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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幻境如沧海

我到乡里中学去读书,我喜欢这所学校。

乡中学建在山腰处一块台地上,背后是郁郁葱葱的青山,山顶上有一座庙宇,残破的门楣上还看得见“老君庙”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因为有庙宇,山上的树木没人敢砍伐。政府植树造林的口号喊了好几年,乡政府村委会想了很多办法,鼓励动员村民们上山下河植树造林,那成效简直是惨不忍睹,只能一笑了之。这样说吧,今年植的树今年死,绝不过罢年了再死,那是相当的讲诚信。乡里方圆几十公里,唯有此处和我的家乡关山上树木成林,古木参天。说来可笑,并不是这两个地方的群众政策落实得好,或者是老百姓环保意识强,而是这两座山上都有庙宇,代代相传,山里的树木砍不得,谁砍谁不吉利,这才保存下来。神仙们真够辛苦的,管天管地,管刮风管下雨,现在居然还要管环境保护,承担起看山护林的责任来。

乡中学就掩映在古树老林中,没有人来纷扰,唯有小鸟嬉闹,是个很适合读书学习的地方。可惜操场那边,是乡政府这个村的戏园子,一年里头总有一两回老百姓唱戏耍社火的时间,学校也就被迫着放假看戏了。不过那是我们学生们最高兴的事,因为既不用上课,也不用写作业了。

这会儿,我就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看书,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斜阳透窗而入,暖暖的照在书桌上,书本油墨香气扑鼻,这样的意境,很有点诗情画意。

教室里就我一个人,今天是星期六,班里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家在乡下的住校生,要回去背够一周的吃喝,早早就背起褡裢走了。家近一点的跑读生,也都急着赶回去帮家里人做农活。秋意渐浓了,地里庄稼拖不得,夏粮虽上了场,谷子糜子还有庄稼人最主要的菜水,洋芋、萝卜和大白菜还在地里,得抓紧收,要不然下一场霜,都要糟蹋了。前二年包产到户,庄稼人把生产队里留下的力气全泼洒到自家地里,老天爷照看,这二年雨水按时按节下,土地像丰腴的女人的身子,撒下了种子就有收成,各家各户都劳力人手不够了,上学的孩子在这关键时刻,就得放下书本,帮着大人们去忙地里的活,即便是那些吃国家饭的老师们,家里有地的,这时候也着急忙活的往家里赶。

我不用那么辛苦的,既不用回家干农活,也不用回家背吃喝。我的父亲,已经是我们这个乡的乡长了。自从人民公社改成乡政府后,父亲的官运来了,先摘掉了“地富分子”的帽子,由教委主任而副乡长,再由副乡长而乡长,其间还断断续续到省城里上了一段时间的学,进修了一个文凭回来,谁说福不双降,父亲的好事接二连三,似乎没有尽头。乡长有多大?好像不大,全国好像有上万个,但放我们这个乡,他说了算,管了两万人的吃喝拉撒,也算威风的很了。他在乡政府大院后面给我腾挪出一间房子,我一个人居住,在乡政府干部职工食堂里吃喝,所以我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逍遥。母亲和妹妹紫嫣在老家看守老院子,紫嫣刚上小学,母亲本来想叫她到乡里上小学的,父亲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孤单,便留下紫嫣和母亲两个人好做个伴。父亲似乎很忙,坐着一辆北京吉普车出出进进,我有时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不过我也习惯了,倒觉得他不在了更自在些。

学校离乡政府步行十几分钟路程,食堂六点半才开饭,我住的那间房子靠近乡政府后院,这季节有点阴冷,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房子里更加潮湿不舒服,所以我想晚点回去,吃了饭直接上床休息。即便回去得晚一点,食堂里张师傅也会给我留一碗饭的,索性多看一会儿书。做完了数学作业,我想看看语文,这是六门课中我最喜欢的两门,有人说语文和数学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什么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语文学得好的数学一定学不好,数学学得好的语文学不好,这个理论在我身上好像不准确,这两门课我都能学好。我也思考过原因,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都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呵呵,没办法,这就叫爱屋及乌吧,管他呢,爱上漂亮女老师也不是罪过。

