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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悲欣交集

我一怒之下,转身跑出了房间。

我到了堆柴草的棚子里,费劲地套上了雨靴。我的心怦怦剧跳,似乎喉咙里的痒也变成痛了。我开始暗暗地啜泣。

在身后的堂屋里,母亲正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和韦洁的声音混在一起,很恼火的样子。

我刚才说什么啦?我也是气糊涂了。但是,我不愿回去说我后悔了。我才不回去。人要脸树要皮。不去。我要到姥爷家去,我要离开这儿。

这个房间太臭了,堆满了柴草和一些破破烂烂的箱盒筐篓,也许还躺着一些刺猬黄鼬之类小动物的尸体,它们为了取暖爬了进去,不小心死在里面了!我见过腐烂的刺猬,真恶心。

我父亲的忧郁沉默,我母亲的怒气冲冲,我姐姐的尖酸刻薄……这一切,我再也受不了啦!

我跑出大门去,一直到了通往陶镇的公路上。

小雨越下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几分钟后,韦洁也步子沉甸甸地追过来,站到了我旁边。韦洁把我的午饭饭盒递给了我。她低声说道:

“东凌你这个小鬼头,别学着治气啊!跟自己妈妈计较什么呢?”

我一直打着哆嗦,怎么也禁不住不打。我用手背擦着自己的鼻子。我不想让韦洁看出我一直在哭;这个假惺惺的坏姐姐,见她的鬼去吧!

家里那只黄狗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我没有理它。韦洁弯腰把它抱了起来,对它低声哼唱了一首什么奇怪的歌谣。然后把狗放下地,赶它回家里了。

我不理睬韦洁,继续往前走,经过了我们的小商店,我注视了它好一会儿。

那儿,窗口都已钉上了木板,这是商店关闭的标志。它是一座灰扑扑的小房子,位于马陈村公路和申陈村公路交接的拐角处。它南面有一小块场地,堆放着大堆破烂不堪七零八落的东西。

再往南看,跨过一条结满冰的小水沟,是一个机井屋子。再往南大约150米,就是我家的住房。

在这里,我仍然可以看见大门口停放着父亲的三轮摩托车。这是一辆二手车,父亲花了一千多块钱买来的,为了运输庄稼和去无州城批发小百货用的。

我家的东面,大约二百米远的地方,就是霜苗沟,这里是一片小树林,主要是杨树、柳树、紫穗槐和一些小灌木丛。

——作者注:关于霜苗沟的风景,我在《心比天高——大学日记》里,插入过一篇小说《霜苗》,曾对其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写,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搜阅。

此时此刻,我的父亲是否正躲在霜苗沟的林子里呢?他是否正坐在木桩上,吸着卷烟,沉默痛苦地思考着人生的重大问题?有时候他会猛地扔掉烟蒂,用他的脚后跟把它们碾碎吗?

韦洁没有对我再说什么。我没有去正视她。但我眼睛的余光,感到了她那狠狠地朝我的脸刺过来的严厉、愤怒的目光。

天气非常阴冷。寒气像一把锐利的刀,似乎要刺穿我的肺,使我浑身麻木。太阳射出朦胧无力的光线,但没能穿透阴霾。

我觉出韦洁在注视我。我眯起了眼睛,仿佛决心要避开我不喜欢看的什么东西。远远的地平线上,浓密的乌云已经形成。我猜想天一定要下大雪了。

……………………

现在,我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仍在回想着那天早上的情景,还有那八宝粥的香味。我想起母亲生气的面孔。

我为什么会那么说气话呢?为什么会说出那种奇特的话来呢?我竟然要去跟姥爷同住?

