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伯的态度很坚决，作为一个勤勤恳恳、脚踏实地过日子的父亲，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出卖他苦心经营的自尊：“我们有胳膊有腿，就算没胳膊的，我们相互扶持，不比别人少了什么！你不要再来了，拿上你们的东西，离我们远远的！”
连李拜天刚捡起来的茶杯，都被他用力夺过，拍在桌面上。
“老弟，你别动气呀。”老邢极力劝着，奈不住周大伯的倔脾气，也被一道往外轰。
“走！”
说着，他掀起门帘，身子让在一侧，面色铁青，甚至不看李拜天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了——逐客！
这时候，是走，还是不走？李拜天心里难为极了，他暗自捏捏揣在怀里的那几摞厚厚的钱，脚下沉重地抬不起来。
而破落杂乱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将鼓楼的残影投射在地面上，像指南针似的，笔直地划出一条直线，指示着大门的位置。
大人们和小孩们相处地很融洽，一方献爱心，一方接受爱心，这似乎没什么不对，社会上有多少人都是这么做的，有的，甚至被强献爱心，骗献爱心。
不知从何时起，“爱心”的意义也在逐渐转化，为甲方换上慈善家、有良知、道德君子的称号，俘获人心，乙方，则凭着过人演技和精彩台词，收获一笔演出费，把日子过得滋润起来。
看着那些淳朴的孩子们，李拜天当真有点拿不住主意了！
“丫头，你来。”飘飘向院子里招手，随着一顶略枯黄的头发蹦蹦跳跳地闯进他的视线，李拜天混沌的大脑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娘的，键盘在手，天下我有！还是小键盘有主意！
丫头今天没有出去集市卖茶叶蛋，碰巧遇到志愿者们送来五颜六色的玩具和零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将她天真的一面显露出来，玩得乐不思蜀，笑得比棉花糖还甜。飘飘喊她的时候，她正陪弟弟妹妹们玩耍。
周大伯瞧到她跑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抱着一个洋娃娃，怒了，背起手来，挺胸抬头，声音沉闷严肃，却掷地有声：“丫头，我平时怎么教育你的？不是咱的东西，咱不要！”
他这一声怒吼让院子里忙前忙后的志愿者们都受惊了，一起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怎么回事啊？出啥问题了？”
丫头对娃娃爱不释手：“可是，叔叔们说，这是送给我们的，是我们的！”
“人家凭什么送你东西？”
小女孩答不上来，李拜天瞧着她红彤彤的脸蛋，想起她曾经在集市上站出来，拆穿老骗子的骗局，只为飘飘和他不要上当的勇敢。这样的孩子，为什么过着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不送他，她、他呢？”周大伯手指数过李拜天、飘飘和大陆：“你好好想想，凭什么是人家送你，而不是送别人？凭什么是人家送你，而不是你送人家？”
这下，志愿者们彻底懵了：“大伯，有话好好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们来献爱心还献错了？”
“献错了！就是献错了！”周大伯这时也管不了顾全面子，他索性就撕了面子，一把扯过丫头手里的布娃娃，扔给志愿者们：“拿上你们的东西！滚！滚！”
“神经病吧？”有的志愿者吃不消了：“劳资拿钱来找骂？”
也有理智的，还在探求大伯态度的深意：“大伯，有什么误会咱们好好说……”
一时间，大家闹闹哄哄，七嘴八舌，有抱怨，有询问，有争论，有愤慨，从大家的声音里，李拜天也算是听出点门道了——劳资提着钱来，你们居然不给好脸色！
网络上的弹幕，声音也是差不多的，但理智的声音更多，因为什么？并不是因为网络后的人们素质更高，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旁观者，而不是当局者。假如把他们从屏幕后拉出来，由周大伯指着鼻子骂，他们也一定会暴跳如雷，说出一样的话：劳资花了钱的，凭什么你居然不给好脸色？
钱，和脸色，是挂钩的。有钱就有好脸色，这条规则似乎已经深植在意识里了。
此时此刻，能保持完全冷静的，恐怕只有不是人、没有人类通病的飘飘了。
“丫头！”飘飘蹲下身来，望着眼前的孩子，眼神里尽是温柔：“姐姐认为你是个既诚实又坚强的好孩子，对不对？”
