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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贺并不是第一次见周子轲了。只是当年在周穆病床前的那一瞥实在仓促。

嘉兰的朱经理从中介绍:“我们嘉兰的少东家,周子轲。”

林汉臣林导点点头, 把一双老手伸出来和眼前的年轻人一握。林汉臣那双眼睛在周子轲身上稍作打量:“确实有穆老板的风度。”

朱经理对周子轲介绍乔贺, 说这是首都剧团的知名演员, 乔贺乔老师。

乔贺不确定周子轲还记不记得他了。也许他该学林导, 也说句什么恭维话——毕竟嘉兰剧院。

他也不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早在三年前, 周子轲还穿着中学校服的时候, 乔贺就诚心诚意觉得他十足是个不寻常的年轻人了。

可乔贺话到嘴边, 还是说不出来。

用他们团长的话讲,乔贺这张嘴只有台词念得铿锵,提别的连嘴都别不开:“来剧团里挑严嵩,数乔贺演的好。下了台一句也不会了, 不给他一个嘉靖他就不出活儿了。”

乔贺一句话也没讲,周子轲也一句没讲。手匆匆握过, 周子轲没什么耐心。

朱经理接着介绍下一个。

“汤贞, 亚星娱乐公司的当家台柱子, ”朱经理笑道, “现在都叫汤贞小老师了。”

汤贞一身缟素, 这是《梁祝》最后那场戏里英台投坟时的打扮。他抬起头看了周子轲, 发现周子轲也正看他,和刚刚在包厢时候一模一样。汤贞条件反射往四周瞧其他演员,往林爷的方向看去一眼。

林汉臣不解,也不知道汤贞怎么了。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小汤。

汤贞便不回避观众了,他伸出手, 和周子轲一握。

汤贞的手不大,体感微凉,手心柔软,和记忆里、想象中是一模一样的。

汤贞望着周子轲的眼神也软。不再像是那天周子轲发烧时候,摆出的那一副理所当然的长辈态度了。

借着葛生厅里的光线,周子轲就近把汤贞的脸来回看过。

长这个模样,当不了长辈。

他没有握太久,把汤贞放回去了。

往后还有其他剧组成员。周子轲一一见了,握手,人人口称他一声“少东家”,“周老板”。朱塞在旁边是又惊又喜,今天的周子轲活似个理想中的“接班人”。这给了朱塞一种感觉:子轲只要想做,随时随地都可以担起家里的责任来。

饰演“四九”的演员小褚悄悄对乔贺说:“我怎么觉得这位少东家看咱们都不大顺眼。”

汤贞在一旁,正和剧组其他人一齐给《梁祝》首演纪念t恤签名。他签完了,把笔帽盖上,正逢其他观众希望与他合影,汤贞欣然同意。

在葛生厅抽着烟等待的观众基本都是男性,这些投资人、老板,大多是为着汤贞过来的。乔贺写了一些签名,拍了一些照片就无所事事了。他坐在沙发里喝茶,瞧见汤贞面上带着微笑,和那些排着队等待的观众一一合影。中年老板们四五十岁了,眼睛瞅着汤贞,肢体却拘谨。他们在这里苦等这么久,真到能与汤贞合影时反而胆怯了,碰都不敢碰,连肩膀也不敢揽。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十分绅士。

也许只有乔贺知道,就算真去揽了汤贞的肩膀,就算有更加逾矩的举动,汤贞小友也是不会说什么的,还是会笑着面对镜头,满足观众的愿望。事后汤贞甚至也不会抱怨。这样近乎没有底线的宽善和亲切,在乔贺看来,迟早会被有心人利用。

“嘉兰的少东家?哪个嘉兰?”

“能是哪个嘉兰,嘉兰剧院,嘉兰天地,嘉兰塔。”

正窃窃私语的是今天随汤贞来到剧院的两个助理。乔贺偏头看去,男的那个乔贺认识,姓齐,汤贞唤他小齐。女的那个乔贺对她只有零星的印象,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好像是叫“银心”的。

“周世友你知道吗,”小齐对“银心”讲解道,看着周子轲的背影,“亚洲首富,就是他爸。”

汤贞和身边的观众一一合影完毕,他脸上还有笑容,腿站得有些发麻,脚塞在英台布缠的鞋子里,血液不通畅。他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旁边站着葛生厅里唯二的两个还没有跟汤贞合影的人——朱经理,还有不得不听朱经理讲话的周子轲。周子轲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眼睛斜过来正看汤贞。

汤贞的目光不小心瞥过去了。他抬起来的脚悄悄落下,放回地上。

林导这时候在葛生厅外喊道:“小汤,合影完了吗,过来开会。”

汤贞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哦!”他跑了。

演出之后的剧组小会,无非是听导演讲解一些演出时发生的错漏,强调些好的不好的细节。阔别三年,这部戏再搬到台上,每个演员对戏本身都有了更加丰富的理解,自然需要更多的调试。

汤贞不知是不是累的,在会议中频频走神,被林老爷子点名批评。别的演员会议都结束了,各自回家了,只有汤贞被留到最后。

林老爷子把手里的剧本卷起来,上去敲汤贞的脑袋。

汤贞的助理小齐带着另个助理温心,在嘉兰剧院的会议室外一直等到了十一点四十,门才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你们进来吧。”导演助理说。

温心拿着保温杯,里面是给汤贞准备的三十五度温水。汤贞还在被批评,低着头。林老爷子说:“……阎尚文可以剪,你们那是电影艺术,里面全都是花活儿。在剧场你上了台,就是一板一眼在观众面前演出来,我上哪给你弄花活儿?”

汤贞不吭声。

林老爷子吐了口气。

温心与她齐大哥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前阵子跟汤贞在剧院排练的,都知道林导大约是又在劝汤贞离开亚星娱乐公司,不要再接偶像方面的工作了。

汤贞只低着头,也不讲话。

林导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了。

“再讲一点,”林导的声音放缓了,他看着面前摊开的写满了笔记的剧本,两只满是皱纹的手摊开在汤贞面前,“都说《梁祝》这个故事毁了英台,英台的父,母,马文才,甚至梁山伯……他们是造成了英台悲剧的或直接或间接的手。但我们把这个事情翻过来看,从另个角度看,英台的存在,也几乎毁了她周围所有人……”

林导的助理搬过来两把椅子,给温心和小齐坐。温心早就听上司郭小莉的嘱咐:跟在汤贞老师身边,遇事多听着,艺人记不住的东西助理要记。可现下林导与汤贞之间的对话,温心听着实在像天书一样。

林导说:“英台自己是明白这一层的。所以在楼台会上——”

汤贞说:“在什么时候明白的?”