我说了个爱字,其实是不恰当的,倘若换成喜欢就更恰当些。自从开学那天,父亲领着我走进语文老师的宿舍,我们学校,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在一起,我知道她叫柳春晓那一刻开始,我就被她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和白皙娇嫩的脸蛋吸引了,那一刻,我对父亲握着柳老师纤细的手不放感到气愤,我甚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父亲却叫我出去到外边等,我是不会出去的,我还没看够那个图画里才能看到的脸蛋儿。父亲对我的表现极为不满,他要呵斥了,我才不得不离开,却是一步一回首。

我庆幸那天父亲没有对柳老师做什么,因为我刚出了柳老师宿舍,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进去了,后来我知道他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乡长来了,校长自然要接待一下的。

校长,我要为你高歌一曲啊,于是我就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嘀哩哩哩哩嘀哩哩……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柳老师的怀抱里,嘀哩哩哩哩嘀哩哩……”歌声忽然卡在嗓子眼里了,因为我看见校长陪着父亲走出来了,一边笑眯嘻嘻对着父亲说话,一边伸手在我脑袋上摸了一把,我心头大愤,要不是嗓子被卡住了,我会毫不犹豫的骂他几句,我讨厌人摸我的脑袋。我去找教室,父亲在校长的陪同下,去喝酒。父亲说过,改革开放最好的一点,就是男人可以随便喝酒,至于对不对,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喜欢那种热辣辣的水一样的东西。

数学老师是课堂上认识的,是一个娇小玲珑型的女人,说她是女人,是因为她已经结婚了。她结不结婚跟我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娶她的,可气的是她的男人恰恰是我的历史老师,一个昂着脑袋走道的人。因为这一点,我便很讨厌学历史,什么猴子变人哪,上下五千年哪,三皇五帝等等的东西,我通通讨厌。我曾经看着他,心里默默祷告:昂起头走下去吧,再迈出一步吧,下一步,你一定会摔一跤的。他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对我的注视,他报以开心的微笑,这让我愈发气愤,于是我换了个思路,回以微笑,心里却念道:让你老婆遇上我的父亲吧。

为这个想法,我负罪了很久很久,因为我不希望他老婆跟我的父亲有什么瓜葛,毕竟,她是我心中的那个“喜欢”。忘了说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婵月。

婵月老师不该教数学的呀,她应该是个诗人的呀。

我放下课本,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太阳已经离开教室了,但外边天色还亮,看看时间,已过了六点,肚子有点空,该走了。

我检查了一遍窗户,看有没关的关上了,这才锁门准备走。

“程寒雨,还在学习呢?”

我的脸马上热乎起来,因为我听见了她的声音,那是个能使我精神振奋热血沸腾的声音,不,是能让我沉醉的弦乐,是夜莺的啼鸣,是清泉的涟漪,是花瓣的舒展,天哪,我不该走出教室的,如果我还在教室里,她会陪着我坐一会儿的,给我说好长一阵子的话。我想砸教室门一拳头,但我微笑着转过身,大胆的望向那张从图画里挪移下来的脸蛋,我说:“柳老师还没回家?我刚写了篇作文,这就回去了。”

柳春晓轻轻点头,不薄不厚的嘴唇抿了一下,这个动作很性感啊,什么书上讲过,女人对着男人抿嘴巴,那是她心里激动的表现。难道柳老师她……激动了?我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听见柳老师说道:“刚准备回的,看见教室门开着,担心你们这帮孩子忘了锁门,过来看看。”

她是我们的班主任,该操这份心的,但她不该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呀,她应该说看见我在教室里,专门过来看看的。

她在我的心里掐了一把,然后转身洒脱的走了。

我希望老天爷下一阵子大雨。

我转了个弯,绕了一圈道儿,从婵月老师宿舍门前走过去,希望能看她一眼,这样这个礼拜天我就能过得快乐些,但很失望,她并没有出门,那扇门被白色的帘子挡住了,我听见了她在里面说话的声音,还有嘻嘻的笑声。不知道是不是历史老师,但愿是他,千万不能是别的什么臭男人。