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姥爷。因为姥爷和我父亲之间的感情不好。为了借钱的事,以及为了那次父亲在陶镇开饭店失败的事,他们翁婿俩激烈争吵过。

当然,这两个人之间,我更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来说,我的姥爷简直是个陌生人,他对我一点也不友好。

而我的父亲是如此之亲,他的脸会在我的头脑中膨胀扩大,这张脸那么亲密,精力旺盛,使我惊喜不已。每当酒后,血涌到了那张脸上,使父亲显得生气勃勃,无所畏惧。

我记得前几年,我们家经济还算宽裕的时候,父亲和我经常坐在小商店里,父亲说着笑话,我们闲呆着,坐在扶手椅上,两条腿懒散地分开,有时候我还把一条腿,放在扶手上,自由自在地听父亲讲故事,真是舒服惬意,现在想想简直恍然如梦。

我们能够一连坐上几个小时,谈谈天,断断续续地有过路的顾客走进来,买点东西。之后我们哈哈笑上一通,就心满意足了似的。

有时候,有一些朋友坐在商店门口的长沙发里,好长时间也不走,跟我父亲闲聊天。我就坐在一边,我爱听父亲和别人谈天,说笑话,嘲弄人,讲故事。

我父亲的声音,会随着别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和他们进行着战斗,直到把他们击败。他的那伙朋友都很爱挖苦人。他们笑得很欢,带着嘲弄的口气。

我就在附近徘徊,既不完全和他们在一起,也不完全被他们排除在外。有时候父亲的眼梢瞥我一下,看看我是否在听。父亲讲的故事,进展总是很快,引人入胜,让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有些故事讲的是父亲年轻时候,和别人动手打架的情景。有的发生在田野农耕打场的时候,有的发生在集市上买卖东西的时候,有的发生在村联防队员执勤时,有的发生在汇河岸边,有的发生在公路旁的酒店里……

还有些故事是讲父亲当兵时候的经历:怎么拉练,怎么开枪开炮,怎么抢险救灾,怎么帮助老百姓收割水稻,怎么下矿井体验生活,怎么争当五好战士,怎么天不亮就悄悄起床,抢着打扫卫生……

父亲总是讲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就像身临其境一样。我甚至觉得,我如今能够写一点不像样的小说,完全是遗传自我父亲擅长讲故事的天赋。

那时候虽然我还很小,但是我已经能够体会我父亲和他的那些朋友们的激动心情。他们一个个都不喜欢刮胡子,大腿粗壮,胳膊肌肉发达,肚子有点发福了,脸上皮肤松驰,头发稀稀拉拉。

父亲和朋友们的兴奋和激动,他们的年华老大,似乎都和这个挣钱不多的小商店,以及小商店堆满废品的后院,情调格格不入。我总感觉,这里似乎有一堆长年累月都在无形地燃烧的烈火,火里发出了一股烧焦羽毛的怪味。

这种激动,在大伙都注视着的我父亲的脸上,表现得最为充分。虽然父亲只是在一个小商店里,坐在一把肮脏不堪已磨损的扶手椅上,但他的脸经常转向窗外的太阳,他的眼睛会忽然瞪得很大,仿佛要抓住机会,睥睨这个冷酷的世界。

父亲的这张脸和别人的脸很不同,既不呆板,也不温和。父亲五官粗大,他高高的鼻子从脸上发青的凹处耸起,一对喜欢眯着看人的眼睛,深嵌在眼窝中,眼珠滴溜溜地飞快转动着,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父亲的眼珠黑得发亮,眼白白得惊人,简直使人眼花。在他讲述一个激烈的故事时,他显得那么急切,讲得很快,声音有时候也太响了一点。

那些朋友们都朝我父亲探着身子听着。父亲完全吸引了他们,包括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神经。父亲的声音坚定昂扬,抑扬顿挫,充满热情。他的头发在额头前耸起,简直就像公鸡的冠子,兴奋地挺立着。

夏天的时候,父亲老是穿着背心,两条胳膊一直裸露到肩膀,他那粗壮的胳膊,宽阔的肩膀,二头肌非常发达,他的背心前部敞开着,露出了一簇簇浓密的乌黑的胸毛。

父亲左手腕上戴着一只机械表,父亲老是核对它,似乎时间对他说来很重要似的。有时候父亲甚至还要把表放在耳边听一听,以便弄确实,它到底是不是还在走。

仿佛父亲现在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此刻还得去别的什么地方;似乎这些消磨在聊天上的冗长懒散的下午,并不是父亲日久天长的生活。