林导问:“你觉得呢。”

汤贞安静了。

“如果你是英台,你在楼台会上该怎么办。”林导说。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放轻松。汤贞接过温心递给他的保温杯,拧开:“如果是我,应该就不会……不会有楼台会了。”

“毕竟没有用,英台已经定下嫁人,这时候再见面徒增山伯的烦恼,还会得罪马家,把山伯和家里人都连累了。”

林导看他:“因为英台已经知道无法改变了,对吗。”

汤贞摇头:“‘如果是我’的话。英台还不知道,她还小。”

林导之前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林汉臣颇满意,汤贞还是一点就透的。林导合上剧本,站起来:“她还小,您老今年高寿啊?”

汤贞不好意思了。他吃了小齐给他的一片复合维生素,笑着小声道:“二十一岁高龄了。”

一大清早,电影学院报告厅里人满为患。

掌声阵阵不歇。这还是冬天,天还未亮,这么多学生就爬出被窝到学校来听讲座了。讲课的人在学院里也不是资历多深厚的教授,他年纪轻得很,真要论起来,他还得称呼台下部分学生一声“学长”“师兄”。

汤贞,电影学院大四还未毕业,就被学校特聘做“老师”了。从去年初秋开学,由他主讲的选修课“电影文本的表演再创造”就明晃晃挂到了学院内网上。每周一下午五点钟,学院老楼一层报告厅,里里外外围的全是被保安拦住的歌迷、影迷。汤贞每次都准时到场,备足了课,在台上一讲就是两个多小时,风雨无阻。

今天学院给了通知,汤贞老师下午五点有工作,紧着排不开,不得不把这节课临时改到早六点这个更加犄角旮旯不合常理的时间。

严冬腊月零下的低气温,不仅是对汤贞,对所有来听课的本科生研究生们都是种考验。

报告厅门从里面打开了,上完了课的学生们开始离场。歌迷们穿着羽绒服戴着棉帽裹得严严实实,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她们小声呼唤着,汤汤,汤汤。汤贞还在讲台上,仔细听周围学生们的课后提问。

每周的这个时候都有媒体记者摸进学校。拍汤贞的学生,也拍汤贞的同学。

“你们为什么会选修自己同班同学主讲的课?”

正在早餐车边排队的男学生面色尴尬,对镜头一笑。

“汤贞他……”那学生欲言又止,拿了自己买的三明治就想走,“我不知道,他不太来学校。平时都是在电视上看见他。没有什么同班同学的感觉。”

“汤贞不能算我们同班同学吧,”一位女同学说着话都直打哈欠,明显是来赶汤贞的课,起得太早,“我们每天上学就是吃饭上课睡觉的,人家是什么啊,年纪轻轻都影帝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就应该来我们学校当老师,他当老师我看挺合适。”

“汤贞给分很高,”图书馆门外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生告诉记者,“他的课只要来听应该就能过。”

记者问:“所以你才选了他的课?”

那男生笑了,不以为然。记者几经追问,他才说,他这个课的名额其实是买的,很难抢。

电影学院是个“才子”“才女”遍地扎堆的地方,想找一些负面|评论不是难事。就有学生因为对汤贞的课不感冒,直接和几位同学在校园里发生口角的。

“庄喆,别成天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你以后要是想当大导,像汤贞这种天才演员你打着灯笼找都找不着!”

“我还不想找,”那叫庄喆的男生留着长发,下巴上满是胡渣,走回来,“拍天才算什么本事?拍‘人’,调教‘人’,才看我的本事。”

待记者上前仔细追问汤贞与“人”之间有什么区别时,那叫庄喆的男生回头看了记者一眼,强烈的不屑溢于言表,仿佛连追随汤贞而来的媒体记者在他看来都浑身透着股“没劲”“无聊”。

倒是庄喆的同学对媒体发话了:“甭理他,一神经病!”

“我觉得汤贞很不真实,这算不算缺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最后面对媒体的镜头老实说,“什么都表现得太好了。长得好,演得好,唱得好,课讲得也不错,备课备得也比好些教授用心多了——说实话我怀疑那是他自己备的吗?这课从刚开始上的时候找茬的学生就挺多的,有故意拿话顶他的,有当堂问问题刁难他的,汤贞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些问题那么没礼貌,他也不生气。他表现出来的脾气太好了。好得有点可怕。就是很不真实。”

“那你觉得真实的汤贞该是什么样的?”

“这我不知道,”汤贞的学生讲,似乎一点不担心自己的老师看到了采访会把他怎么样,“但一般来讲,公众人物,反正不会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汤贞拍完了一场戏,人已经汗流浃背。他两只眼睛因为长时间怒睁,眼周肌肉酸痛。嘴唇也因为唇角肌肉的紧绷,到这时还有些震颤。

剧组成员不断鼓掌,几个演员都笑,不住吹口哨。这是个小剧组,拍的是情景单元剧。导演熊飞宇背着不大的投资,凭着人情人脉拉来了一众曾经合作过的知名演员,每位拿一点象征性的片酬,为帮熊导度过难关。

拿的钱少,出的力自然也少,这是人之常情。每一集的特邀嘉宾都是腕儿,来了剧组,化妆,听熊导把戏说了,现背那几句台词,拍一两个镜头,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结束,这就是皆大欢喜。

可汤贞,他今天拢共挤了四个钟头过来。化妆的时候熊导和他说戏,台词一共七句,说完就可以走,对汤贞来讲是轻而易举。

汤贞闲得没事,化着妆,拿自己参演这集的完整剧本来看。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熊导坐旁边跟他聊天。自汤贞十七岁那年主演了熊导的情景喜剧《李太白西游记》,到如今,四年了,这是两人第二次合作,能把汤贞请来,熊导很激动,汤贞也很兴奋。

