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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明。

东府里下人们早已忙碌了不少时候了。

“小莲, 夫人醒了, 正梳妆呢, 叫你去送水!”

十四岁的婢女小莲连忙应声, 打起热好的水, 倒进脸盘, 把毛巾在架子上挂好。

洗脸的热水、细盐、巾子端到的时候, 红纱帐里贵妇人正慵身懒起, 披了一件外衣, 被贴身婢女扶着坐起梳妆台。

小莲与翠莺捧着架子上前, 一位大丫鬟便取了细软巾子, 在热水里浸泡, 拧开, 不轻不重地地擦拭着贵妇的面容。

等洗漱完毕,一等、二等的婢女围着贵妇,有的为她梳头,有的为她梳妆, 有的为她穿衣。

蓬松的云鬓上插着步摇珠翠, 绮丽的锦衣一件件上身,玉石环佩被灵巧的手指一样样安放在裙摆之上。

细腻洁白的香粉擦出雪肤, 鲜艳润泽的胭脂涂抹出朱唇。

额前翠钿, 与眉笔绘出的柳叶眉相映。

鬓影香风,环佩叮咚。

小莲羡慕而痴痴地望着夫人那被人间富贵层层装点出来的美貌。

她的视线太明显,贵妇自铜镜反光中无意中看见,咯咯地笑了, 回身招手:“来,你过来,小丫头。”

翠莺推了一下小莲:“夫人叫你呢!”

丫鬟、婆子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小莲身上。

小莲这才反应过来,惶恐而怯弱地挪步近前。

夫人却很和蔼:“你是新来的?在府里叫什么名字?来了多久了?”

“小、小莲......年底时来的......”

“哦,来了三个月了。家里是做什么的?”

“是府里的新庄户,被、被管、管家选上来府里服侍。”

夫人上上下下打量她,笑道:“不错,泥巴地里也长出花来了,真是个美人坯子。”她竟然伸出玉手,在小莲脸上捻了一下:“只是这皮肤不够光滑,身上肉也不够丰润,瞧着瘦的。”

贴身的大丫鬟凑趣:“夫人,这乡下来的,在府里才待了三个月,能养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夫人漫不经心地又收回了手,随手摸了一个金锞子,赏给小莲:“我从前就最喜欢这些嫩呼呼的年轻人了,一个个多新鲜可爱。你们都听着,可不许叫我知道又苛刻新人伙食、待遇的事。像这种小美人坯子,身子骨要养好才行。”

几个本来自觉资历比小莲深,却没想到她在夫人跟前露脸的低等婢女,忙收敛了带着嫉妒的眉目,跟大丫鬟、管事婆子们一起应喏。

小莲虽有一霎觉得一丝怪异闪过,接过金锞子,就只余下感激涕零。

正这时,门外一阵喧嚷,守门的婆子掀起帘子:“夫人,老爷回来了!”

夫人懒洋洋地尚未梳妆完毕,便叫身边的大丫鬟云红:“小红,你去看看,倘若老爷今个回来没什么事,请他先过来一趟,我们夫妻叙则个情。”

云红应了一声出去了。片刻后回来,面色却带了一些不忿,压低声音:“夫人,老爷他......他绕过主院,直奔山岚院去了!”

一语既出,闺房内的气氛便一凝滞。

山岚院里正安置着老爷近日带回来的一名妖娆妾室。

那女子出身平民人家,是假母自外买来,从小养起来,专教一些歌舞诗词。生得花容月貌,又很有一些风情,比起夫人又年轻水嫩得多。

眼见的很快成了老爷的新宠,才几天功夫,不但单独给安置了个院子,各种富贵源源不断地往她院子里送,又把人藏着不教夫人见,倒好像夫人是什么妒妇会害了他的心尖尖似的!

今天老爷一出朝廷差事回来,连明媒正娶的正头夫人也不见,就又翘着尾巴,眼巴巴就往那院子去与那贱人厮缠!

房内的所有婢女都替夫人愤愤不平起来,夫人颇有容色,与老爷是少年夫妻,患难伉俪。随着老爷一起成了今日的家业。

平日里夫人掌内,宽和慈仁,辛辛苦苦在东府管家理业,一向处事公道。

老爷怎么能这样狠心薄幸?连个脸面也不给夫人。

正房内气氛沉凝之时,小莲却看到本应最为伤心忧郁的贵妇,仍是慵懒的,只自己执了眉笔,浅浅地对镜画了一道,哎哟:“瞧我手笨的,还是得你们来画。”

她却没有半点伤怀之色,只揽镜自照,催促其余婢仆继续替她画眉。

此时,却听管事婆子低呼一声:“小贱人怎么还敢来炫耀!”