回去的路上,街道上行人很少,天色暗下来了,人们都回家吃晚饭去了。路过老周家铁匠铺子,看那炉火还烧得旺,老周脖子上挂着一件皮褂子,被火星灼得不成样子,加上污垢,已看不出成色了。老周一手握一柄铁箸子,摁着一个物件,一手抡起铁锤叮叮当当的敲打,直打得火星子乱溅,有几点火星子直扑面门,老周却安然淡定,我就想起唐朝那个猛将尉迟恭来,也是个打铁的,砍起人来淡定自如,看来要做猛将,先得学会打铁。不知道老周勇力如何?但就那一脸的黝黑,真有几份吓人。老周正煅一把铲子,是个小物件,他一个人就行了,所以他儿子小周这会儿不在。见他沉浸在活计上,敲打几下,端起来瞧瞧,又塞进炭火里烧,风箱拉得“呼哧呼哧”响,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猛然的“哈”了一声,他就一个激灵,铁箸掉到地上,砸到脚了,他“哎呦呦”喊疼,骂了一句什么,抬眼看是我,呲牙咧嘴一笑,笑骂道:“这坏怂,吓我一跳,放学不回家乱跑什么,游神似的。”一边又忙起来,铁箸夹着铲子浸到水桶里,“哧哧哧”,一串泡泡翻出来,响声停下后,他举到眼前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丢开手,从脖子上摘下黑黝黝的毛巾擦了擦脸,那脸就更脏了,然后坐在一块树根墩子上,说道:“那不是凳子,坐吧。这孩子,你爹肯定不在吧,没人管了,黑天半夜的不回家,晃荡什么呢?”

我看那凳子上落满了灰尘,比他的那张脸还脏,不敢坐,便站着和他说话:“前天交代的放羊铲子打好了么,那可是爷爷要的,都带话催了好几次,可不敢耽搁的。”

老周从屁股底下一个木箱子里抓起一柄铲子,随手递给我,说道:“早拾掇好了,你不提我倒忘了,看看还行吧。钢水好点的材料不多了,就这一块,还是克扣下苏家堡子苏三娃子菜刀的料,叫老人家凑合用吧。你小子嘴巴严实点,可别说出去,叫苏三娃子知道了会剁了我的手去。受累打听一下,你家老爷子今年多大岁数了,儿子当乡长了还放羊?”

看他那副德行,嘴歪眼斜的,给乡长他爹打把放羊铲子就骄傲成这样了?又不是给火车打轮子给飞机打翅膀,活该是打铁的命。看他哈喇子顺着烟杆子流下来,真叫人恶心,这副德行能是这条街上手艺最好的铁匠?偏偏爷爷说他手艺好,点了名的要他打,换了我才不会找他打。

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不想看见他的脸了。我说:“放心吧,什么三娃子四娃子的,他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我哪有时间谝闲传叨闲话?谁说乡长的爹就不能放羊了?我家老爷子是个闲不住的人,赶一群羊山里沟里转转,既锻炼身体又散心,舒坦的很,强过了在家里混吃等死。”

老周便呵呵大笑,铁砧子上磕了烟锅,又装起一锅,凑着炉火点着了,嘬吧得大声的响,那旱烟有那么香吗?老周抬起他那乱得鸡窝似的脑袋,问道:“前些日子程乡长答应我,要把下街骡马市场一间铺面给我,不知道妥了没有,我啥时候搬过去,你帮我问一下。”

我一张报纸卷了铲子,抱怀里准备走,听了这话站住脚,说道:“老周叔,这事别问我,等啥时候我当乡长了你再问我。”

“呵呵,小子机灵得很嘛,那好吧,哪天你爹在时招呼我一声,我自个儿去问他。”

我也笑了,说道:“成,这个保证办到。打铲子的工钱你也找他要去,反正我没钱。”

老周骂道:“滚球蛋,知道你小子没钱,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小子跟你爹一样精明,指不定也是个当官儿的料。”

我笑着走开,这次我撒谎了,他没猜对,爷爷把打放羊铲子的钱给我了,可我不愿意掏出来,这几个钱父亲不会过问的,能落一点算一点,古人不是说了吗,儿子花老子的钱,不算贪污。

肚子饿了,赶紧回去吃饭吧。

一时回到乡政府大院,洗了手进职工食堂,就看见那位住我隔壁房间,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乡政府工作的大学生,一边吃饭,一边跟那个叫秀秀的食堂女服务员骚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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