汤贞说,熊导,我的角色你再和我说说。

他们二人于是就这个龙套交流起来,交流来交流去,越交流内容越多。话里你来我往的,对着一本通篇尽是碎嘴皮子俏皮话的剧本细细研究。

待到开拍时候,汤贞的角色已经从一个只有七句台词的路人甲充实成了如今这个甚至能跟主要演员在一集的容量里平分秋色的反派。汤贞还拿那一丁点薪酬,演这么多,剧组实实在在是赚了。这部戏的主演姓郝,演的角色也是个面慈心善忍辱负重的好人。汤贞在戏里与他争吵,劈头盖脸把他骂得面红耳赤,连头也不敢抬,一句话不敢争辩。这段戏排演到第四遍的时候,郝先生才在熊导的反复强调下壮着胆子和汤贞指着鼻子互骂起来。

下了戏,汤贞揉了自己紧绷的脸,立即上前与郝先生赔起不是。那些胡言乱语虽是剧本里写的,可归根结底是由他汤贞说出口,骂在了郝先生的头上。

郝先生和熊导感慨,私底下的汤贞看着完全不是刚刚戏里那个样子:“怎么一开拍,他就——”

熊导说,汤贞这小子演戏的时候就是经常吓人一跳。

我连个嘴都张不开。郝先生申辩道。

“我看见他啊,就想起以前我们拍李太白的时候……”熊导又感慨,看身边这一屋子乌合之众,他没说下去。

汤贞的戏份结束了。他卸完了妆,谢过了化妆师,自己独自一人在椅子里又坐了会儿。助理小顾把他的外套拿来。小顾说温心已经到了《狼烟》片场:“她刚才来电话,说云哥今天又忙得顾不上吃饭,到现在还在补拍。”

汤贞闻言,眼睛睁开,抬头看他。

“已经三点多了。”小顾告诉他。

化妆间里一时没有别人。汤贞问:“咱们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吗?”

“有个《狼烟》的探班宣传要录,”小顾说,“还有两个杂志的采访。对了,晚上方老板在望仙楼有个局,你还没答应去不去——”

汤贞眉头皱了一下。

这时化妆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熊飞宇熊导走进来:“你说你小子,拍完就找不着人了啊。”

汤贞眉头舒展开,看到熊导,他很高兴。

“干嘛呢,在这儿坐着。”熊导走到汤贞跟前,低头打量他。

“歇会儿。”汤贞道。

“累吧,”熊导说,“平时不习惯跟人这么吵架吧。”

汤贞说,情绪这么大的确实不习惯。

熊导笑了:“刚才在戏里和郝老师吵架的时候,你这脑袋瓜子里想谁呢?”

汤贞一愣,摇头。

“回去好好休息,把戏里的情绪释放掉。睡个好觉。”熊导在分别时挥了挥手,跟他道别。

汤贞上了保姆车,小齐在前头发动车子,问汤贞老师接下来去哪儿:“刚才丁导的助理打电话来,问咱们今天还去不去探班了。”

“去吧。”汤贞说,他依靠在小顾帮他拉开的座椅里,盖上保暖毯子。

小顾坐在旁边,瞧着汤贞一双眼睛阖上,刚没休息了一会儿,又睁开。

“给云哥拿的东西都在后备箱里吗?”汤贞看了小顾。

小顾说,温心已经提前拿过去了:“您就别操心了,睡会儿吧。一会儿云哥见着你肯定又知道你通宵没睡觉。”

汤贞听了,视线转开,把眼睛闭上了。

《新潮流电影》本周电影票房榜单第一位:《芭比的野餐》

“……董灵在这部小妞电影里贡献了她走下t台以来最为卖力的一次演出,一人分饰九角,扮人扮偶,扮老扮丑,野心不小。男主角汤贞则贡献了全片也许是绝无仅有的演技上线的十分钟,当他的独角戏在大荧幕上出现,观众可能会回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走进了电影院。”

小孟读着杂志,翻了几页,也没翻到丁导说的《狼烟》的采访在哪里。

“……毫无疑问,本周所有的电影院都在放映《芭比的野餐》,这就是今年年初最卖座的电影。汤贞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咒语,只要在海报上印了这两个字,人们就会乌泱乌泱地挤进电影院。这也给众多的影视公司指了一条明路:对于像董小姐这类影视新人,只要能请到汤贞合作,一条走红之路起码成功一半——”

“小孟,找到我们的采访了吗?”说话的人腔调有些别扭,是《狼烟》的导演,香港人丁望中。

小孟道:“没有,导演,没看见。”

丁导嘴里当即迸出一句三字经来。摄影师叫他,他不听,灯光喊他,他也不理。“方老板的人呢,”丁导青筋直冒,大声喝问周围人等,“现场制片在哪里??”

偌大的剧组,没一个人答腔。

小孟瞧着周围站着的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剧务,忽然想起今早来的时候,听剧组不知道谁在公共厕所边上打电话。

“《狼烟》这片子,补拍一个多月了,后期早就没钱了。丁望中再这么折腾下去,在方老板那儿活活要成弃子。”

“丁导,您消消气吧,喝口水。”小孟站起来,只得这样说。

丁望中深呼吸了半晌,问身边人:“阿贞他什么时候来呀?”

周围的导演助理们说,汤贞老师的车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了,已经打电话催过了。

“好,好,”丁望中道,沉下气来,“汤贞来探班,我们拍好了带子送到他杂志社去,我不信就这样还能不给我们版面?”

助理们面面相觑,小孟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

剧组现场的医疗队给男主角梁丘云紧急处理过伤口,拍摄就要抓紧时间重新开始了。梁丘云钻进车里,再一次把这辆残缺不全的道具车往后倒。在即将补拍的镜头里,梁丘云要驾驶着这辆报废的车子,从爆破坍塌的墙壁和熊熊烈火中飞跃过去。

这样危险的镜头,一个不小心演员就有命丧当场的可能。丁望中要求补拍是因为他对电脑后期的制作效果不满意,已经花去了这么多钱,《狼烟》筹备了这么多年,是他的心血,丁导坚持实地补拍这场戏,才算是不留遗憾。梁丘云呢,他早在签约时就答应了丁导,无论多么危险的镜头,他都会亲身上阵,保证不用替身。

无论拍摄再艰难,梁丘云也没有说“不”的权利,在《狼烟》片场,这个男主演可以说没有任何话语权。丁望中其人,控制欲极强,片场大小事务他都要插手,连影片宣传的细枝末节他也要亲自过问,用小孟顶头上司郭小莉的话,这恰恰证明了《狼烟》对丁导来说是多么重要:“阿云能接到这样一部戏,一旦顺利上映,前途可期!”

