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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最好的歌

冬子押货到重庆,再回到攀枝花,这中间得有好些天时间。燕子也没闲着,到处逛,到处听,到处看。她看当地各族妇女的编织,听劳动男女的歌唱,问各地的风情。

这里有一种纯朴的本色,不作假,感情浓,直白而真挚的表达,让燕子对艺术有了新的体验。

这里的山民,就是活在艺术中的。把辛苦的生活艺术化,让平庸的人生出彩;将山川草木人格化,让感情融入每一朵花。这种艺术化的生活,因为真挚,才最美丽。

冬子终于回来了,带来了新调整的药方,也带来了一台电脑。他怕燕子一个人在这里无聊,平时可以上网玩。

“我忙得很呢,冬哥,我在这里学了好多东西,我还学了些歌呢。”

“什么歌?你会唱吗?”

“你想不想听呢?”

“你的声音最好听了,我想。”

阳台上,天上星空灿烂,脚下洪水奔腾。浩瀚之中,有一丝甜美的感情,从燕子嘴里出来,仿佛清泉一般。

这边其实许多山民的生活是很苦的,但是他们歌唱清苦的歌谣却那么悠扬。燕子说到:“这里有外来人唱的歌,你先听这好不好?”

她唱到:斑鸠叫唤咕咕咕,我才到这方人未熟,来给乡亲添麻烦,多多原谅多照顾。

冬子听了,感叹到:“这也是讲客气了,唱得很好听。”

“我给你唱个这里穷的歌,是说单身汉的,我觉得好听,也学会了。”

“你没资格嘲笑我,我单身汉,还不是因为你。”

“老实听歌,别打岔。”

先唱第一首:高高山上哟,石头多;出了门来哟,就爬坡;要把媳妇娶回家哟,只等那包谷收得多。

冬子笑到:“我也穷啊,还没包谷收,恐怕娶你,就难了。”

“还有一首专门写单身汉造孽的,你听不听?”

冬子当然想听。燕子唱到:单身汉呢好造孽,铺盖只会折两折,出门铺盖久没折哟,一折折出根乌梢蛇。

“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个老汉唱的,我不好意思问,只是学他唱,学会了而已,你自己是单身汉,你不懂吗?”

冬子确实不懂,他只懂得,燕子唱歌这种神情,比小夏那种专业歌手,要好多了。最好的歌,一定是原始的感情,没加修饰的表达,直接得像把刀子,透过她的嘴唇穿过你的肺。

“那个老汉抽着旱烟,我没见过,问了起来,他又唱了首关于抽烟的歌,我觉得有趣,也学了过来。”

冬子也不会抽烟,尤其到这里,第一次看见当地村民抽旱烟,很是稀奇。司机到乡下收货时,也给他讲了一段关于旱烟的顺口溜。

“燕子,你先别唱,先听我这一段,说是抽旱烟的四大秘诀,你听不听?”

“你说,我听着呢。”

“一要烟杆通,二要捆得松,三要明火点,四要巴得凶。”

“那第四句是么意思呢?”

“旱烟燃烧性不强,如果你不猛吮,它就熄了。”

燕子哈哈地笑了起来,接着唱那首抽烟的歌。

第一首也是四句:吃了烟来就要唱烟,白铜烟杆难望完,这头点火那头燃,一股青烟冒上天。

第二首,就有点劝导做人的意思,只是借用烟来起兴。吃了烟来就要唱歌,众位连衫听我说,那扁挑挑水就平肩过,莫争你强和我弱。

“那好像是叫男人们不要互相争斗的意思吧?”

“对,还有一首,意思也跟这差不多,当然还有劝人不要嫌贫爱富的意思。”

燕子的声音修长宛转,如泣如诉,好像自说自己的心里话,又好像在给身边最好的亲人诉说。

天上下雨洒洒稀,莫嫌我来穿旧衣;十个指姆有长短,山林树木有高低。

“哲学啊,这是最生活的哲学。有这些歌手,就塑造了当地乡民的纯朴与道德,怪不得司徒舍不得这个地方,宁愿不到成都重庆去挣大钱。”

“是的哈,这些歌我是第一次听到。我从来没听到过山民在平时唱山歌呢。以前在电视上,那些山歌,总觉得它们太简单。其实,山歌本来就属于大山的,属于生活的。它像盐一样自然地在食物中,美化了生活,也塑造了生活。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本身的价值观,才能够造就这些歌吧。”

“我们怎么搞得跟理论家似的?燕子,说真的,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声音最好听的。你今天晚上唱的歌,也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歌。”

燕子想了想,突然自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想起一首歌,还没唱就想笑。我学这首歌的时候,也笑了好几次,搞得那个教我的奶奶都不自然了。我送给她的两包糖,她都不好意思拿了。她说她没教好,把我都学笑了。”

“什么歌,那有意思?”

