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进入诊室后，袁意指了指沙发的位置。
“我坐凳子……”苏言言摇了摇头，神情中表现出了对于沙发的畏惧感。她拿了一把小凳子，放在墙壁边缘，却没有坐下去。
“情况如何？恢复的好吗？”袁意感觉苏言言稍微有点紧张。
“还行……不过……”
“不过什么？”
“这几天老做梦……睡的比较浅，但相比之前，已经好多了……”
“哦，那就好，慢慢恢复，不着急，可以适当加入一些运动计划在里面，比如慢跑啊瑜加之类的，可以让你的身体放松，更容易进入深度睡眠。”
苏言言没坐，袁意也就没坐，他站在距离苏言言大约两米左右的距离，用一个略微倾斜的角度看着苏言言的侧脸，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试图消除苏言言身上的紧张感。
苏言言点了点头，然后陷入了沉默。
袁意心想苏言言应该不是来咨询的，看她对诊室和沙发的抵触感就知道了，如果不是有事，她不会来的，她的心理还没有达到能够“来去自如”的程度，现在的她，因为创伤被揭开正在自然愈合的缘故，内心还是相对脆弱的，需要好好保护，以免让别的不好的东西趁虚而入。
“想喝点什么吗？”袁意轻声问，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不用了……”苏言言低着头说，“我这次来，是想感谢你的。”
“你太客气了。”袁意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能够让病人专程前来感谢，是一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这代表着他的工作是成功的，是有意义的，病人认可他，且有了成长。
“这个……是我这三天画的……”苏言言将背在肩膀上的长筒拿了下来，将其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副卷轴画，递给袁意，“是专门给你画的……送给你。”
袁意本能地想要拒绝，因为心理师在治疗时是不能收病人礼物的，不过，现在病人的病症已经好了，如果从普通人的角度，是可以收的，更何况，送的是这种无法用金钱衡量价值的艺术品。除此之外，面对苏言言轻言轻语的小心模样，本着有助于恢复她心理健康的角度，袁意又怎能说出那个“不”字呢？
袁意将画接了过来，缓缓展开，苏言言帮忙拿着另外一端。
让袁意感到惊喜的是，这幅画和他之前挂在扶手椅后方墙壁上的那幅画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那副大海风景画，海面上有三只海鸥在低空飞翔。
那幅画曾在诊疗期间被苏言言撕碎。
现在，苏言言又画了一副新的，送来了。
同样平静深邃的海面，同样悠闲飞翔的海鸥，同样具有空灵感和意境美，不过，相比之前那一副，这一副在色彩饱和度和景物细节处理上，要明显好得多，精细的多。
看来，这么多年，苏言言并未停止过磨练自己的绘画技巧。
在画的右侧边角，写着一行小字：赠给袁医生，祝袁医生身体健康，天天开心。小字的下方，署名：苏言言。
“感谢。”袁意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他笑的时候，很少露齿，但这一次，倒是毫不吝啬地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笑着说，“画的很好，非常有意境，我觉得你很有绘画的天赋。”
苏言言羞涩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袁意将画卷起来，放在墙边，他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将其挂在墙上。
“袁医生……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苏言言的声音传来，袁意回过头去，发现苏言言正在望着扶手椅的方向。
“什么事，尽管问。”袁意道。
“你……需要助理吗？”苏言言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好像蚊子哼哼一样，不过房间内很静，即使是蚊子哼哼，也能听见。
“助理？”袁意没反应过来。“什么助理？”
“我看你的诊疗室只有你一个人……难道你不需要其他人吗？不需要打扫卫生的？不需要帮忙接待病人，做病人回访之类工作的人吗？”
“你说这个啊。”袁意道，“实话说，这个诊所刚开业没多久，病人很少，从目前来看，我一个人就够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资金不够，能省则省了。”
袁意说的确实也是实话，要是资金足够的话，他早去打广告宣传了，现在连广告都没法打，没有宣传的情况下，只能靠口碑传播，靠时间积累了。
“哦哦……我还有一个月左右才开学，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不想一直呆在家里，想找个暑假工……我对心理学很感兴趣……所以，就想问问，能不能在你这里当助理，或者实习什么的……我不要钱……”苏言言低着头，站在角落中，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她的脸颊微微发红，两只脚紧紧靠在一起，目光放在鞋头上。
袁意知道，稍微有些内向的苏言言能够说出这番话来，想必也是鼓足了勇气的。她想要外出活动，学习心理学，甚至在心理诊所当助手，对她的心理恢复确实是有一定帮助的，对她尽快融入社会，重新掌握必要的社交技能，多与人接触，恢复正常的自我，收获快乐，也是有好处的。
可，关键的是，袁意这里确实不需要助理。
而且，他还觉得，苏言言来他这里多少有点不合适，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虽然他也说不出具体原因是什么，但就感觉不大对劲。
一番思虑后，袁意说：“我这里现在确实还不需要人，如果以后需要人的话，我可以联系你，不过——”
袁意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抹笑容，他担心因为自己的拒绝太直接让苏言言心理受挫，便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笑着道：“在这期间，你要多多学习心理学哦，等你掌握了一定的心理学知识后，去哪里当助理都可以的，心理学其实并不难，只要用心学，去试着感同身后，便会事半功倍。”
苏言言先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袁意，低声道：“我会的……”
袁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苏言言抬起头，望向了书架的方向：“袁医生，你能推荐给我几本书看吗？我想去图书馆借，但又不知道该借什么样的，我想从最基础的开始学……”