《狼烟》的制片人兼投资人方曦和老板也对梁丘云和小孟说过类似的话:“丁导是个能人,他愿意打磨你,你就好好受他的打磨。机会难得。也别忘了感谢小汤,这个机会是他给你的。”

方老板所说的“机会是他给你的”,也许指的是汤贞把丁望中介绍给了梁丘云的事。那时小孟刚刚来到亚星娱乐不久,对这个行业里许多内情还不是很了解,他只听郭姐说丁望中在香港惹了事,被方曦和接来了内地,这个人带着自己的心血之作《狼烟》找上了汤贞,汤贞看过了剧本,就想把丁导介绍给梁丘云。

“今晚他们三个在望仙楼吃饭,”郭小莉当时嘱咐小孟道,“你去跟在阿云身边,给阿云充个门面。”

小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梁丘云的助理。在亚星内部的传闻里,这是个没有前途的职位。梁丘云没有助理。他需要助理吗?汤贞身边的每个助理都是梁丘云亲手带出来的,他自己就是亚星娱乐资历最老的一位助理了。

当晚,小孟跟在梁丘云身边,看着梁丘云在汤贞的引荐下同丁望中和几位香港来的电影人吃饭。饭吃到一半,汤贞要连夜飞广东,看着丁导与梁丘云相谈甚欢,汤贞放心走了。

谁知汤贞这一走,丁望中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后半程的酒桌上,丁望中操着一口粤语和几个香港人说话、喝酒、吃菜,梁丘云在一旁独坐着,犹如坐冷板凳。迟钝如小孟也感觉出来了,丁导一点也不满意梁丘云,十有八九到了明天,就要找个借口和汤贞把梁丘云推辞了。

这场饭局结束后,丁导和几个香港人全喝了酒。梁丘云主动提出,由他开车送几位回酒店。丁望中不同意,他是真的一点也瞧不上梁丘云:“我来大陆这边,我是来找汤贞的啊,他们就拿你来搪塞我?”

“你回去,告诉方曦和,我丁望中不会拍烂片!《狼烟》也不会是他搞三搞四的工具!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汤贞的!”

小孟听着头皮发麻,他悄悄抬头看梁丘云,就见梁丘云扶着丁导,听着受着,也不生气。

“您来了我们这里就是客人,”梁丘云平心静气道,“今天是阿贞的酒局,我要保证您和您的朋友平平安安回酒店。”

丁望中摆手:“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们了。我明天就回香港!”

从小孟看来,这帮香港佬都这个态度了,梁丘云何必再去热脸贴冷屁股。可梁丘云就愣是不放弃:“您待会儿平安到了酒店,我就走。不然阿贞不放心。”

小孟没办法,只得跟梁丘云一起坐进了丁导的后车座。丁望中坚持要自己开车,他一边开车,一边和副驾驶上的人说着香港话。语言的隔阂无形中造出一面墙来,把小孟和梁丘云挡开。天黑着,梁丘云一声不吭坐在后面,好像一块招人嫌招人恶却风雨不动的石头,他不说话,也不会来事。小孟突然觉得,这个人不红,委实是有道理的。

车喇叭忽然尖啸起来,就在下一秒,丁望中飞速调转方向盘,车头还是猛地撞上了前头的。巨响过后,四处是尖锐的鸣笛,小孟惊魂未定,从后车座爬起来,他看到梁丘云早已以最快速度下了车。车头开始冒烟了,丁望中身体陷进驾驶座里,嘴里发出了一阵凄厉的怪叫声。

往后再发生的事,丁望中在酒桌上对汤贞和方曦和反复演绎,讲的是绘声绘色:“当时我想,上帝啊,圣母玛利亚,我丁望中出师未捷身先死,是要把这条腿交代在祖国妈妈的怀抱里了——”

丁望中推车门推不开,想拔自己卡住的腿拔不出来,正在绝望之际,有人从外面把那扇挤压变形了的车门硬生生卸了下来。丁望中踩着刹车的那条腿被挤死在了方向盘下面,他疼得嘴合不上,眼泪流了满脸,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男人出现在车外。梁丘云及时探身进来,一手扶住了丁望中的脖子,另一只手往下面摸,丁望中的腿动弹不得。

“打999,快打999!”丁望中也不说香港话了,催促恳求梁丘云道。

梁丘云在丁望中腿上摸到了满手的血。顿了两秒,他走了。

副驾驶上另一位香港同僚头上流血,一样倒在了车座上。丁望中嘴里呢喃,念叨,他感觉他的腿越发麻木,已经是没有知觉了。车窗外围上来越来越多的群众,一张张尽是大陆人的面孔,有人用灭火器喷灭了丁望中车头的烟,四面停下的车灯把这条路前后照得如同白昼。

“叫救护车,这司机的腿卡住了!”

“120过不来,前前后后全都堵了。”

……

“来,丁导。”

意识模糊中,丁望中再度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迟钝地抬起头,见是梁丘云回来了。丁望中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我的腿是断了吧?”