“对，丫头既诚实，又坚强！”丫头很用力地说。
小女孩清脆甜美，而又坚定的声音无疑是吵闹现场的一股清流，大家都向飘飘望过来，也许是惊讶于她那柔和面色所带出的美丽光芒，也许是相比之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人们开始逐渐安静下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后院切菜炒菜的忙碌。
飘的眼里透着神采，她向扔到杂物里的布偶看看，白皙的双手轻轻放在面前小女孩的肩膀上：“那你喜不喜欢那个布娃娃？”
丫头回头望去，这可能是她的第一个布娃娃，那喜爱的神情让她的面色愈加红润，人也愈加可爱：“喜欢。”
“你喜不喜欢那些送你玩具的叔叔们？”
“喜欢。”
叔叔们不自然地把视线转移到别处，比如废铁啊，废纸啊，自己的皮鞋啊，什么的，最后，又落回到鼓楼门前的景色上来。
飘飘试着引导：“既然你都喜欢，怎么做才能把布娃娃变成自己的，而且让叔叔们更喜欢你呢？”
丫头摇摇头：“爸爸说了……”
“不，爸爸说的，是爸爸的想法。”
“你是个独立的孩子，你敢独自一人去集市卖东西，敢当着那么多骗子的面去帮助姐姐，说明你很有想法，”她手指轻轻碰了碰丫头的额：“姐姐要听你的想法。”
丫头一会儿望着布娃娃，一会儿望着周大伯，一会儿又望着飘飘姐。她太小了，哪里能马上产出什么想法！
“在钱币没有出现之前，人类通过交换来换取自己的所需，”飘飘提醒她：“丫头想想看，你有什么东西能与叔叔们换到娃娃呢？”
小女孩仔细思考了片刻，逐渐苦恼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丫头会做茶叶蛋！”
她的自卑并没有影响到飘飘，相反，她很是开心地摸摸丫头额头：“乖。”
随后，她倾身，附耳上去，说了两句悄悄话，丫头脸上重绽笑颜，用力点点头，跑开了。
飘飘对她说了什么，大家不得而知，但关于飘飘的想法，作为主人的李拜天似乎能领略一二了。
既然飘飘都已经开始行动了，那他再不做点什么，这场僵局恐怕就没办法化解了！
“李总，你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吧？”飘飘站起来，说道，两人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个眼色。
“周伯伯，您稍安勿躁，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也请您听听我的想法！”李拜天把老邢拉在周大伯面前，郑重地告诉他：“我们针对你的一切行动都不是救济！”
“拆迁已经开始了，你们还没有可以安顿的住处，邢伯伯和很多善良的街坊邻居帮你们冲锋在前，用不解决问题坚决不搬走的行动抵制拆迁，您难道不为他们考虑吗？”
周大伯看着老邢，铁打的汉子这时也不免动容：“老邢，我会找到住的地方的，椰果市的房租是贵，但肯定也有我能租得起的地方！我们这趟浑事，你就别掺和进来了！”
“为什么不掺和，你这个倔脾气，害苦了你的孩子，如果你早点接受街坊邻居的接济，孩子们就会有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老邢抬手，指着院子里的某个孩子：“小强因为没交600元校服钱，已经半个多月没去上学了，你打他他也不去，难道在学校里让孩子们欺负嘲笑，你觉得会对他们的成长有帮助吗？”
“你们两都别说了，我说！”李拜天说道：“这事没有谁对谁错，周伯伯，昨天我们谈过，事后我也认真考虑过你的想法，你要自尊，你要孩子们有骨气地活着，让他们懂得勤劳的分量。”
转头，他也肯定了老邢：“老邢，你的做法也没有错，我们中国人各种好，最好的就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特别有人情味。”
“那么问题来了：周伯伯你试想，假如老邢吃不上饭了，你会不会去接济他一把？”
周大伯还没回答，就被李拜天抢着自问自答了：“会的，我已经看到你的表情，你告诉我，假如老邢吃不上饭，你就算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也一定会接济他。”
这话周大伯服，因为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那么问题又来了，凭什么只允许你这么做，不允许老邢这么做？”
这个问题问倒了周大伯，这一次，李拜天又抢了他的回答权。