有时候,我父亲突然靠近我,会使我感到不安。那张黑黄色的大脸,一张朝我的脸紧靠过来的脸,似乎能看清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

我继续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忽然想起来,刚才就在刘陈村那个路边厕所里,我似乎还能嗅出父亲的烟草气味,还能听到父亲那老鹰嚎叫似的古怪的笑声。

为了使脑子清醒过来,当时我使劲摇了摇头。然后我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厕所的四壁。到处都涂满了字画,有些还很新鲜,有的已被划掉,擦得模糊不清了。中国的厕所文化一向非常丰富,堪称博大精深呢!我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住了。这幅画很复杂,很细腻,也很费解。

这是一个从底下往上看过去的女人身体,两条大腿很长,肌肉发达,往两边分开,脑袋低低地趴了下来,像两腿间长出了一个脑袋。脸上的眼睛、鼻子、血红的嘴唇,画得都很细致,看上去简直像真的一样。

显然是有人用另外的2B铅笔,给这幅画作了修改补充,把这个身躯改得如同一座尖顶的房子了。在两腿间的某个地方,涂了月牙形的墨黑的一片,像一个莫名其妙的门洞。而那两只手臂也变成了门框,上面甚至还加上了一根绳子的痕迹,仿佛有人在那里上吊自杀……

这是一幅神秘的画。不!应该说是两幅神秘的画。一幅上面盖上另一幅,就像一个梦境渐渐隐去,转为另一个梦境,一场噩梦被另一场噩梦所征服!

我朝它凝视着。以前,我也许早就见过这幅画,可是我从未费神审视过它。这是一幅奇特的画,一幅不知怎地会使人心荡神移的画。还是别去看它为妙。

可是为什么第二个“画家”,会把这个女人的身躯,改成一幢有墙壁又有入口的房子呢?这是一幢房子,或者是一间牲口棚,或者是一个仓库。这是某种你可以走进去,并且很可能会在里面迷路的地方,整个地方都空空洞洞,漆黑一团。

而身躯之间的那个怪异的头颅,离得上吊的绳索那么远,那颗又小又圆的脑袋,正耐心地朝你看着,似乎鄙视和不屑人间的一切……

我突然浑身一激灵,觉得这幅画很像自己的母亲。我想起了母亲生气的样子。我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的话呢?我真是一个大笨蛋,一个讨厌鬼。是的,韦洁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多嘴的讨厌鬼。

我说去同姥爷住去。于是母亲就对我大声嚷嚷,朝我喊“滚出去”。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她对我的父亲也会这样大声嚷嚷。当我父亲在外面逗留久了,回家来时,就有可能发生一场争吵。

那种时候,我总是像一尊塑像似地笔直躺在床上谛听着。我知道,韦洁也一定醒着,也在偷听。我偷偷地啜泣,在自己的床上缩成一团。我不想去弄清楚他们争吵的原因。

我父母总是先为一件事大吵一阵,接着来一个急转弯,继而又会大声对骂起来。屋子里真像起了风暴,好像一阵龙卷风来了,发疯似地东旋西转。

有一次,我看到父亲打了我的母亲,在她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母亲原来朝父亲挥舞着一件衬衣,像疯了似地舞着它,她尖声叫嚷着。父亲开始咧着嘴傻笑,想拿这事当个玩笑。

后来不知为什么,父亲突然失控了,朝我母亲脸上就来了那么一巴掌,打得我母亲那张红润的脸歪到了一旁,使得她的眼晴猛地眯成了一条缝,皱起了前额,浓密乌黑的头发像鸡冠似地竖了起来!

我母亲一下子被打蒙了,一直朝后退,然后哇哇地大哭了起来。这可不是开玩笑,不,不是开玩笑。

在这样的晚上,我就像一尊塑像似地笔直躺着。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尊刻在船头的雕像。我想起一些船舶的照片,船头上雕着神秘的人像,仿佛是被冰冷的海水浸泡的女人,她们的脸上没有表情,镇静自若,不喜不悲,迎着大海的风暴,一直没有变化。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我的双膝挺得笔直。我什么都听到了,但我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在这样狂躁混乱的家庭里,我早已经磨炼得麻木不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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