他听见梁丘云在耳边沉声道:“丁导,为了留住腿,你且忍一忍。”

丁望中感觉自己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已经麻木的腿上传过来。梁丘云到后备箱里拿了汤贞送给丁导的一坛六十年的茅台,琼浆玉液从大腿直直灌到脚底,丁望中浑身根根骨头俱震,一口牙咬着酒塞,险些是咬碎了。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梁丘云已经把他的腿取了出来,背着他出了车子。腿上残留的剧痛告诉丁望中,他的腿还在的。

梁丘云给各方面打过电话,借了一辆车,驱车带丁望中与他的香港同僚去了最近的医院。梁丘云驾车在车流中不断穿梭,丁望中意识模糊地在后座坐着,他说他一直记得阿云当时的背影。

这起事故已经过去一年多,小孟之所以记得如此真切,是因为当他再次见到丁导的时候,丁导对梁丘云的一切忽然都变得赞不绝口。丁导对外界称,是阿云在车祸中救了他的一条腿,这个年轻人遇事冷静、沉稳、果决,驾车技术臻于完美,拍摄追车戏完全不需要使用替身。他就是《狼烟》男主角最最理想的人选。丁导决定要重塑梁丘云的荧幕形象,把《狼烟》的剧本重新修改打磨一遍。他们两个人携手,誓要创造中国动作电影未来的奇迹。

奇迹不奇迹的暂且不提,起码小孟对于梁丘云这个人已是心服口服。在《狼烟》片场,危险的动作场面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演员受伤是家常便饭。梁丘云为了保持丁导要求的体形,每天下了戏还要到剧组安排的健身房锻炼。他每天的饮食摄入也被严格把控着,顿顿水煮,油盐不沾。

那是魔鬼般的六个月,梁丘云从头到尾坚持下来,没有半句怨言。小孟只在一旁看着,便觉得梁丘云这个人,想做什么,没有做不成的。

只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个机会,需要有人从后面推他一把——《狼烟》会成为那个机会吗?还是梁丘云还注定要继续等待下去?

《狼烟》拍摄完成半年后,开始了补拍的作业。小孟陪梁丘云在片场,看着梁丘云在丁导那里挨骂,越发的沉默——《狼烟》后期资金陷入了窘境,方老板与丁望中就大大超出预算的花销来回扯皮,丁导甚至在片场指着梁丘云痛骂:“如果不是你,他方曦和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对我们撒手不管?”

丁望中四处筹钱,最多只能筹到十之一二。眼见影片上映日期越来越近,影片的前期宣传竟然也出了问题。方曦和在媒体界根深叶茂,丁望中也是到这时才发现,根本没有媒体肯为他们这部影片做宣传。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方曦和在内部观影会上看过了《狼烟》的初剪版本,以他的眼光,不会看不出来这部片子有着什么样的潜质和未来。

拍摄新城影业出品的,由梁丘云担任男主角的电影,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只要查阅过去的资料就会发现,这些电影十有七八因为档期和宣传、资金不足等原因,上映一天便会下档。仅剩的那么一两部,也是质量奇差,虎头蛇尾,匆匆拍就的烂片。

今天汤贞过来,小孟想,不知道丁导会不会对汤贞开口,请汤贞帮忙,帮他们全剧组度过这一关。

梁丘云下了戏,先是接到郭小莉打来的电话。

他肩膀不住流血,伤口边缘烫伤了。医务人员帮他处理着,就听郭小莉在电话里问:“祁禄和温心还在片场?”

梁丘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保姆车:“温心陪祁禄说话呢。”

“阿贞什么时候到?”

“快了吧,”伤口传来一阵刺痛,梁丘云一咬牙,“有事吗,郭姐。”

郭小莉说:“阿云,一会儿阿贞拍探班宣传片,你记得告诉丁导,不要提到《花神庙》。”

梁丘云一愣。

郭小莉说:“我之前答应丁导安排阿贞过去,忘了提醒他一些详细。《花神庙》这片子对于阿贞现在的形象是种负担,不适合再在公共场合拿来开玩笑做宣传了。你告诉丁导一声,万万不能再提起了。”

“好。”梁丘云没说别的,轻声答应了。

汤贞的保姆车到了《狼烟》片场,随行来的还有两家杂志团队,这让丁导大喜过望。温心把头探出窗去,看到外面片场里成群的人,无论丁导还是梁丘云,全都围着汤贞老师打转。

她回头,看一边正写作业的祁禄。

“汤贞老师来了。”温心小声说。

祁禄听见了,他看了一眼窗外,低头继续写。

温心是不太敢惹祁禄的。祁禄也不爱理她。在汤贞的助理团队里,数他们两个年纪最小,过手的工作量最少,每天就是跑跑腿,在大人身边看着坐着。与其说他们是跟在汤贞身边做助理,不如说是汤贞老师付着生活费,照顾他们两个长大。温心和祁禄每周工作四到五天,周末休息两到三天。汤贞老师自作主张,给他们俩报名了同一所学校,还交了学费,买好了教材。每晚七点,温心要奉汤贞老师的命令,拉不能说话的祁禄一同去上课。

这会儿,外面还天寒地冻的,梁丘云的助理小孟都在寒风中坐板凳,反而是祁禄和温心两个在暖烘烘的房车里,一边吃着剧组分发给梁丘云的水果,一边写功课。

探班拍摄完了,今天《狼烟》剧组的工作便正式宣告结束。丁导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回头把汤贞独自叫到一边谈话。

汤贞不明所以,跟着去了,他双手冷,脸也冻得通红。梁丘云中途过去,弄了个大外套给汤贞披上。

丁导看梁丘云一眼,一席话说完,走了。

汤贞抬头瞧着丁导的背影。

梁丘云把汤贞的手拿起来攥,这么冰凉的一双手。

“跟我到车里去暖和暖和。”他说。

汤贞抬头看他:“云哥。”

“你不用管,”丁望中已经走远,梁丘云低头告诉汤贞,“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两人一同往梁丘云的房车去。天色暗下来,周围越来越冷了,剧组的人收拾设备各自离开。小孟也骑车子回家了。

“云哥,”汤贞还想着刚刚丁导提起的事,说,“《狼烟》现在到底还差——”

“祁禄今天表现不错。”梁丘云突然说。

风大得很,梁丘云拽了拽汤贞身上的大衣,给汤贞把风挡着。他压低了声音。“我看他很快就能给你当保镖了。”

汤贞小声问:“给我当保镖?”

“这小子够拼的,”梁丘云脸上有 笑意,“比天天有出息,每天知道学新东西,也不自怨自艾的。”

“云哥,你最近见到天天了吗。”汤贞忽然问。

“没有,”梁丘云想都不想,“怎么。”

“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梁丘云不假思索:“他都出道了,有他自己的事做。你还当是和以前一样?”