原是那名新美人送老爷出门后,便带着他从外地带来的新赠钗环,竟然高傲地抬起头,绕了个远路,特意扶着那钗子,聘聘袅袅自贵妇的绿萝窗外走过,斜眼相觑。

这下气坏了云红等婢女,她们憋得脸色通红,恨不得追出去抓花那张美丽的脸!

倒是夫人,放下眉笔,打量那聘聘袅袅而过的美人:“肌肤如脂,细腻洁白。骨小肉丰,我见犹怜。原来这就是老爷选的美人。我倒是头一次见。老爷好眼光,选了这么一个极品。她叫什么名字?”

“夫人,您、您也太大度了,还夸她!”云红都急得快哭了,却只得答道:“这贱蹄子也有个贱名,叫什么香玉。”

“是个好名字,一听就香得很,不过这个‘玉’字不好,玉这种东西,硬的磕牙。”夫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香玉走远,片刻不离。

其他人只道夫人是在说反话,也盯着那搔首弄姿远去的小蹄子咬牙切齿。

“可惜了。”夫人最终收回了视线,大袖轻轻地掩面一拭,似擦了擦脸上的什么东西,大约是泪痕。淡淡地叹了口气,品评丈夫:

“老爷忒也自私。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总是变了。”

又道:“都收拾了吧,我心情不大好,陪我去花园里散散心。”

其他婢女连忙应声,簇拥着夫人站了起来,去花园了。

管事婆子则叫小莲几个:“你们把这些洗漱的器具都给收拾下去。”

“是。”

等房内只剩下小莲和翠莺的时候,她们开始收拾、打扫夫人洗漱留下的痕迹。

小莲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到了夫人坐过的绿萝窗前。

“咦?”她忽然小小惊呼了一声。

“你叫什么?”翠莺有些不耐烦,“别毛手毛脚地碰翻了夫人的妆匣!别看夫人宽和,还赏了你金锞子,就飘起来了!”

“是、是......”小莲听出翠莺话音里的嫉妒,再不敢吱声,默默地用温水擦去了这一摊水痕。

只是,绿萝窗下,怎么会滴答着一小摊口水呢?

这一夜,小莲干完活回到下人房,拖着疲惫的身体,捏着金锞子正要进门,就又听人大嗓门嚷嚷:“负责主子房里烧水的是哪个?”

小莲问:“是哪位主子要用水?”

一个不认识的下人推撒小莲,语气带着炫耀与骄横:“老爷今晚歇在香玉姨娘屋里,你个懒东西,还不快去烧水伺候着?怠慢了老爷和香玉姨娘的大好日子,以后有你受的!”

小莲被推搡得一个踉跄,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下。

等到下半夜,有人又来催了一次水。

她勉力地提着烧好的热水,送往香玉姨娘住的山岚院时,夜已经深了。一轮惨白的月悬在天空,凉飕飕的月光照了下来,种满了花草树木,白天时候绿荫如织的东府,在这样的深夜里,那些树木花草,都如月夜下张牙舞爪的黑影,在暗处潜伏,似乎随时要跳出来。

小莲觑眼一看,却猛然看到一个女人垂着头发,瘦得骷髅样,飘飘地晃来晃去。

她险些把水洒了,还没喊出口,就看清了:那原来是夫人窗前养着的那株绿萝。

月光惨败,因此夜色里乍一打眼,宛如一个瘦条的女人身形的东西,披散头发,在空中晃来晃去。

小莲松了口气,定定神,自绿萝前走过,前往山岚院。

此时的山岚院纸窗黯淡。

本来亮着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也是,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老爷和香玉姨娘肯定也折腾累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夜色下的山岚院,竟然没有什么婢女仆人守着,似乎是外面守着的都被打发走了。

小莲不知道该与谁交接,难道他们忘了还有一个送水的啦?

房内一片漆黑,没有声响。夜色格外寂静。

小莲正不知所措之时,忽听到窗内传来一阵“咔擦咔擦”的声音。

这个声音古怪异常。听起来像......像什么?

像咀嚼声!

电光火石般的念头一下子攫住了小莲。

咀嚼......谁在里面吃什么?

