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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第 96 章

一九六一年, 黄小萍的母亲——一个好看得近乎俗气的上海女人, 在懦弱的文人前夫死后, 带着黄小萍独自苦力支撑了两年, 就嫁给了一位三十多岁的鳏夫沈厅长。

六岁的黄小萍则被母亲拖着,拖进了沈厅长的家门, 从此变成了沈小萍。

也变成了弄堂里所有孩子们嘴里的“拖油瓶”。

在这个家里, 沈小萍地位尴尬,说是大小姐,保姆都能奚落她,她得怯怯地尽拖油瓶的本分, 好东西, 别人吃剩下的给她, 她才能夹几筷子。好衣裳,大人穿破穿起毛了的,才轮得到她穿。

母亲虽然还疼她一些, 却时常对她说:“要不是为了你能过好日子,我会嫁给他吗?你不要跟他们作对,为难姆妈。”

时日长久, 沈小萍的性情开始慢慢移了,她从前在生父在时,是一个再天真不过, 想要什么都直接开口的小女孩。而到了弄堂的大房子里,她的目光就总是低着头,不与人对视, 只盯着那些破烂的,可能属于她的东西,背脊常常缩着,望去像一只溜溜达达的小灰耗子。

但第二年的夏天,她的母亲怀上弟弟后,沈小萍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为了讨好继父与母亲,让母亲更多地看她一眼,沈小萍在弟弟出生后,就主动地照顾起弟弟。

弟弟尿了、饿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了,有时候继父沈厅长和她母亲、甚至是保姆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沈小萍先注意到了,替弟弟把屎把尿。

于是,继父与母亲面上的笑意多了,沈小萍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但一切的变化,都是弟弟出生这一年的夏天开始的。

只有少数人,如沈厅长家里才能享用的电风扇吹啊吹,保姆摇着扇子在屋外的凉席上呼呼大睡。

摇篮里的小婴儿,裹着尿布,咿咿呀呀,眼睛黑润润地瞪着沈小萍的手指。

八岁的沈小萍不讨厌他,甚至喜欢他。

因为只有婴儿的这双黑润润的眼睛,不谙世事地将她和周围的人一视同仁,甚至因为她的气息总是出现在附近,小婴儿见到她就额额地笑,很是快乐。

他不知事,能保守人间的一切秘密。

于是沈小萍就常常趴在婴儿床附近,对弟弟低声絮语,声音低得像嘟囔,除了她自己和小婴儿,谁也没听清:“我总觉得我不止八岁。她也不是我的亲妈妈。”

她天天这样絮叨着,有一天,忽然听到那小婴儿的小嘴巴吐个泡泡,啵,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从婴儿的嘴里发出来: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

她趴在婴儿床边呆滞了,眼睛鼓起,盯着摇篮里的弟弟。

那小婴儿发出这样的声音后,自己似乎也被吓到了,又表情迷惘,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怪异声音来。

迷惘的表情也参差一个成年男人。

沈小萍慢慢站直身体,往后蹑了一步。

“哇——”

“哇——”

婴儿哭了两声,像是一个成年男人装成婴儿的哭声。他被自己的哭声吓到了,又哭得更大声。再被哭声吓到。

周而复始。

沈小萍拔腿往外跑,一头撞上矮胖保姆的胸膛,她摇着扇子:“怎么有男人哭?小耗子,你跑什么?”

虚无的再虚无的地方,时空似乎静止了一刻。沈小萍耳朵里有声音在窃窃地吵嚷:没剪干净,换掉,换掉,换一个真正的人类婴儿。

那声音不止一个声,也不止一个,天花板上么?没有,没有,哪里只有素净的木板。

窗外么,没有,没有,今天没有下班,一个人都没回来。

沈小萍将她那双黑得极具冲击力的眼睛茫茫然张着,脸色苍白得近乎可怖,想喊,想叫。

保姆放下蒲扇,推起小婴儿车来了:“我就说么,叫一个小耗子看小孩,不成呢。”

“你没,没听到吗?”沈小萍站得远远地,惊心动魄地看着她摇那婴儿车,宛如看保姆在徒手抓一颗炸.弹。

“什么?”

“你刚刚还说,说有男人哭的!”

空气如水波一晃。一切无事发生。弟弟还躺在婴儿车里吮着手指。保姆皱着粗眉,手挥了挥:“我什么时候说过?小耗子,去,玩去吧。”

沈小萍不走开。

她站在那,盯着安然自得吮吸手指的弟弟,眼睛黑洞洞的,神态悚然,似看一个厌物。看得保姆都有点怕了,连忙驱赶她:“去去,不许站着了,小学作业没有么?”