“我怕他还心里难受,想不开。”汤贞坦白道。

梁丘云嘴角深深抿进去了。

“担心谁也不用担心骆天天,”梁丘云对汤贞道,“他从小娇生惯养的,疼了自己知道喊,知道哭。”

汤贞看他。

祁禄去年刚出事的时候,骆天天哭得比谁都要厉害。汤贞那时候日夜陪他,带他一起到祁禄门上亲自和祁禄父母道歉。

后来骆天天随木卫二出道了,一旦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组合,汤贞想再和他单独相聚就难了。

“走吧,看看祁禄练得怎么样。”梁丘云说。

“祁禄一上午都在这里跟你学功夫?”汤贞问。

“我只有下戏的时候教教他,”梁丘云说,“基本功还靠他自己刻苦。”

汤贞说:“可万一受伤了……”

“多锻炼锻炼没错,也是保护他自己,”梁丘云说,“他这么小,现在又不会说话了。以后万一遇上什么危险,被人欺负,连喊救命找人帮忙连找警察都做不到,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汤贞听着,思来想去,也有道理。

梁丘云把汤贞的手握着。郊外的天已经黑了,只有远处的车灯透出点光来。梁丘云低头看汤贞风尘仆仆赶到《狼烟》片场来,冻得红扑扑露在大衣外面的一张脸。“当然指望这小子保护你,恐怕还是不够。”

汤贞连耳朵也冻得通红,深冬的风在偌大的片场肆虐,汤贞听见梁丘云这句话,眯了眯眼睛,没言语。

祁禄用写作业的笔在纸上写:“等我学会了功夫,给你当保镖。”

房车里空间不大,梁丘云到后面接电话去了。温心洗了水果给汤贞和祁禄端过来。温心小声嘟囔:“就知道给他那个女朋友董小姐打电话!”

汤贞坐在祁禄对面,低头认真看祁禄写的字。汤贞也拿起一支笔来,在祁禄那行字下面写:“小心别受伤。丁导在香港找了位很有名的大夫,过段时间我们再去看看你的喉咙。”

明明可以说话,汤贞偏也用写的,就是慢点。

祁禄写道:“不用再看了。”

汤贞写道:“看最后一次。”

祁禄写道:“做哑巴挺好的,我本来就不爱说话。”

纸递过去,汤贞低头看见这行字,手还握着笔,一时半会儿写不下去了。

祁禄抬头瞧着汤贞那神情。

温心递给祁禄一个桔子,祁禄把皮剥开,橙黄色的果肉掰作四半。祁禄把其中一半给了温心,一半搁在梁丘云的《狼烟》剧本上,剩下的两半全给汤贞了。

冬末春初,天黑得早。汤贞看着祁禄和温心装好课本,各揣一个苹果,就离开片场去上课了。

助理小顾和小齐还在汤贞自己的车里等,他们打电话来,说方老板的人刚刚又催了一遍:“您今晚还过不过去?”

汤贞独自坐在房车里,对电话道:“去,可能晚一点。”

“那个,郭姐刚刚也来电话了,说今天……”

汤贞的老朋友,兼早年的绯闻女友常代玉,即将嫁人息影。经纪公司给她安排了十二期告别演艺圈的谈话节目,今晚这期请的嘉宾临时过不去,节目组打电话给郭小莉,问汤贞老师能不能去,给代玉救个场。

“您要是去方老板那儿,我就给郭姐打电话推辞了。”小顾说。

后面传来开门的动静,是梁丘云回来了。汤贞握着手机,顿了一顿:“我给常代玉打个电话。”

天冷,梁丘云眉毛头发上结了层霜。

汤贞给常代玉的私人号码打电话。梁丘云在汤贞身边坐下了,剧本上搁着四分之一大小的桔子,正好两瓣。梁丘云把两瓣掰开,一瓣放进嘴里。

常代玉在电话里说:“他们还真给你打电话?”

汤贞说:“他们不打,你就想不起我了。”

“怎么想不起你,天天想你,”常代玉难得斯斯文文和汤贞说话,“还不是怕你忙吗。”

打完了电话,汤贞手心里被梁丘云塞了一瓣桔子。

汤贞请小顾转告方老板那边:“我如果去,可能会很晚。方老板那边要是不介意,我工作完了立刻赶过去。”

小顾犹豫着:“那得多晚了?明早还得工作呢。万一今天去晚了,他们再罚酒……像上次那个小甘总……”

汤贞说:“应该不会再那样了。”

小顾没办法:“受罪也是您自己。”把电话挂了。

汤贞手机一放下,梁丘云问:“你今晚又要去见方曦和?”

汤贞“嗯”了一声。

梁丘云低下头,把汤贞的右手拿到自己膝盖上,攥紧了。

“阿贞——”梁丘云说。

“不为《狼烟》的事,我今天本来也该见他,”汤贞打断了梁丘云的话,他抬头,笑了笑,“没事,云哥。”

梁丘云深深望着汤贞。

“你别再求他。”梁丘云说。

“我不求他,”汤贞道,“只是说事情,只是商量。方老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你别再跟他提《狼烟》了,”梁丘云声调抬高了,嘴唇抿着,“有什么事我和丁导自己能想办法。”

汤贞眉头微皱。

“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一关过去,”汤贞低头道,“《狼烟》是难得的好作品,丁导也是个难得认真的人。这次后期资金、宣传、排片……我们都多争取争取,和方老板争取,也和院线争取争取。忍过了一时,云哥,一旦《狼烟》成功了,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汤贞的手搭在梁丘云肩膀上,因为他临到头没有使力气,所以旁人很难分辨这个动作是要“扶”还是想“推开”。至少对于梁丘云来说,他一时激动把汤贞抱过来,他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似的把头埋在汤贞脖子里,贴在汤贞身上罩的厚外套上,没有感觉到很明显的拒绝。

“我明白,”梁丘云说,“舍得一身剐,我也会忍到底。我不会辜负你。”

汤贞低着头,安安静静让他抱着,和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梁丘云说,《狼烟》现在的补拍全凭丁望中的心情,今天拍这个,明天拍那个:“我看他可能慌了,已经乱了阵脚了。”

“不会,”汤贞劝慰他,“丁导拍片就是这样的风格。”

梁丘云沉默了一会儿:“阿贞,你答应我,你不会去求方曦和。”

汤贞愣了愣。

“我没有求他,”汤贞再一次说,“只是商量事情……”

“有些事我忍就可以了,”梁丘云的手紧攥住汤贞的胳膊,“你不要忍,好吗?”

