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郭璐瑶在一块做数学题时，张云芳有时会在阳台门口徘徊，给她的花木浇浇水，或是拍掉一些干枯的花苞。
有时候她还跟我们一道吃些小点心。我甚至觉得她殷勤得过分，似乎是用食物来吸引我们。
郭璐瑶正沉浸在思绪里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有时她显得很激动，毫不留情地表达对她母亲的厌恶：
“妈妈，你在这儿我就集中不了精力。你的喘气使我头痛。你把地板弄得都吱吱直响。”
郭璐瑶对她母亲的粗暴无礼，常常使我感到很震惊。有一次郭璐瑶甚至说：
“我的妈呀，你总有一天，要把地板都踩得陷下去，总有一天，整座房子都会坍倒在你的脚下……”
听了这样的话，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于是我安慰张云芳道：
“妈，璐瑶是在跟你开玩笑呢！”
这时候郭璐瑶背过脸去，坐在那儿，手指敲得桌子咚咚响。张云芳似乎有点胆怯地看看女儿，脸上还强挂着一丝微笑，嗫嚅道：
“唉，璐瑶老是取笑我，老是挑剔我……也许这都是因为，她单独呆着的时间太多啦……她应该和其他的女孩子一道到外面去走走……她老是取笑我，因为我俩总是孤单单地在这里过日子，天天如此……”
有时候，说着说着，张云芳的微笑会变成哈哈大笑，以至于会笑得喘不过气来，就好像她女儿那种反常的行为，真的只是开个善意的玩笑而已。
……………………
张云芳喜欢跟我们待在一起。她来到阳台上之后，站在我的身边，就会变得生气勃勃，兴高采烈。有时候她盯住我的数学教科书，看着我那写满了纸的数字和符号，虽然她一点儿也看不懂，可是她居然摇摇头说道：
“起先，只有郭璐瑶能这么做，现在你也行了……东凌，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真高兴，因为你很像我。我对郭虎啸说，上天保佑，东凌的性格很像我，而不是像你！可是现在……我很遗憾地感到，现在你却有一点像他了……”
“不，我的确更像你，妈妈……”
我为了安慰张云芳，很快回答道。坐在一边默默不语的郭璐瑶，听到这里偷偷笑了起来。我继续说道：
“我跟爸爸之间，差别可是大着哩！我更喜欢妈妈的温柔性格。”
张云芳高兴地笑了起来，叹道：
“唉，东凌，我很欣慰，你学习一直很好。你肯定能考上大学，而且一定会是个名牌大学。我多么为你骄傲！你初中耽搁了一年，可是成绩很快就跟上来了，而且后来者居上，成了班里的学习尖子。时间过得多快啊，转眼你就要上高二了！
你爸爸也经常为你感到很骄傲。虽然他嘴里不会这么直接说出来，但他确实感到骄傲。唉，只可惜你的姐姐郭璐瑶，却是完全不愿意继续上学了。
我们家里所有人都认为，有一个天才很快就要尽量施展他的聪明才智了。那就是你，郭东凌！真是可惜了郭璐瑶的天才了，没有一个大学识货，认识到璐瑶的天才。”
我的学习成绩的确很优秀，考上名牌大学确有把握。但是，在郭璐瑶这个伤心人面前，谈论这件事，我感到有些尴尬。
郭璐瑶果然生气了，不满地说道：
“难道人人必须得上大学吗？女孩子考上大学的能有多少人？假使我出嫁了，离开了这个家，你还会这么唠叨贬低我吗？”
“我没有说你必须得上大学啊！”
郭璐瑶撇嘴道：
“是的，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嫌弃我！”
张云芳被女儿激怒了，冷笑道：
“啊，好吧，就算有一点吧！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以为我愿意嫌弃自己的亲生女儿吗？你一天到晚不过就是坐在这儿，自言自语，叽里咕噜……要么就是弹琴，弹奏那些莫名其妙的曲子……你连浇花和做饭也从来不帮我一次……你都这么大了，衣服脏了，都不知道自己洗一洗……你竟然还老是找我的茬子，数落我……”
郭璐瑶忽然神经质地尖声喊道：
“哼！我才不要你管！你出去！”
张云芳吃了一惊，看了郭璐瑶一眼，又转头看我，有些自我解嘲地说道：
“唉！瞧她多么没有礼貌，她一个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老是这么没有礼貌……”
我感到很为难，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看着这对母女，心里不由地作着比较。母女俩长得很像，都很温柔，都不算漂亮，都有乌黑的头发，以及水桶似的身材。
可是，张云芳虽然年龄大，但肤色白嫩，充满着生气；而郭璐瑶的脸色却显得苍白，甚至没有一丝血色，我怀疑是体质孱弱引起的。
