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文婷已经回房休息，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何云贵也洗刷完毕，躺在了床上。
我穿着睡衣，去了洗手间，梳洗过后，在脸上抹了些收缩水、眼霜、嫩肤霜，然后回到了卧室，在丈夫一边躺下，说道：
“哎呀，何云贵，你又是一身酒气！你就不能少喝点吗？我看你早晚得死在这个酗酒上！”
“去你的！你以为我就愿意喝吗？你不知道我们单位，我干的这个角色，喝酒就是工作，工作就是喝酒吗？”
“好吧，你爱死还是爱活，随你吧，我也管不了你。我问你个事儿，最近孩子没跟你谈起过什么事吗？你没发现她有什么变化吗？”
何云贵皱眉道：
“能有什么事儿？莫非文婷早恋了？不可能吧？她才多大？”
“呵呵，这倒不至于。今天她竟然跟我说，她根本不想考大学，甚至都不想念完中学！”
“奥，原来是这事。为什么呢？”
“啊？何云贵！何文婷是你的亲生女儿吗？你听了这种话，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这有什么？反正她现在也并没有不去上学呀！思想问题，慢慢解决嘛！”
我有些动怒了，尖声道：
“呸！哪有你这样的逻辑！今天文婷对我说了，她连高中都不想上。”
“是吗？那么她想做什么呢？”
“她这种小孩子，哪里有什么正经主意？她甚至胡扯什么想当个作家！还说当作家根本不需要什么学历！她就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唉！赵梦露馆长大人，你不会忘记吧，难道我们以前会跟父母谈自己的事吗？就连我们结婚这样的大事，不还是在办了登记手续以后，才跟他们说的吗？”
“嗯哼！话是不错……你认为她是认真的吗？多傻的孩子，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现在还不到着急的时候。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心眼可活呢！听这个女同学一说一个主意，跟另一个人一商量，又可能是一个相反的主意。”
“真的吗？”
我打量着何云贵，对他的镇静倒是有点刮目相看。我以前常常跟他吵闹，主要是因为我与情人的关系，正在浓如烈火。一个出轨的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频繁地与丈夫吵架。
但是自从前几天情人明确告诉我，他跟我永远都不可能走进婚姻的城堡，我才恍然大悟，为了孩子，为了名誉，我与何云贵的关系还是要维持下去。这就意味着我要主动跟他改善关系，不能动辄争吵打架了。
我渐渐地心平气和了。不能不承认，何云贵虽然是个酒囊饭袋，却也有他的优点，他是个沉着冷静的人，这一点往往对我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他看我不说话，就说道：
“这个很难说，梦露。你这个做母亲的，可能对文婷产生了正反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她也许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有能力，有魄力，声誉日隆，当上领导；另一方面，你的这种终日紧张、繁忙的生活，也许会起了反作用，使她不思进取，宁愿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我脸上发热，反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个好母亲？”
何云贵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抓住了我纤细的手。这一次，我没有避开。他呵呵笑道：
“得了吧！你明明知道，我不但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连想也没有想过。是的，要是拿以前传统的标准来衡量，也许你是个不中用的妻子和母亲。丈夫、孩子、家庭对你来说，都不很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的工作和事业。
但要是拿今天的标准来看，确切地说，其实是用明天的标准来衡量，拿你崇拜的那些女强人的标准来衡量，你简直就是个十全十美的女性了。”
“唉，你觉得我算是一个怎么样的母亲呢？”
“亲爱的梦露夫人，就算是一个整天系着围裙，只知道在家里洗洗刷刷，只知道守着锅台的女人，也是可以成为女儿的正反两方面的榜样的。一方面，女儿可能准备将来做一个像母亲那样的平庸女人；另一方面，她也许恨透了这些个盆盆罐罐，决心超越家庭，干出一番更有意义的事业来。”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
“你越来越聪明了，何云贵！看来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你呢！”
“那还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掉头发？这几年迅速成了个秃子？”
“嗯？为什么？”
“哈哈哈，不就是因为我聪明绝顶吗！”
……………………
——作者注：为了方便叙述故事，本章下文采用文化馆女职工孙茉莉自述的形式：
这天下午，我——孙茉莉，高兴地走出了馆长办公室，施施然来到了街上。
我身上裹着一件灰色的旧风衣，那是一位亲戚不要了送给我的。我很想去无州城西雅鹿山的寺庙里，给南海观世音菩萨烧一柱高香，求她显显灵，让这位漂亮的女人，刚上任的赵梦露馆长帮帮我的忙。
可是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了几元钱，只够买4路公共汽车的票，即使去了那里，哪里还有买香烛、火纸的余钱啊！