汤贞被他攥得肩膀直晃。

“我没有‘忍’啊……”汤贞轻声说。

梁丘云似乎还想说更多,汤贞把胳膊从梁丘云紧攥的手里抽出来了。“祁禄现在在《狼烟》片场呆得这么开心,也不肯跟我去嘉兰剧院了。”汤贞说。

梁丘云看他:“不是你让他来的吗。”

“他什么都想跟你学,”汤贞坐回他原本坐的地方,还是在梁丘云身边,他拿了温心走之前留下的暖水杯来喝,“在我身边只能我陪他学学手语了。”

“你们哥俩手语学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汤贞道,“除了我没人看得懂。他还是想学功夫。”

“这就对了。”梁丘云说。

如果说祁禄对汤贞是弟弟对哥哥似的依赖,那么对于梁丘云,也许就是彻彻底底雄性生物之间的信服与崇拜了。汤贞说的话祁禄有时还顶两句嘴,云哥说什么,祁禄往往是全都会听的。

小顾打电话来,又催了汤贞一阵。如果要帮常代玉录节目,那就得抓紧时间走了。汤贞说他再跟云哥说两句话就走。

“最近在嘉兰剧院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吧。”梁丘云站起来了,要送汤贞。

“挺好。”汤贞说。

“最近有喜欢的人吗?”梁丘云问。

“没有。”汤贞轻声回答。

“在法国也没遇到什么女孩子,想交往一下的?”

汤贞摇头,低头扣自己外套的扣子。

梁丘云想了想。

“找个机会,抽时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梁丘云突然说,“都二十一了。”

汤贞眼神躲闪:“不用吧。”

梁丘云瞧着汤贞回避他的反应。

汤贞二十一了。从十七岁那年梁丘云第一次吻他,四年了。梁丘云看着眼前的汤贞,仿佛还有当年那个生涩、懵懂、未通人事,没被任何人染指过的影子。

“走吧。”梁丘云打开房车的门,他牵了汤贞的手,打算送他出去。

夜愈深,风愈大。

梁丘云也不清楚他和阿贞的关系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

梁丘云把汤贞一路护送到保姆车外面。汤贞的助理小顾、小齐从车窗里看见他们两个,正准备下车去开车门。

梁丘云把汤贞的手攥紧了,他伸手从后面搂过了汤贞的腰。汤贞刚抬起头来,梁丘云弯下腰就把他的嘴含住了。

小顾和小齐从车里慢慢松开了车把,面面相觑,俱不作声。他两个是梁丘云一手带出来的,关于怎么照顾汤贞,他们是得到了梁丘云的亲自指点,才跟在了汤贞身边。

汤贞整个人隔着厚厚的外套被梁丘云抱紧了。他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挣扎。梁丘云低头深吻他,手搂着他的腰,把汤贞紧紧按在自己身上,仿佛要把汤贞镶嵌进他内心越来越大的空洞里。

“阿贞。”梁丘云气喘吁吁,把汤贞放开了。

白色雾气从他们两个的呼吸里冒出来。梁丘云叫他,汤贞也不答话。

“哥平时不在你身边,好好照顾自己。”梁丘云道。

汤贞声音很小:“好。”

“不要让人欺负你了,”梁丘云说,“特别是方曦和、甘清那些人——”

“没有人欺负我。”

“阿贞!”

“云哥……”汤贞声音变大了,好像有些哽咽似的,“真的,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梁丘云舔了舔嘴唇,好像不知怎么跟汤贞说才好了,要怎么说,他才能对汤贞说清楚他这些年来最大的担心和恐惧。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记得告诉我。”

“好。”汤贞点头。

汤贞上了保姆车。从车门关上他就打算睡觉了。外套脱掉,身上裹了毯子,小顾和小齐皆是沉默,汤贞也一句话不想说。车出《狼烟》片场的时候,正好和一辆开进来的车擦肩而过。

董灵透过车窗,把汤贞看见了。

常代玉一见汤贞,上来就和他拥抱。

“你这小毛孩儿,身上怎么这么冰冷?”常代玉问。

距节目录制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汤贞到休息室冲了个热水澡,整个人便暖和多了。因为汤贞的突然到场,整个摄影棚的人都颇兴奋,楼下的观众围得也多,颇有点奔走相告的架势。

常代玉在汤贞化妆的时候握着手机进休息室来:“完了完了完了,我未婚夫那醋坛子压根不听我的解释。”

汤贞看她一眼,汤贞已经恢复了些精气神:“什么解释?”

常代玉翻了个大白眼,高声道:“非说我请你来,是跟你汤贞余情未了!”

汤贞哈哈大笑,休息室里众人皆笑。

小顾跟在汤贞身边这么久了,很少见到有人能让汤贞这么高兴。常代玉算是其中一位。

因为汤贞来得突然,许多节目编排要临时更改。常代玉的经纪人给粉丝会打了电话,弄了几支粉丝制作的视频到节目上放映。这些视频大多出自汤贞与常代玉共同出演过的电视剧,从《大江东去》到《不可思议王子》,汤贞和常代玉这对“国民情侣”早些年占尽了小荧幕的风头。到现在,仍有两岸三地的观众坚持认为两人在继续那份被媒体大肆曝光过的地下恋情。

录影开始前,常代玉把汤贞叫到角落,咬耳朵说悄悄话。

“我这回是真走了,不伺候了,”常代玉说,“下次你这小毛孩再捅什么篓子,我这个已婚妇女可帮不了你了,再帮就成红杏出墙了。”

汤贞听着常代玉说话,忍不住又笑。

常代玉问汤贞,今天怎么会有时间过来录影:“你不是每天行程都排得那么那么满吗。”

汤贞看她,道:“今天正好有空呗。”

“别编瞎话,”常代玉说,“把什么推了啊?”

汤贞大约知道也瞒不过她。“方老板的聚会,没推,晚点儿再去。”

汤贞口中的方老板,常代玉知道是谁。几年前,正是方老板从中斡旋,才使得汤贞与常代玉这对金童玉女的“地下恋情”在全国范围内突然曝光,此后他们两人以情侣姿态频频登上报纸杂志的头版头条。也正是在方老板的答谢宴上,常代玉结识了她如今的未婚夫婿。

“方老板的聚会?”常代玉嘴里轻声嘀咕,“他找你干什么,还想让你跳槽啊?”