“您听我说，”他说：“再者，孩子们不只是你的，也是我们的，是社会的宝贝，我们之后，国家的发展、未来就该轮上这辈儿去扛，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奉献自己的力量，让他们健康成长，何况，从法律意义上说，他们还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一群孤儿！”
他注意到周大伯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
“对啊，伯伯，”张大陆也跟着劝解：“老李这话说得没错，你们出门坐个公交，我们能给你们让座，这是因为你们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文明、温暖的环境，将来，我们也想在站不住的时候让这群孩子给我们让让座，我们，也得为他们创造一个延续文明、温暖的条件。”
这段话李拜天听着就好像大陆抄袭了他的台词，不过，他还真想替这小子竖个大拇指，不错，经过他的解说，周大伯已经成功处在矛盾中了。
“您的苦衷我们明白，但是您也应该想想，是否在让孩子们有骨气的同时，告诉他们社会上有爱心呢？”李拜天毫不客气地一掌将周大伯推入了矛盾的漩涡：“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在他们生活的社会，不仅有自强自立，还有善良和道义？”
倔强的周大伯，总算是沉默了。李拜天一看场面给收拾住了，自己暂时不用被逐客了，连忙命令张大陆：“去拿纸笔来！”
接受爱心的这边安顿好了，下面，他就得面对刚才牢骚满腹的献爱心的人们了。他压压手，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
“各位，我李拜天最初做直播的想法很简单：拆迁在即，为周大伯家筹点钱，我没想到还吸引大家前来献爱心，既然大家来了，我就把周伯伯的意思和大家说一下：我们不需要救济！”
此话一出，周大伯和在场的叔叔阿姨们都为他的表态感到吃惊——怎么回事？这人的阵线怎么突然站到周大伯那边去了？
其实，从最开始，李拜天就没打算站谁的队伍，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大家不要以为，你们出钱，我们就会赔上笑脸，在周伯伯看来，他最想让孩子们记住，他们不比别人贫穷，他们的笑脸只能是面对自己脚踏实地的劳动，而不是通过可怜的面貌换取别人的同情和救济。”
他试图解释更多，可是，偏偏就有些志愿者按捺不住上升的火气：
“都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了，还摆什么臭架子！”
说这话的人，李拜天看清了，这人不仅翻白眼，说脏话，还顺带着踢了一脚脚边的易拉罐。易拉罐叮叮当当的滚到废铁堆里去了，周大伯的孩子很乖巧地捡起来，放到易拉罐的分类中去。
“这位先生，”他不怒反笑：“你为这些孩子带来的是什么东西？”
这人架子也真大，挺了挺便便大腹，指着地上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玩具，高傲地抬起头：“李拜天，我敬重你的为人，所以才跑到这里献爱心，这是我掏了两千多块钱买来的！谁的钱也不是刮风逮的，我来这里受的什么窝囊气，你得给我们个说法吧？”
“孩子们，你们喜欢这位叔叔吗？”李拜天问，孩子们都摇头。
“那你们喜欢这位叔叔送的玩具吗？”
古人讲，爱屋及乌，相同的，讨厌一个人，也自然会讨厌他的东西。
“不喜欢！”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愤慨地望着有些尴尬的“这位先生”。
“大陆，上去把他手机里的相关相片都删了！”
张大陆也对这人颇看不惯，来了之后就各种拍照，他起初以为李拜天没注意到呢，这时听到要求，心里痛快，连忙走上前去：“请把你手机里的相关照片都删了！”
“这还了得？”先生大怒，扭过身子，一副绝不删的态度，然而，扭过身子他才看到，刚才还在鼓楼下站着的李拜天，这会儿已经到他面前了！不仅到了，还给他利利索索地来了个反手杀，他还没来得及叫痛，手机就落进对方的手里了。
“对不起，跟黑石学的，黑帮嘛，喜欢下重手！”边说，他边打开手机相册，好家·伙，这人简直可以去做间谍了，短短时间内几十张照片，全部选定，删除！
“我算是看出来了，李拜天，你这么做不就是为了炒作吗？我告诉你，你红不了！你红不了！”
“谁说我要红了？”手机丢进“这位先生”的怀里，李拜天让开一条道：“请带上你的玩具，出门左拐，慢走不送。”
“哎？”这人气坏了，指着李拜天鼻子开骂：“小子，你有种，你有胆再说一遍，你让我咋滴？”
李拜天笑了，一字一顿：“哥，屋，恩，滚！”