟上，一滴泪一朵花。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攥着她的手说，她的手那么的凉，而天气是多么的炎热啊。
“我讨厌这三个字。”她没看我，她望着车窗外，东方的天际透出一丝亮色，太阳就在那下面。我也就把目光投向那绵绵山峦，山峦就像一副水墨画，展示在大地之上，光面之下。我胡思乱想，是太阳追逐着光明，还是光面追赶着太阳？
“那么，让时间来裁决吧。”我重复以前的话。
到此打住了，又是无语和沉默。
无语，是因为有太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两个心灵相通的人，其实是不用话语来交流的，一个手势，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把心中的情感传递给对方。
我懂她，她也懂我的。
我能肯定这一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