汤贞听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常代玉也认真起来:“我爱人说,方曦和跟陈乐山那两拨人最近闹得紧张。方曦和从万邦挖走了一个经纪团队。都说这一准儿是给你挖的!”

汤贞说:“别闹,和我有什么关系。”

常代玉道:“装傻是不是?”

“都知道你不肯离开你那个小破公司,”常代玉看着汤贞,“但是啊,如果那位方老板真开口要求了,态度强硬,说一不二,拿着你的把柄和软肋,你能怎么办?”

常代玉年长汤贞四岁还多,总把汤贞当个孩子看待。

她伸出手,摸了汤贞刚刚洗过的柔软的发尾,捏了汤贞单薄的耳垂。

“都影帝了。”常代玉突然感慨道。

汤贞低头看她,两人是老相识,说这话他不太好意思:“什么影帝啊。”

“对啊,什么影帝啊,”常代玉接着汤贞的话讲,“在方老板那些人面前,就是个屁。”

“我是已经抽身了,去做我的豪门富太了,”常代玉问汤贞,“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抽身呢。”

汤贞想了想说,我再待一阵子吧。

常代玉笑了。

“傻小子,”常代玉小声埋怨,“傻笨蛋!”

这节目一录就录到了夜里近十一点。汤贞陪常代玉仔仔细细回顾了她的演艺生涯,看到大屏幕上放映出两人过去合作的那些点点滴滴,爽朗如常代玉也忍不住在汤贞肩头上掉泪了。

录完节目以后,常代玉一直把汤贞送到了停车场,把汤贞送上了车,还依依不舍。

汤贞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看外面那些追随他们一路过来的媒体记者。汤贞对常代玉道:“回去吧代玉。你再不回去,这余情未了要做实了。”

常代玉不被他逗笑,声音小小的,几乎是用口型问:“你这么晚还要去方曦和那里?”

汤贞点头。

常代玉眉头皱了,不高兴。

“没事,”汤贞说,劝慰她,“真的没事。”

“什么没事啊,你啊你啊!”常代玉恨铁不成钢道。

接近凌晨的时候,汤贞的车还是没到望仙楼。

方曦和的秘书一个电话打给小齐,说一屋子的人都还在等呢:“来了不少远洋的贵客,就等汤贞老师今天过来见上一面。”

小齐抱歉道:“快了,我们就快到了。”

“汤贞老师和你在一起吗,”方曦和的秘书问,“能否请他接个电话?”

小齐说:“老师和我在一起,但他现在有个电话采访,暂时接不了电话。”

“电话采访?”听筒里冒出另个人的声音,不是方曦和的秘书,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怎么录完节目又电话采访,还真这么忙?”

方曦和秘书的声音重又出现了:“甘总,甘总您先别……喂,您好,哎,那我们先不打扰了。”

汤贞坐在保姆车后面一排,正用小顾的工作手机听电话。

小顾拿给他一条湿毛巾,汤贞仔仔细细把脸热敷过,人更加清醒。

他额头上几缕头发湿的,睫毛也是湿的。

“刚才说到哪里了?”汤贞问。

戏剧杂志的记者道:“说到梁祝的爱情。”

“对,”汤贞应道,但他这一天下来太累了,已经想不起刚刚在说什么了,“梁祝的爱情……”

“虽然我们歌颂的梁祝的爱情,看似是毫无杂质的,”汤贞说话声音很轻,掩饰他的疲惫,“但这段爱情的发生,经过,结果,仍然牵扯到方方面面,还是会受到许多不可控制的外部力量的影响。”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今年的阿贞,期待爱情吗?”

“工作太忙了,顾不上,”汤贞笑着说,又想了想,“还是期待的。”

电话采访结束了。小顾从旁边取药给汤贞吃,都是一些补剂,复合维生素。郭小莉这时打来一个电话,问汤贞这一天工作是否顺利。

小顾犹豫了一会儿,和汤贞说:“一会儿到了望仙楼,我和小齐,就在外头等您。”

“不用,”汤贞说,“你们也跟我跑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小顾皱眉道:“可是望仙楼——”

汤贞摇头。

他已经很累了。汤贞把头靠在了车窗边,眼睛半闭了一会儿,又睁开,望了窗外。

他要养精蓄锐,打足了精神,好撑过接下来的半个夜晚。

车子驶过红绿灯路口的时候,小齐在前头说:“这么晚了,嘉兰剧院还这么多观众。”

汤贞听见这声音,抬起头。他透过身边的车窗,望见嘉兰天地艺术剧院那标志性的花园广场和立柱从不远处与他擦肩而过。

汤贞隐约想起了一个年轻男孩。

他一直在睡觉,从汤贞在化妆间外发现他,到把他半扶半扛带进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他又醒了。汤贞走近他,与他越来越近。那男孩头发乱乱的,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眼皮没精神地耷拉着,发着烧,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汤贞,好像有敌意,又抗拒。

他趁汤贞去找温度计时悄悄溜走了,不告而别。汤贞事后在剧院偷偷翻阅练习生的点名册,挨个孩子去找,去看,也没有再找到他。

“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嗯?”

“咱们到望仙楼了。”

汤贞没有穿他工作时的那件厚重外套,穿的是一件大衣。为防夜里潮湿,露气重,小顾又给汤贞披了件斗篷,系好了。

“真的不用我们等着?”小顾问。

“回去吧。”汤贞说。

有人从望仙楼里出来接。先前的人瞧见是汤贞来了,不知道回头说了句什么,一下子从门内又涌出了一大群人。

小顾站在保姆车外头,就见汤贞被这一群人淹没在其中,许多人明显喝醉了,脚步不稳,他们前后左右地簇拥着,追捧着,把汤贞当个仙儿一样,送进了望仙楼里。

明明和这么多人在一起,汤贞看上去永远像孤身一人。

小顾回到车里,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只听小齐在前头说:“如果相信云哥,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如果相信汤贞老师,咱们这就回家歇着去。”

小顾问他:“你能不相信云哥吗?”

小齐哼笑了一声,翻出报纸在方向盘上打开:“这不就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汤汤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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