“这是一首劝妇女勤劳的歌,老奶奶唱这首歌时,我相声了另一首云南的歌,杨丽萍拿它跳过舞的。”

燕子随口只唱了几句,冬子就想起,在电视上见过那段舞蹈,听过那首歌。“月亮歇得么?歇不得。女人歇得么?歇不得。”那是对女性功劳的赞歌,充满了伟大的母性力量。

而这一首,从反讽的角度来批评一个懒女人,就更有喜剧感了。

这首歌很长:一个铜元两个宝,我给你唱个懒大嫂。太阳出来天边红,她在铺里按臭虫。上沟下沟喊吃饭,她在铺里扯噗鼾。锅一样,碗一样,收拾就煮饭。左边是个虱子疱,右边是个虮子疱,虮子就拿个棒棒敲,虱子就拿来用火烧。收拾就擀面,擀的面,像门扇。

这首歌,音符与节律跳跃,字数变化快,很有调皮与幽默的味道,果然是个艺术精品。当然,主要是通过讽刺,劝人勤劳的意思。

“这里的女人们,做的绣花鞋可好看了。我学了人家一首歌,卖了她两双鞋,你一双我一双,明天天亮了,咱们试一下,看漂亮不漂亮。”

“你挑的,有啥好说的,肯定漂亮。你学的什么歌呢?”

那是一首关于晒鞋子的歌:太阳出来嘛晒斗崖,贤妹出来晒花鞋。问你那鞋儿卖不卖,我宁卖那人材不卖鞋。

“那是啥意思呢?”

“其实,女孩家晒自己做的花鞋,本来不是用来卖的,她是在展示她的手艺,她出来,也是展示她的人材,这才是她的目的,至于卖鞋,倒在其次了。”

“山里时装发布会,是这个意思吧?你还别说,这边的人,自己做衣服鞋子,还怪漂亮,手工艺术,如今在大城市,很少见到了。”

“对啊,过去山里的姑娘们,总要给情郎送这送那的,都是自己亲手做的。那一针一线的,总是编织了感情进去的,那一针一钱的,总是扎进了思念进去的。我有一首歌,学会好几天了,总想唱给你,你不要说话,只听就好了。”

“嗯。”

燕子突然站起来,跑到茶几边上,喝了一口水。“先把嗓子润一下,免得没唱好。”

“你的声音本来就好听,紧张啥?”

“叫你别说话,闭上眼睛,你只听就行了。”

冬子闭上了眼睛,耳朵边有热气传来,燕子是俯在冬哥耳朵边唱的,连呼吸换气的声音,都那么清楚。每一个音都传来一股热量,感动得冬子不行了。

“我一送郎顶帽,帽儿五寸高。红的双须耳边吊,显出花荷包。”

那是一种被称为气声唱法的方式,像在冬哥耳朵边吹气一样。冬哥只觉得,那是一种心底的热量,传入了自己的整个大脑。那声音很轻,像在说悄悄话,但燕子却字字清晰,像是那每一个字,都是给冬哥送的礼物。其实,是给冬哥的一串串心意。

“我二送郎块帕,四角都是花。我秀郎拿去呢,把汗擦。”

此时冬子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情呢?那好像是心尖尖里有一根弦,被拨动了。心眼眼里有一根针,被扎痛了。燕子的声音,气息,她的香味,心意。每一样,都扎入了冬子的每一个毛孔。

“我三送郎双鞋,粗针大线排。我秀郎穿起呢,当草鞋。”

这里与湖北的口音一样,把“鞋”读成“孩”,那么亲切自然,好像她送的东西不太好,还不好意思呢。冬子记得,燕子确实明天要送自己一双鞋。况且,每一针线,穿进去的是思念与牵挂,这是一种生死与共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难得的。此生有幸,能够获得如此高尚的爱情。冬子觉得,如果自己辜负了燕子,那简直就不是人。

“我四送郎件褂,四下都开叉。我秀郎穿起呢,跑天下。”

自己这段时间,总在路上跑,燕子唱到这里时,感觉到自己在外,燕子的思念。自己何尝不想念她呢?要不是为了安全,他恨不得催促司机,在那危险弯曲的山路上,开出一百码。要记往,陈冬,你是燕子称为“秀郎”的那个人,你是有人百分之百感情牵挂的人,你是占满了姑娘心里的那个人。想到这里,冬子觉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五送郎件衣,秦地五百里。我秀郎穿起呢,上陕西。”

自己不就是从西安过来的吗?怪不得,燕子多么想唱这首歌。这歌词虽然是别人编出来的,可唱的,就是自己与燕子两个人啊。

天下的爱情,怎么会如此相似呢?