等把她赶得远了,保姆暗自嘀咕:拖油瓶!嫉妒弟弟,怕不是要使坏,以后不能叫她帮着看了。

保姆把这一天的异常告诉了沈小萍的继父,沈厅长。

沈厅长听完,吸口烟,眉一皱,没有说什么。

但是自那以后,沈小萍再也没有得到过照顾弟弟的机会,更加被排挤到一边去了。

而沈小萍看起来更怪了,从前,她虽然溜溜达达像只小灰耗子,总还是慕孺的,尽往母亲身边凑。但自此后,母亲与继父挨在一起坐的时候,她缩在一边;母亲一个人独坐,招手脚她过来的时候,她竟也只拿一双黑得极深的眼睛望着母亲,依旧缩在一旁。

所有人都说,沈小萍更讨厌了。

以前只是贼眉贼眼,气质猥琐,趁没人摸几块糖塞嘴里,或者藏了吃的在被子里悄悄地啃啮。或者缩头缩脑,但是现在呢?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眼睛发着灼灼贼光,躲在黑暗里窥探着可怖世界的真正小鼠了。

母亲有时候嘀咕,也说:“怪了?这是怎么了?”

但是没多久,她就又给沈小萍添了一个异父的妹妹,做大官的丈夫和娇滴滴的小儿子小女儿绊走了她的全部精力,再也没有多余的什么精力分给沈小萍了。

曾经被沈小萍把过尿,换过尿布的弟弟渐渐长大,也开始讨厌沈小萍。

他四岁的时候,没有继承沈厅长当年风雨里扛枪的本事,而是就地学会了弄堂里女人搬弄口舌的本领,跟妹妹说,沈小萍是瓶子,拖油瓶。

五岁的时候就又更讨厌沈小萍了,看见她就挥舞着小拳头说:走,走,走开!

但即使是小孩子的他,讨厌沈小萍也是有因由的。

他无论做什么事,一扭头,就能看到阴暗的角落里,像浮着一片空气一样,站着个悄无声息的沈小萍。

连他上厕所,或者抠鼻屎,一扭头,都能看到沈小萍在暗地观察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估计连他扣鼻屎的始末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不只是沈厅长的亲儿子,除了她的母亲外,弄堂里没有人不讨厌沈小萍。

谁喜欢一双随时在背地里注视着你的阴暗、无所不在,又让人想起自己曾在黑夜里裹藏过的秘密的黑眼睛?

但是,直到弟弟六岁,妹妹五岁,沈小萍十四岁的时候,这种讨厌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更正当的理由:

沈小萍是个傻子。

沈小萍有个秘密。

她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

沈小萍的脑海里总是回荡着那一句从婴儿嘴里吐出的成年男人的声音: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

不是八岁的沈小萍。

不是你妈妈的亲女儿。

你连个拖油瓶都算不上。

那你是什么东西呢?

我是什么东西呢?沈小萍经常扪心自问。

那他,他们又是什么东西呢?她天天扪心自问。

于是,她躲起来,总是张开眼睛,盯着每一个人。

她发现,他们确实不对。

哪里都不对。

继父沈厅长,是一个曾经风雨里来去,胸膛挨了三颗枪子,背上背砍过五刀,连血都有铁锈味的人。然后,解放后给他摆弄上了高高的位置去,在官场上继续风雨来去。

但是沈小萍觉得,他是个女人。

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是个小女人。他有时候看到耗子和蟑螂,会眼睛猛然撇开一边,像是在害怕。

有时候看到母亲完美的身材,他长胡子的嘴悄悄撇一撇,没有对丰韵性感的向往,更似乎是在嫉妒。

母亲杨春是个上海小女人,好看又带着一点俗气,非常世故。总是娇滴滴地,又极有眼色和修养地抓牢着大官丈夫的心。弄堂里的女人总是羡慕而嫉妒又略带不屑地听着她掐嗓子。

但是沈小萍觉得,她非常麻木冷漠。

杨春从来不用剪刀。自己绝对不碰。因为她一看到剪刀,就开始下意识地转动脚尖。那是她感到恐惧的标志。她也一点不爱同她一样娇滴滴的小儿子,小女儿,她每次慈母一般笑的时候,都没有笑到心里去。而望着沈小萍的表情里,垂下头懒洋洋叫她时,与其说母爱,不如说有一丝同情。

弟弟则是一个小孩子。这看起来总没有差错。

但是沈小萍无论如何都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发出过成年男人的声音。直到有些东西说:没剪干净,换掉,换掉,换一个真正的人类婴儿。