我徒步向家里走去。一路上还在想着这位赵馆长的形象。她的生活大概过得很幸福了！多么幸运啊，她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馆长。
想当初，我求见赵馆长时，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唯恐又受到人家的奚落。却不料这个新领导对人那么和蔼可亲。她瞧我的眼睛与黑琥珀一般无二，通身打扮得漂漂亮亮。其实她也不过穿着一件灰色的绒线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束，可就是显得那么悦目。她那乌黑的长发那么美，那么浓密……
也许她对我动了恻隐之心，会分给我一间房子。一个单独的房间，从此我再也不必跟儿子缠在一起，让我自己当家作主，清清静静。
这便是我梦寐以求的希望。我多么希望，房间里床铺干干净净，褥子是新的，软软的。我的衣衫、围巾全可以太太平平，不怕被儿子拿去换酒喝掉。
就在昨天晚上，这个混帐东西又醉得不省人事，和衣倒在床上睡了。我把窗子打开，想把满屋子令人恶心的酒气驱散。
有时候，我甚至突发恶念，恨不得他突然死去！这样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废物，就算死了也是轻如鸿毛！
可这只是一闪念而已，毕竟这个烂醉如泥、鼾声如雷的汉子，曾是我的心肝宝贝。这些臭气，这些讨厌的声音，毕竟是从我的独苗身上发出来的，我得忍耐。我蜷缩在褴褛的棉絮里，冷得浑身直哆嗦，半宿未眠。
我现在非常后悔，过去我怎么会对儿子没有抓紧教育，娇纵坏了他。当年我丈夫成天醉得天昏地暗，我们俩没完没了地争吵，根本顾不得管教儿子。
离婚之后，我巴望着儿子在学校里会碰上个负责任的热心老师。我自己忙得没空过问儿子的生活学习，也不管他结交了哪些朋友。
不用说，儿子好歹上完了初中，他便开始工作了。单凭我的一双手拉扯儿子也够艰难的了。儿子会挣钱了，做母亲的当然会满心欢喜地想：原来我的儿子也并不比别人差啊！
于是我张罗着为儿子置办漂亮的衣服，买这买那。有时候儿子回来酒气扑鼻，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儿子说，他跟朋友喝了点啤酒。喝点啤酒算得了什么呢，总不至于变成他父亲那样的酒鬼吧！
后来儿子在十八岁的时候参军了。出发前夕，我看他实在喝得很凶。但我也没有阻止他。他自然也有喝酒的理由：当兵了，得跟朋友们告别，跟无拘无束的生活告别。
我听了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我想，军队里纪律严明，对青年人很有好处，到了那里自然会得到锻炼，改掉一些生活恶习的。
儿子参军期间，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买来了挺不错的家具和电器，自己也穿得像模像样，银行里还攒下了一笔存款哩！
后来我就是凭着这点家当，在儿子退伍之后，办好了儿子的亲事。
不幸的是，儿子跟恋人结婚后，还不到两个月，小两口便闹得天翻地覆，打得头破血流。儿媳妇的性子也很倔犟，一怒之下，把我儿子踢出了家门。婚房毕竟是人家的啊！
我儿子又回来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住的房间匀一半给他。开始的时候，儿子只是晚上喝酒，后来白天也喝，经常醉得太不像话了，后来索性连工也不去做了。
起初他还只是拖点小零小碎出去，换点酒喝。久而久之，连家具电器什么的，也都给我搬出去贱卖了。我最心疼的就数我的那台录音机。
每当儿子喝醉了，我只要不去触犯他，他总是闷声不响，倒头就睡。要是他口袋里缺那么几文酒钱，就变得像一头野兽，倘若我不接济他一二，这混小子便六亲不认，狠起来简直要杀人。
儿子偶尔也出去找点零星活儿干，但是不出几天，因为酗酒吵架，就会被人家给撵出来。
长期以来，我受的这份洋罪，始终瞒着单位里的同事。我的钱几乎全给儿子喝光了！我在心情痛苦的时候，渐渐学会了抽烟解闷。
可是我退休的年龄愈来愈近。每想到今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得跟这么个酒鬼儿子呆在一个房间里，不由得不叫我胆战心惊。
眼下，工作的时候，我还可以喘口气。虽说健康日见恶化，心脏随时都有停止的危险，但这几个小时，我毕竟过的还是人的生活。正因为这样，我一心指望着有个自己的窝。
我甚至在设法跟别人换个房子，可是有谁看中我的房间呢！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不停地找领导，可是遭到了老馆长无情的拒绝。
想来也怪，按理说，我应该仇恨这么一个终日烂醉如泥的儿子，是他糟蹋了我的生活，对我没有丝毫的母子之情。可是即使这样，我依然怜他、爱他。我明白，即使人家分给我房间，我也不会撇下他，我照例还是会守着他受罪。
我只希望有自己的一个窝，每天能清静上一段时间。正是这个思想，增强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
……………………
我头重脚轻，慢腾腾地走着，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挣扎着回到了家，走进了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了。靠里面，两边各摆着一张木床。床上褴褛的棉被，早已分文不值，就连一口酒也换不来了。
关上房门，我抬头一望，不禁目瞪口呆：
啊！我的儿子！！！他伸着舌头，翻着白眼，悬在空中，竟然上吊死了！！！
我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发出了一声惨叫，头脑里轰然一声，身子如同一只空布袋，沿着墙壁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