再也忍受不了了。燕子好像要离开,那气息好像要离开。冬子猛地伸出双手,抱住了燕子的头,把她拉了过来。

此时,天空,银河搭鹊桥,牛郎织女会佳期。脚下,江水低沉吟,洪荒之力奔大海。

天不见了,水听不见。只有燕子与冬哥的世界里,他们用呼吸搅动着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冬子穿上那青色的布鞋,准备出去走走,但被燕子拦住了。冬子看了燕子脚上的鞋子,是红色的,上面绣的牡丹。

“冬哥,今天只试一下,下次,我们在最正式的地方穿,好么?”

冬子知道,她所说的,最正式的地方是什么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把鞋子小心翼翼地交还到燕子手上。

后来,又有一次,冬子从重庆回来,燕子又学了新歌了。

“冬哥,我找到了一个放鸭子的地方,去了几天了,研究它们的养殖,还学了歌,有意思呢。”

“你研究鸭子干什么?”

“你不是拿了老大师的卤鸭脖的方式吗?据他们说,这里的鸭子是最好的,当时大师也是用的这材料。如果有一天,你要做这个菜,不可能跑到这里来买吧?假如,需求量大,咱们在容城的农村,是不是也可以养殖呢?”

“你怎么想这个了呢?你想吃那个菜,我照着方子,在这里跟你做一盘,不就行了?”

“不对,冬哥,我觉得,这个方子,是你的缘分,也许,它注定要出现在你命运中的。更何况,假如我回到农村,如果能够养出优质的肉鸭,那不也是生财之道吗?”

“那就更不行了,你回农村,我怎么办?咱们在容城,不安家了?”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养,我教别人养,不就行了吗?”

“我听说,这鸭子是因为这里的自然条件不同,所以才产生出这种品质,恐怕我们在湖北,学不了。”

“不一定,我觉得,一个东西好不好,其实很简单。第一,它的品种。这个好办,我们在这里引进一些就行。第二,它的养殖方式,它吃什么,怎么吃,这东西掌握了,也就差不多了。我是农村长大的,这个我有心得。”

冬子觉得,燕子想得太多了。当然,也不能说她错。转移话题:“你不是说,你也学了歌,唱来听听?”

“那好,不准像上次一样,那大的劲,搞得人家脖子都痛了,况且,气都喘不过来。”

“好好好,保持距离,这总放心了吧?”

“你就傻吧。”燕子倒没怎么生气:“其实这就是一个养鸭子的人唱的,也怪有意思的。”

第一首,是以鸭子的名义唱的。“只吃虫来只吃草,从来没惹禾与苗;为啥你拿竹杆打呢,上山下河拼命跑。”

这是当地养鸭子的习惯,每当土地翻耕或者田地蓄水时,就放鸭子出来,让它吃虫子与杂草,不仅代替了除草剂与农药的功能,也让鸭子吃得膘肥体壮。

这里因为大山区,所谓一山有四季。当山下已经是夏天时,半山腰上还在春耕,所以,赶着鸭子到那开始春耕的地方去,总是有地方有吃的。吃得好,长得好,平时锻炼又很好,所以鸭子肥而不柴,筋而不犟。

冬子也发现这里的鸭子,如果练习健美的运动员,虽然不瘦,但尽是肌肉。

第二首,是以放鸭子的人名义唱的。“放羊呃,有根鞭哟;放牛呃,有根绳;放鸭子的没得家哟,晚上睡竹棚,白天拿竹竿。”

这边放鸭子的人,由于有点像草原上的游牧生活,用竹篱笆一围,就是鸭圈了。自己睡觉,就在一边搭一个简易竹棚子,轻便好带,没有固定的家。放鸭子,当然是长竹竿了。

还有一首关于放鸭子的方式:“禾苗刚长鸭莫放呢,吃了没吃说难扯谎。下水只能下田塘呢,莫叫鸭子进长江。”