从此后,弟弟才像个真正的人类婴儿那样哭,那样笑,那样长大。

弄堂里的住户搬弄口舌。

但是沈小萍觉得,根本不必在意他们和她们。

因为无论多难听的话,如果一年到头听,一天到晚听,你会讶然发现,她们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话。

沈小萍十四了,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脸小小的,全身都瘦巴巴,眼睛极深黑,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长在了一对眼睛里。

母亲有时候不太高兴地说“这是一双贼眼”。

但沈小萍也觉得自己不对劲。

她十四岁了,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既不是十四岁,又没有十四岁。

她觉得自己本应该比十四岁大,但又觉得自己应该永远只有六、七、八岁。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又觉得自己的脑筋糊里糊涂的。

她还总觉得,天空上有滋滋的齿轮声。

地上总是有悄悄的光照着她。

太阳和月亮每一次交替日夜,都像是黑布罩住灯泡又掀开。

有时候,她在学校的舞台上起舞,人们夸耀她跳得不错,她仰起头,却总能看到自己四肢上有无形的提线。

总之,哪里都不对。

坐在台阶上,她似乎听到屋里传来继父和母亲说话的声音,又似乎听到太阳在和云朵咬耳朵,风和大地私语:

“换......换.......”

换什么呢?

沈小萍是个傻子?这还用得着说吗?公认了!

她身材纤细,脸巴掌大小,眼睛就占去了不少分量。看起来有一种和时代推崇的健康美感截然两样的,人们不愿意认可的怪异的美感。

她最为出名的是从小到大的读书都不及格,像是成绩和反应永远跟六、七岁的孩子等平。

动作永远不协调,像把一个六、七岁高的小孩,装在一个少女的壳子里,走起来路来,晃动四肢,像是在过于宽大的皮套里带动着肢体。古怪滑稽又可笑。

但是当她跳舞的时候,旋转的时候,偶然和别人发生交谈,样子又像正常的十四岁的曼妙少女。

甚至跳得蛮不错!学校停课,搞文艺,她旋转,旋转,像一只娇小的天鹅,又像美丽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着,在舞台上演一出精准得像四肢被规定好的舞剧。

现在依靠她的继父,好歹上了一个小学,现在小学马上就要毕业了。

这也是人们讨厌她的一个主要原因,

一个傻子,一个拖油瓶,都能活得像模像样,舞照跳,至少高小毕业!

她这样的傻子,会被分配去什么地方呢?

【我早说过,一个从十八岁被剪成稚童的人类意识是有缺陷的。所幸她遇到李峰之前的一些剧情不算太重要。】

【但是现在李峰已经进部队的主线剧情了。我们换人,会不会惊动他?叫他惊觉?就怕再崩溃一次】

【招兵的时候快到了,沈小萍快要进部队了!算半个女主角,怎好再拖?到时候再换,更怕惊动李峰。】

【好吧,那就换吧。】

沈小萍终于听清楚了。

他们,不,它们说,要换掉她。

是像那年换掉弟弟一样吗?

沈小萍觉得自己一下子轻盈了起来,从沉重的某种东西里脱出来了。

一根透明的吊线系在她腰部的位置上,她越飞越高,整个人都变作了黑漆漆的一抹影子,向太阳飞去。

偶然低头一撇,没有看见上海,却撇见一片林立的背景板,撇见了母亲的身体里是一道麻木而惊恐蜷缩的黑影。继父的身体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轮廓。

台阶上,丢着一副少女的皮子,瘪瘪的,似乎泄气了。五官长得倒像是她。

看,她撇撇嘴,想: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正这时,【谁!】

她觉得自己腰上系的,把她拉往太阳的力量一下子断了。

【生人!我就说有生人混进来了!】

两股力量在抢夺她,沈小萍一下子坠下去了,坠回了皮囊里。

然后其中一股力量消失了,另一股力量成功地将沈小萍抢回手里,却恼怒道:【怎么办?马上就是沈小萍谎称十六岁,被招进文工团的剧情了!】

【不、不能再换。李峰那天也会来的。他会察觉的】

【但这个人类始终只有六、七、八岁的意识,再接下去,会露破绽】

【我不是早说了吗?剪出来的有缺陷。没有办法了,先用着,大不了我们盯紧一点,觑着时机换掉她】

沈小萍坠地,复又飘飘进了皮囊,感觉身体沉重了起来。

她张开眼,眼前的场景已经变成了第二天,

现场热热闹闹,有穿着军装的部队来人,也有数不清的考生,热情地挤在穿着的部队文艺团体的报名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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