老爷和香玉姨娘在吃东西?

可是,为什么不点着蜡烛呢?

为什么咀嚼声大得过分呢?

鼻尖传来了浓郁的血腥味。

不知道为什么,小莲忽然莫名其妙地浑身战栗颤抖起来。

“小莲?”

砰!小莲跳了起来,手里的水桶倒了,热水洒了一地。

声响在夜色中分外清晰。

房内的咀嚼声停了。

夜色里,肌肤白得过分的夫人站在跟前,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洒地的热水:“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我来、送、送热水......”小莲的牙齿上下打颤,一句话说不囫囵。“夫、夫人,您,您.....您怎么来......”

夫人笑道:“我有要紧的事,来找老爷。听说他今晚在香玉姨娘这。”

这一刻,小莲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直觉,她想起白天的金锞子,说的颠三倒四:“夫、夫人,您、您不能进去,您、您是好人......”

“有什么不能进去的?”夫人的脸被冰凉的月光照得更白,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像纸糊的丧葬假人。

她在与小莲说话,但是月光下越发黑洞洞的眼睛却越过小莲,一转不转地盯着她身后的窗户,唇慢慢地咧开,竟如血盆大口,似有一道晶莹的液体顺着那唇流下:

“你胡言乱语什么?老爷真是荒唐。你还这么瘦小呢,就乱指使你。今夜不必你伺候了,回去吧。”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

但小莲忽然发现,夫人是孤身来的。她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一个丫鬟。

这一刻,直觉忽然尖叫,小莲浑身都僵硬了。

夫人却越过小莲,一步步走向了房门:

“老爷,我也来了。开开门呐。”

门咯吱一声打开的时候,某种本能的巨大寒意顺着小莲的背脊蹿了上去,把僵立的她激醒了。

小莲丢下那水桶,拔腿,几乎是像逃一样,不敢回头看打开的房门一眼,逃向了院外。

第二天,小莲是和衣缩在被子里,被翠莺推醒的。

翠莺一脸的复杂神色,兴奋、八卦、幸灾乐祸,混在同一张脸上:“你还睡了呢?昨晚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香玉姨娘昨晚被老爷发现不是清倌人!原来早就和人有染,破了身子!老爷昨晚勃然大怒,连夜命人把香玉姨娘抓起来,赶了出去,捆去了乡下庄子!连山岚院也弃置了呢!”

“只可惜,偏偏没有人看到这乐子。我昨晚怎么就睡得跟猪一样呢?”翠莺还带了一丝懊恼。

小莲却好似没有听到她说的惊天大事,只一味地呆在那,脸色惨白,眼下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你这是什么死样子?”翠莺恼羞成怒地推了她一把,没好气道:“快起来!我们先自己洗脸,然后就得去厨房打水!你再不来起来,就要耽误夫人起早了!”

听到“夫人”两字,小莲忽然一哆嗦,像被惊醒的偶人,一语不发地白着脸爬起来,匆匆抹了一把脸,麻木地去厨房提水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

厨房靠近街道。

她们刚刚用冷水醒了醒脸,就只听得一声声敲锣的声音从墙头遥遥传了过来,似乎是男子在喊:

“通缉犯逃逸!通缉犯逃逸!内有金发夷人,请各家注意!”

翠莺抱怨:“怎么最近这样多事?”

小莲却没有注意那外头的衙役在喊什么。

等热水的重量提到手里,她才仿佛忽然清醒了过来:

“翠、翠莺......你说香玉姨娘跑了......有、有人昨晚见到她了吗?”

翠莺翻了个白眼:“没有。我好奇得跟猫爪一样,抓耳挠腮地找人问了个遍,都说昨晚没人看到香玉姨娘是怎么被拖出去的。”

“可惜,老爷大概是觉得丢脸,悄悄处理了。今天起得最早的守门婆子,都说从昨晚就没看见香玉姨......呸,是那个偷人的贱蹄子了。”

小莲的脸色一霎那更白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神思不属。

一路地提着水,心里乱麻一片地跟着翠莺,走向了夫人住的主院。

遥遥地,她已经看见了夫人坐在绿萝窗前。

今天的绿萝开得特别精神,翠绿欲滴。

夫人今天的精神也特别好,眉不画而翠,唇不涂而朱,脸色是带着一些红润的天然白皙。

此时,她正心情极好地抬眉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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