对于有兴趣学心理学的人，袁意当然是非常乐于提供帮助的，能够让一个人喜欢上心理学，学好心理学，甚至将来为心理学界做贡献，也是袁意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只不过相比当老师，当心理诊疗师，更能满足他的内在需求罢了。
“可以啊，完全没问题，你可以将这里当成一个心理学的小图书馆。”袁意朝着书架走去，“我这里什么心理学流派的书籍都有，甚至还有一些书是图书管内都没有的绝版呢。”
提起这些书来，袁意内心油然而生出了一丝的自豪，这些书可并不是摆设，都是货真价实的干货，是他专门购买，专门收藏的，花费了他很多时间收集，可随时随地阅读，提高心理学专业知识。
苏言言一边点着头，一边跟在袁意身后，走向了书架。
袁意挑选出了三本书，一本是基础的心理学科普读物，一本是能够认知和控制情绪的方法类书籍，一本是心理学的各大流派介绍，他将这三本书递给苏言言，说：“先看这三本吧，看完后，你大概就知道自己究竟对心理学有没有兴趣了，也会知道对什么类型的心理学感兴趣了。”
苏言言将书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三个易碎的陶瓷器具一样，小心翼翼的。
之后，袁意又向苏言言介绍了一些学习心理学的入门捷径，比如分析自己情绪波动的内在原因啊，比如感受自己的喜怒哀乐，以不批判不质疑的态度客观地记录下来啊等等。这些小方法既可以帮她尽快明白心理学是什么，也可以让她更加了解自己，有助于后期的病情恢复。
只有当她的心理足够健康了，足够强韧了，能够忍受得住别人将痛苦洒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才能成为一名准心理助手，或是一名准心理实习生。
如果说袁意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一个巨缸的话，那现在的苏言言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是一瓶矿泉水，很容易就溢出了，此时贸然从事心理学相关工作，很可能会被病人“同化”，会被病人们的悲痛强行“反代入”，导致她自己的心理再次出现问题。
所以，不管是于公于私，不管是出于何种角度，现在让苏言言成为助理都是不明智的选择。
听完了袁意详细而认真的解释后，苏言言露出了笑容，她的笑容中，胆怯已经少了许多，羞涩反而多了一分，不过，她羞涩起来的样子，肯定比胆怯时候要好看得多就是了。
袁意早已看出，苏言言是一个在艺术上比较有天赋的人，比如她的绘画，她的写诗，从小就展现了出来，甚至是她的癔症本身也是因为想象力太过丰富所导致的。这样的人，除了当艺术家之外，从事心理学相关工作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艺术家不是谁都能当的，且成名前大多都比较孤苦，因为自身的压抑和郁闷，很容易诱发心理疾病，但心理学却既可以帮自己排忧解难，也可以帮别人解惑答疑，同时还能发挥她在艺术方面的能力，可谓一举多得。
她的共情能力，体验能力，她的敏感和直觉，都是非常好的天赋，值得挖掘。
袁意和苏言言两人就站在书架旁，聊了半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袁意在说，苏言言在听。当然，如果袁意不说的话，苏言言也不说，所以只能袁意说，而苏言言，也表现出了很好的倾听意愿，听的耐心而细致。
十点半的时候，苏言言朝袁意道别离开。
袁意看得出来，苏言言其实并不想走，但她似乎又不想一直占用袁意的时间，怕耽误袁意工作，总之，她是从袁意的角度出发，考虑了袁意的感受，然后提出离开的。
袁意当然也就顺水推舟了。
他已经说了很多，需要苏言言去慢慢消化，有些东西，不能急。
离开之时，袁意发现，苏言言有意无意地望向了扶手椅的方向。
如果袁意没记错的话，从进来之后，苏言言已经朝那个地方看过四次了。
袁意没有开口问，他知道自己不能多问，至少现在不能问。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随时可以和我说，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在离开的时候，袁意微笑着说。他知道苏言言的心理状态尚不稳定，需要鼓励和支持，需要让她感受到有人一直在理解他，在帮助他，这样当她陷入情绪低谷的时候，才有勇气和毅力试图站起来。
袁意希望他的每一个病人都能恢复正常，甚至是比正常还要正常。如果一个饱受伤害的人还能够轻松地从生活中获得快乐的话，那么，这个人的心理一定是十分健康且向上的，也是十分坚韧的。
袁意希望他的病人都能达到那样的程度。
只有历经风吹雨打，才能体会晴天究竟有多么美好。
“袁医生……你是个好医生。”临别时，苏言言轻声说，然后抱着书，转过身，慢吞吞走了。
米黄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袁意深吸一口气，返回了屋子。
刚才和苏言言的一番交谈，让袁意许久没有“传道授业”的瘾稍微满足了一番，其实前两年的时候，他还时常应邀去大学讲座，但这两年，由于他专攻变态心理学，摒弃了大部分的社交活动，逐渐地，人们也就不再找他了，他也落得个清闲，当然了，唯一的坏处，就是没法“教学生”了。
回到诊疗室，袁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扶手椅的方向，那里很正常，什么都没有。
他将苏言言送给他的画作展开，仔细看了看，最终，他没有将其挂在墙壁上，而是将其放在了研究室内，封存了起来，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可供别人观看的艺术品，而是一件保有着感激情怀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私人物品。
袁意将这幅画作看成是他变态心理学成就的一部分。
在晦暗艰涩的变态心理学研究道路上，他既需要内心的坚定和执着，也需要从这些外在的特殊物品中获得前进的动力。
收好了画作，袁意继续坐在书架前看书。
此时的时间，已经是上午的十一点钟了。
辛蕾会来吗？袁意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这个问题。
随后，他用力摇晃了一下脑袋，将注意力从这个不会有确定答桉的问题中抽离出来。
他不想将自己的精力耗费在等待上，他要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集中到当下的事情上，而不是未来不可预知的事情上。
他脱下外套，走进研究室，准备研究变态杀人狂的大脑结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