母女俩的言行举止也不一样。张云芳的举止有点儿孩子气，心情轻快；郭璐瑶年龄虽小，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迟钝呆板。
张云芳就像是大型集会上的年轻姑娘，天生好奇，左顾右盼，生怕漏看了什么，随时准备前去结识任何人；而郭璐瑶，即使是坐在阳台上常坐的椅子里，或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总是那么畏缩不前，小心翼翼。
……………………
听了母亲的指责，郭璐瑶那愁眉不展的目光，一下子转了过来，对着她母亲的面孔，低沉地喝道：
“妈！你烦不烦啊？你还让郭东凌学习吗？你看看，你给这儿带来的混乱，比任何人都厉害！”
“你说什么？”
“你乱得我分散了注意力！做不出题来了！”
郭璐瑶说着，双手捂住了眼，像是要遮掉她的母亲。
我不知道张云芳有没有听清璐瑶的话。张云芳气恼地叹了口气，问道：
“璐瑶，你在嘀咕些什么？”
郭璐瑶木然地坐着，一言不发了。
张云芳闷闷不乐地走了，但是不久就又回来了，端着一个果盘，欢快地说道：
“我要使璐瑶回心转意，对大家都有礼貌。瞧，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做好了这个水蜜桃冰淇淋，这是璐瑶最爱吃的东西。看看你是不是能回心转意吧！郭璐瑶，你不想吃点冰淇淋吗？”
郭璐瑶撅着的嘴巴终于收回去了，她微笑道：
“是的，妈妈，我喜欢冰淇淋。可是我的吃相很粗鲁，吞咽得很快。而且我太胖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肚子似乎老是填不饱，我老是饿……”
我们高高兴兴地吃完了冰淇淋。张云芳端着盘子回厨房去了。她走了之后，我问郭璐瑶道：
“你刚才说妈妈带来了混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璐瑶似乎不愿看我了，生气地把自来水笔的笔帽拧紧，一声不吭。
有时候，张云芳给我们拿来剥好了皮的水果，有时候是牛奶、咖啡、糕饼、糖果之类；热天的时候，则是满满的两大杯凉茶，或者是绿豆汤。她用大青花瓷盘子，送上这些东西来，就像招待贵客一样。
张云芳总是愿意和我们坐在一起。有时候，郭璐瑶留在桌旁，但有时候，母亲的喋喋不休使她心烦意乱，郭璐瑶在吃完东西后，就找个借口，有礼貌地傻笑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张云芳的衣着总是很鲜艳，就像她种的花儿一样。印着大块大块花色的布，上面一般是方格花纹等图案，紧紧地绷在她那厚实宽阔的背上，她的头发服服贴贴地披在背后，耳垂上挂着银耳环。
张云芳经常因为跟我和她女儿开玩笑，而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她也不管郭璐瑶的古怪想法。
如果郭璐瑶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妈妈，郭东凌还要做功课，你就不要在这里浪费他的时间了！”
张云芳也假装没听见，或者是当作一个玩笑。她对人微笑的一刹那，充满了她的怜悯之心。
有一次，郭璐瑶忽然开了个莫名其妙的玩笑，说道：
“我看东凌还是想离开我们。趁着还不太晚，他还是想逃走。”
张云芳摇摇头，盯住我的眼睛，似乎恼怒起来，愤然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那样不就成了白眼狼吗？”
“是的，他会走的，妈，我肯定的。他会逃走的。他比我还怪得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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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芳一走，我就对郭璐瑶说：
“你为什么要侮辱妈妈呢？你知道，她是很爱你的。”
郭璐瑶朝我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目光渐渐低垂下来，离开了我的脸。她的脸紧缩起来，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悲伤表情。
我柔声说道：
“是的，姐姐，她爱你。你是知道的。我们都爱你。我们都爱你！”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们都爱你”？——真的都爱她这个胖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