鸭子这东西吃草,但难免偶尔会吃到新鲜的禾苗,这事在农村就是大事,人家找鸭倌扯皮,那就不好说了。关于长江,虽然鸭子会水,但长江在此,如此凶猛,鸭子浮得了水面,但游不到岸上。

所以,要吃水面动物之类的,最好在水面平静的湖塘田湾了。

这些歌谣,本身是关于生产的,与前面的歌谣关于感情生活,虽然打动人心的少了些,但是实用性更多一些。凡是实用的,都有价值。有价值的歌,就是好的歌。

来来往往四五趟,冬子与燕子结束了他们在攀枝花的第一路行程。关于夏天的材料收购也进行完毕了,大约进行了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时,是两人爱情进化的时间。从最开始的相互依赖,到今天的相互欣赏,以及对未来的相互期许,感情从身体到心灵,都得到了升华。

这里是公司的一个最重要的材料基地之一,冬天还要来一趟,时间也差不多要小一个月。

回到重庆时,燕子的身体明显改善,虽然重庆是雾都,也就是说,空气中粉尘或者颗粒物比较多,那是形成雾的基础条件,但燕子却没有发生过喘气的现象了,连咳嗽都很少。从症状上来说,燕子的病,几乎可以称之为好了。

但是,据沈先生说,要治断根,这只是走完了三分之一。因为,断根这事,必须彻底地调整她本身的体质。有人认为中医来得慢,只适合于慢性病,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只是因为它的体系不同,认知不同而已。

久病成良医,除了在沈先生那里听来的,还有齐老爷子平时说的,冬子也知道一些理论了。

对于急的病,中医也有立竿见影的法子,要不然,两千年前就有动手术的纪录,那就是为了治急病。关于华佗,关于关羽,这故事,冬子当然知道。

但对于中医治疗病的时间长短,有一个理论是这样解释的。中医有一个思想,叫治未病。也就是,在出现明显症状之前就觉察病的来源,并且提前介入治疗,效果最好。当然,治完好一个病的症状,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叫固本培元。

这个理论,是把人体的免疫系统与生理运行作为一个整体看。当人体免疫系统强大后,就相当于对病,筑起了钢铁长城,不怕你来,你打不垮。

西医有点像对攻。病来了,我拿子弹消灭你。但是,偶尔也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后果,这就是附作用了。

燕子进入这个阶段,就叫做固本培元的阶段。其实,这个阶段,并不需要每周都换方式,一个方子,一天吃一次,一次吃一个月再换药。更为重要的是,通过食疗的方式,提高她本身的能力,这就是所谓的培养元气。

此时,齐老爷子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他开了许多菜单子,并且给冬子讲解了这些菜,各自都起什么作用。并且,菜的配合中,也是按中医理论,按阴阳寒冷、君臣佐使的方式配合的。这一门理论,冬子觉得,完全可以用在食品制作上。最好的代表,就是公司的拳头产品“正和汤。”

“正和汤”这个产品,已经在四川境内上市了,各大超市已经铺开,大师的头像作为防伪标记,当然也起一个宣传作用。公司新聘请的销售总监很厉害,当然,最开始邀请他的是刘老板。冬子与他多次作过交谈,他的许多观点,与彭总的相似,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他原来在一个大公司任职,为什么会受到刘老板的邀请,到这个初创企业来呢?他的理由很简单:参与一个事业的创造,远比坐享其成更有成就感。如果成功了,自己也就成了创始人之一,享受股东红利。如果失败了,也相当于给自己用教训上了一堂课。况且,他本人太喜欢这个产品了,他认为,这么好的产品,如果推销不好,那简直是犯罪。

冬子在这里,虽然大家说过好多次,要给他加工资,但他拒绝了。他是一个知足的人,他只是受到了别人的信任,才担任这项工作。而不是硬的技术能力,如果要按硬能力算的话,那些小组长们,都有人比他强。

不管别人怎么夸他,他都明白,他连正式的厨师证都没拿,是业余的。而大师的所谓金奖,也只是运气,也只是司徒对自己的喜爱而已。

自己有多大贡献就拿多少收入,这是做人的本分。况且,齐老爷子作为总经理,已经把自己当亲人一样照顾,远远不是因为丁哥的关系。如果自己只是他女婿的朋友,他犯不着像父辈一样,从生活工作一直关照到个人的感情。

知足的人,始终有底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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